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怎樣講都說得通的事,實是不必再糾結的事。


    “心裏也說了並非什麽值得刨根問底的事,卻還是總想要知曉。”李萬裏早料到她會這樣問一般,並沒什麽驚奇的神色,反而還有點帶著笑,“原因也無他,本就是如此天性,凡事都非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可。再怎麽勸自己信勸旁人信也無益。是吧?”


    李芳菲拍完灰的手環在了胸前。


    李萬裏便當即改了口:“哎呀我胡說八道的,我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裏並沒幾句真話的,你真往心上入氣著了自己,又是何必?”


    “李萬裏,”李芳菲向來不同他計較許多,但頻繁的試圖看穿她,並不在這個包容範圍之內,“揭人短總要討人嫌,我想你應該知曉。”


    “寬心,我是屬你掌控之中。”


    “隻是想同你說這個來著,”李萬裏伸手將她甩到了肩膀後頭的鬥篷帶子撥弄到胸前來,“模樣確不曾真切見過,不過有打過照麵。楚姑娘來市集上賣過字畫時被幾個小流氓騷擾,我救過她,但她當時蒙著麵紗,我並不曾果真見過她麵容。”


    李芳菲懂了。楚蘅離與她,確是都不用仔細區分五官,隻一個眼神便能看出來的。著實是太不同了。其實她偶爾也會慶幸,多虧楚秀才是走在前頭,不然,她倒還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總歸楚蘅離她是不會去裝作的。做另一個人久,哪裏還分得清哪個是自己。


    “英雄救美,倒是佳話。”


    “並不曾暗生出什麽情愫來,至少我對她。不然怎麽會總在你跟前現眼,我又明知道你並不是她。”李萬裏本是有些無奈的,還有些想講些再如此說話不明不白的我便全當你是吃醋了之類的糊弄話,前頭話說出口後略微沉吟了一下,還是正了顏色。


    “也並沒什麽值得詫異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先前還聽聞蒼梧郡非有人說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言語行為都頗怪異。我隻是信了我親眼看到的。也隻是,”他神色坦蕩,“確對慶寧長公主別有所圖。”


    李芳菲封號慶寧,除此之外,還有些攝三軍事,鳳台執事等諸如此類的虛銜,至於青鸞,那是她小名,本就沒幾個人知道,知道的那些個也漸隨著她越走越高,死的死,不敢叫的不敢叫了。


    他倒還真知曉。


    李芳菲走在了他前頭往迴走:“如此說來,先前同我說的喜歡心悅之類,果真都是假的了。”


    用人不疑這話並非隻是拿來震懾他——她要是連大約分辨出他話裏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不能,這北境也不必去了,就在封府伺候人終老吧。


    而李萬裏很稀奇:她原也是會打趣說笑的。


    他趕緊亦步亦趨得跟上去:“怎麽能這麽說呢,心悅美人之心怎會是假的,你若是許,我這就天地為盟誓,日月做見證,於你拜堂成……”


    李芳菲卻停住了腳步,迴頭,在李萬裏將將要撞上她之際,手指點住了他的額頭。


    並不是她每時每刻所想他都能知曉的,譬如此時此刻。李萬裏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她問他:“這麽說,你是叫端方?”


    李萬裏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李芳菲這些時日看過他許多笑,覺得應是這個笑最真心。


    “李萬裏是真名,父母跟師父一塊兒起的,端方是小字,去年十六歲生辰時師父賜的。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字。”他略微皺了下眉頭,“並不襯我。”


    確實,你為人處事,是既不端也不方的。


    李芳菲點點頭:“既是如此,那我便也不叫就是了。”


    她繼續往前走:“故這一身武藝,也是你師父教的?”


    “小時候鎮上老人總講狼來了的故事,說是謊話說多了再講真話便也沒人信了,當時我還不信,”李萬裏歎了口氣,“如今果然自討了苦頭吃。這事是真的,實是一位偶然路過的大哥教授的我,不過能到如今境界,確也少不了師父督促。”


    他看起來像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平大哥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如若日後有緣,你也可稍見一見。也實不相瞞,這外頭的廣闊世界,他實是我的眼。”


    李芳菲是見過廣闊天地的,何況好男兒從來誌在四方,她實在覺著有些稀奇:“便真是,這許多年連清平都不曾出過嗎?湖州府都不曾去過?”


    “這般說便沒意思了。”李萬裏笑了一下,“別同我說見了我師父,你還察覺不到清平原是我的囚籠。”


    田間小徑兩旁矗立著幹枯了的狗尾巴草,草頭頂上是天高雲闊,然而扣在遼無邊際的稻田裏,還真像是一座囹圄,李萬裏揪起一根狗尾巴草捏在手中:“我並非是我父母所生。”


    “所以你說你並非你父母所生,隻是因你覺得你同你父母長相並不相像?”李芳菲都有些想笑了,“是方才多說的那幾句話,讓你覺著本宮是個什麽話都會信的傻子麽。”


    若是往常,李萬裏此時早就又作心虛狀了,但今日他確理直氣壯得很,長腿往前一邁,湊到了她跟前。李芳菲身量已算江南女子裏頗高的了,李萬裏卻比之於她還要高出多半個頭來:“怎麽了!兒女當然多少要有隨父母之處,我爹娘你也是見過的,平心而論,你覺著而他倆那般,能生出我這般七尺兒郎來?”


    是見過的。林家裁縫鋪子裏大娘大爺都好手藝,她曾去給封明心取過成衣,確實兩個人身量都不高,再加上年紀大了開始佝僂,李芳菲站在那裏都能瞧見二人頭頂白發。


    倒都是很和氣的人,她走時還雙雙送出了門來,兩雙眼睛眼尾好模好樣地垂著,噙滿了笑,再三叮囑她迴去試了若是不合適,還可送迴來再修改,並不多加錢的。


    李芳菲略抬了眼皮來看李萬裏。微上挑的眼尾,鋒利的眉。


    可他身世若真有可猜疑之處,先疑的也不應是什麽都隨著他性子來都在清江府聞名了的父母。


    她想起了摘星辰。


    “還有我師父。”李萬裏也講起摘星辰。他每講起摘星辰來,神情與心緒都總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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