楊昀是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的,他醒過來時外邊天光已經大亮了,透過窗紙映照進來。他的窗戶用的是上等的麻紙,極清透,天際的霞光也映照了進來,赤紅淡紫。但他屋子裏的燈還沒被吹滅,燈芯燒的老長,豆大的燈光忽明忽暗的,楊延和在燈光旁一隻手支著頭還在睡。


    看見叔父,楊昀這才慢慢想起來了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那什麽寒星同他說過了那些話便離開了,接著叔父就來了。不過她那一腳可真是不輕,可能也有頸間血流得太多的緣故,他聽她說話的時候便有些頭暈,是不願意在她跟前示弱才一直強撐著,以至於後來一聽見叔父的聲音便直接暈過去了。


    肯定又麻煩叔父了。


    楊昀心裏有些愧疚,所以他醒了沒吭聲,隻是抬起左手來,往自己身上摸,右手上是繃帶,他迴想著昨天晚上的情形,又去摸自己的脖子,也摸到了繃帶,傷口都已經被包紮起來了,雖然都在疼,不過還可以忍受。楊昀舔了下嘴唇,覺得有點渴,便歪了下頭想招唿丫鬟給自己到杯水來,誰知道剛一動便疼得叫出了聲。


    果然最毒婦人心!


    楊昀在心裏恨恨地罵。


    這一聲驚醒了楊延和,他睜開眼睛。楊昀這才看見了他眼睛下邊有很重的青痕,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一直守著他到什麽時候才睡著的,眼周的紋路也一道又一道,紮眼的明顯。


    叔父其實也不年輕了。


    楊昀垂下眼睛,心裏的愧疚越發濃重了。


    楊延和怎樣的人精,自然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但楊昀能知道愧疚,這是好事,所以楊延和也不說,隻是伸手去幫他掖散開的被角:“昭明醒了?”


    楊昀不太好意思說話的,但他脖子上帶著傷,他也沒辦法點頭,隻好喉嚨口憋出一個“嗯”來,昨天晚上咳嗽得太厲害了,一出聲嗓子也是疼的——其實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疼的,他疑心他剛才覺得還可以忍受是因為他還沒全然清醒過來。


    “可是渴了?”楊延和關切的問。


    楊昀忍著痛又嗯了一聲。


    丫鬟過來扶他起來喝了些水,又說大夫說他心口還有鬱結,坐著比較好,在後邊墊了枕頭讓他坐了起來。


    丫鬟是當時楊延和親自給他挑的,名喚遮月,雖才十五,但極有眼力見,幫楊昀收拾好後便很自覺地退下去了。屋裏又隻剩下楊昀和楊延和兩人,四目相對,楊昀羞愧得簡直有些抬不起頭。


    “許大夫已經來看過了,說你脖子上的傷看起來兇險,其實不妨事,是特意避開了經脈的,用的許大夫特製的金瘡藥,好的會快些,就是疼一些。右手上的傷也隻是皮外傷,不過你沒怎麽傷過,難免覺得疼,這幾天先將養著別讀書寫字了。”


    楊昀太過於愧疚了,楊延和又有些不忍,他想了想,還是先開口說起了旁的事。


    “其他就更是小傷了,過兩天便能好。要緊的是隻胸口那一腳,有些傷著腑髒了,不過既然瘀血已經吐出來了便也沒事,許大夫給開了藥,喝著便行。何處用何種藥何時用用多少,我都同管家後廚和遮月都交代過了,也著人去戶部衙門幫你請事假了,你在家躺著便可。”


    交代完了,又覺得他這衝動任性的毛病,還是要說一說:“不是叔父說你,昭明,你看看你這一身的傷……”


    楊昀愧疚給楊延和添了麻煩是一迴事,他不覺得自己昨晚所作所為是錯的是另一迴事,故楊昀一聽楊延和這話頓時愧疚也忘了,又不服氣起來:“叔父,我這是……”


    “我一會兒便要啟程了。”楊延和打斷了他。


    啟程?


    楊昀一愣怔,接下來要說的話停在嘴邊,然後想起來了。


    昨天來宣旨的那個宦官說的是,因叔父政績不錯,要調任南京禮部左侍郎。


    哪有兒政績好反倒要外調的道理?又前天晚上剛出了那樣的事,故這樣的說辭楊昀一點兒都不信,他問叔父身邊的人,他們又都含糊其辭,楊昀便認定了肯定是她薑寒星拿前天晚上的事去告了密。


    所以當時他才那樣氣衝衝地提了劍去找薑寒星。


    可昨天晚上薑寒星最後說的那些話……


    “昨晚看你傷成那般,我心裏頭一遭反倒是慶幸。傷了便安分了,我此去南京,也不知何時才能迴來,那邊天高路遠,縱然我還有心想要照看你,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安分幾天我好歹放心幾天。”


    楊延和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歎氣。


    “且懂點事吧,昭明,人活一世,哪兒能何處都隨心所欲呢,天子家門尚且有妻離子散不得已的苦衷,何況你我。叔父縱然這次能不走,也不能護你一輩子啊。那個姑娘可千萬別再去惹了,你今日這一身的傷,還不夠讓你曉得嗎……”


    是了,叔父此去南京,確實是因為我。楊昀想。


    他開口打斷了楊延和:“叔父今早同嬸嬸說要送東西給薑寒星,也並非是為了讓她莫要把昨晚的事說出去,這事是瞞不住劉瑾的對嗎?所以叔父求她的是讓她變下說辭,好讓您幫我頂了這懲處,是不是?”


    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楊延和,楊延和沉默了一會兒,也低下頭來看他:“你如何知曉我送了那姑娘東西?”


    楊昀一時間羞窘起來,其實他也不是故意的,隻是叔父同嬸嬸說話,他剛好路過聽見了,然不管如何,聽人牆角實在不是君子所為。然而縱然羞窘,他也沒挪開視線,依舊盯著楊延和,非要他給出來一個答案不可。


    楊延和長歎一聲:“你聰明,叔父一直知曉……”


    他這個侄子,確實是天資卓越,五歲便能背四書,十五歲便中了舉人,後來一直在國子監讀書,祭酒司業從來都讚不絕口,二十歲登科。殿試後,正在病中的孝宗皇帝還特意召見了楊廷和,同他說此子將來必成大器,隻是鋒芒太過,讓他日後莫要嬌寵,好生磨礪下。


    父母雙全,衣食無憂。


    這樣一直順風順水的前半生,哪裏會朝堂上廝混兩年便能學會拐彎了?何況他也一直忍不住溺愛總要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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