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拉的故事應該很長,而艾翁也沒能把它講完。


    斐洛爾的城門守衛很快就發現了他們,更準確地說,是發現了體形龐大,並不適合隱藏的小菊,然後高聲唿喊,拉響警報——小菊石頭巨人的模樣讓這些缺少見識的諾克薩斯人感到不可思議,或者也可以描述為驚恐,而隨後出現的艾翁更讓這些人的警惕心提升到了極點。也正是因此,他們才會毫不猶豫地發出警報,唿喚斐洛爾內部的守衛一起抗敵。


    艾翁用右手食指從上到下刮了刮鼻子,拉著長腔發出“嗯——”的一聲。


    “或許,咱們最好的選擇就是避免正麵衝突,畢竟從這兒到帝柳曾經生活過的樹林還有著一段相當不短的距離,大概在斐洛爾的另一邊。當然,直接衝過去是最近的一條路,但那卻會導致沒必要的犧牲和流血。我不太希望見到那些。”


    “那就繞路。”


    蘇木很快就給出了迴應。


    小菊很聽話,在艾翁點頭應許的時候,她就已經伸手將蘇木攬了過去,讓他能夠坐在自己的肩膀上。而當艾翁邁開細長的雙腿時,她也已經跨出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斐洛爾附近的叢林很是茂密。


    時值初夏,淫雨霏霏,叢林裏彌漫著濃鬱的水汽,能見度極低。而在艾翁的指引下,他們很快就擺脫了身後追擊的那些諾克薩斯人,繞到了斐洛爾的另一邊,然後沿著城牆邊緣一路往北——盡管小菊的腳步非常沉重,每一步落下都會在地麵留下一道深深的腳印,但蚯蚓們的動作卻出乎意料地敏捷,它們總是能在小菊離開之後邁出的第二步之前,把那些腳印全部抹掉。


    蓬鬆的地麵,濕潤的泥土,還有涓流不息的雨水。


    濃鬱的水汽大大增加了那些諾克薩斯人的追擊步伐。


    人影綽綽,一群滿身戾氣的家夥們身著製式的黑鐵鎧甲,出沒在叢林當中,手持鋒銳的矛戈,小心謹慎地四處尋覓,卻依然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他們先前發現的怪物。


    “該死的...”


    一個眼窩深陷的男人抹了把滿是胡渣的下巴上的雨水,然後衝著旁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正落在他手下一個士兵的腿上。


    士兵稍有些惱怒,卻又在見到男人陰冷的眼神後不得不選擇低頭。


    “管好自己的嘴。禍從口出,這個道理你應該很懂。不,是非常懂,畢竟你一直活到了現在,而不是早早地就變成野豬的糞便。”


    男人冷笑一聲,旋即轉過身來,掃視過自己手下的這些士兵們,眼神越發有些陰冷。


    “那兩個怪物,你們有誰注意到它們去哪兒了?”


    士兵們全部沉默。


    見狀,男人磨了磨自己的牙齒,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然後冷哼一聲,在一群諾克薩斯士兵的膽顫心驚中邁開腳步,從人群中間穿過。


    “現在,你們全部迴去自己的崗位,然後通知城衛兵,增加城門守衛的人手,避免被那兩個模樣奇怪的艾歐尼亞怪物跑進去,傷害到你們的同僚。如果有了什麽發現,立刻高唿預警,我會安排人手在城門附近巡邏,隨時支援你們。”


    男人駐足在人群中間,表情冷冽。


    “我得親自去見卡蘭將軍...”


    一邊說著,他忽然笑了起來,滿含輕蔑的意味。


    “艾歐尼亞的叛徒將軍。真是有夠好笑的,一個泥腿子,竟然當上了將軍,就因為他在最合適的時機投靠了斯維因將軍。但斯維因也是個蠢貨,他都已經被拉下馬了...”


    男人忽然住口,表情變得複雜。


    “卡蘭的靠山已經沒了,但卻依然坐在斐洛爾城守將軍的位置上...”


    周圍的士兵麵麵相覷。


    他們知道這個男人在想什麽,也知道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各個方麵都遠不及那個艾歐尼亞的叛徒將軍,一個瓦斯塔亞人。但這些事情他們心裏明白就行,而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來——諾克薩斯人大多冷血,這些本就土生土長在諾克薩斯中的士兵們不會不明白這些。以他們的地位而言,無論在什麽地方冒犯到了他們的上級,很有可能會被立刻處死,而兇手卻不會受到任何處罰——明確嚴厲的上下級關係,還有能力決定地位的社會文明。


    “你們在想什麽?”


    男人的目光忽然掃視過他手下的這些士兵們。


    而那些被他看到的士兵則是立刻垂下自己的腦袋,盡可能收斂眼神中的嘲笑和幸災樂禍,表現得安分守己。


    男人冷哼一聲,沒能找到發泄的對象,也沒能找到發泄的理由,隻得一甩手中的矛戈,快步離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需要盡快安排人手,增加防禦力量,尤其今天的天氣很不美好——自從挺立之戰過後,一些人,人類,瓦斯塔亞,總的來說就是艾歐尼亞人,他們的目的隻有兩個:要麽殺了她,要麽聯合她一起對抗諾克薩斯。


    而這個她,自然就是辛德拉,那個在短短幾十年內就已經變成了傳說一樣的女人。


    盡管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們在占據了斐洛爾之後曾收集到了關於辛德拉各種版本的故事——有些人說她是惡魔,有些人說她是靈柳,也有一部分人將她描繪成無比強大的魔法師。但無論真相如何,辛德拉一旦複蘇,都將會給斐洛爾帶來極大的改變,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誰都沒法確定。而關於這方麵的問題,從那些總是企圖混入斐洛爾的人的目的中就能看得出來。


    這個男人已經親手抓捕過很多試圖進入幻夢池的艾歐尼亞人了。


    而這次,那些艾歐尼亞人似乎找到了新的手段。


    男人扛著矛戈,走在街道上,表情陰冷地迴憶著他之前見到的那兩個怪物的身形——一個又瘦又高,看起來像是樹人,而另一個則是又胖又大,身體完全由石頭構成。


    “或許,這些低劣的手段可以利用起來。”


    男人冷笑,抬頭看向東城牆上的那道人影。


    卡蘭,他正站在斐洛爾的城防垛口上,視線越過狹海投向初生之土的內陸——如今被所有人共同稱為艾歐尼亞的那片土地。而在這之前,大部分的瓦斯塔亞人都並不承認這個名字。


    今晚沒有月亮,朦朧的水霧在相當程度上阻礙了卡蘭的視線,但無論如何,所有一切都如同白晝一般地被他盡收眼底。卡蘭貓科動物的瞳孔已開到最大,隱約可以見到那片陸地的影子。


    有的時候,這雙眼睛會被火炬照亮,並反射出炯炯的神光——這是一雙暗夜掠食者的眼睛。


    卡蘭是瓦斯塔亞,血脈可追溯至遠古。他落日般耀眼的毛發編成一根根髒辮垂在後背,隻不過如今他的毛發中夾雜了一縷縷灰絲。


    這個瓦斯塔亞人驕傲的麵龐如同大型貓科捕食者,一生的戎馬在他臉上寫滿縱橫的傷疤,尤其左側的麵龐,沒有毛發,怒張的紅色肌理是他作為年輕戰士時嚴重灼傷的證明。他的太陽穴處生出一對彎曲的犄角,每一根都印刻著螺旋的符文圖案,三條尾巴在身後掃來掃去,每一條都覆蓋著一節節板甲。他穿著諾克薩斯的黑鐵鎧甲,但這身來自他第二祖國的裝束總是讓他愁容滿麵。


    有人叫他叛徒,說他既背叛了艾歐尼亞,也背叛了瓦斯塔亞的傳承,但他不在乎。


    “他們怎麽想都無關緊要。”


    卡蘭有些出神,低低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卡蘭的耳朵輕輕抖了兩下,已經從來人步伐的節奏和聲音中分辨出了對方的體重,還有那明顯帶著煙槍味的唿吸聲。


    他頭也不迴,等著對方先開口。


    “有兩隻老鼠,被他們逃了。”


    男人的聲音變得低沉。


    聞言,卡蘭側過臉來,表情漠然,在黑暗裏閃爍著幽光的眼睛裏照出了男人的模樣。


    “這是你的失誤,副官。”


    “我知道,但他們很狡猾,而且足夠警惕,也足夠靈敏。我需要更多人手。”


    “...可以。”


    卡蘭沒有太多的猶豫,當即就解下了自己的令牌丟給副官。而後者接過之後,眼神裏立刻閃過一絲惱怒,但卻很好地掩飾了下來,然後依著諾克薩斯的禮儀行了個軍禮,轉身離開。


    他以為自己的說辭足夠讓這隻大貓提起興趣,然後親自出手——如果是在別的時候,或許這樣的兩隻老鼠還能引起卡蘭的興趣,但很不巧的是,這次的事件有些不合時宜——他正在懷念初生之土,也在暗自神傷,太多的事都埋藏在心裏,不能講出,也無法傾訴,就隻能自己一個人通過發呆的方式來放鬆壓力。


    而這些,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


    卡蘭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在等待先知開口。她是個奇妙的生物,渾身紫色的皮膚,前額長著一支珍珠光澤的角,周身環繞著猶如遙遠星河一般的光芒——星光出沒閃爍,這意味著她正在遙望未來。


    有些人可能會誤認為她和他是同樣的血脈,是瓦斯塔亞霞瑞的子嗣,但他們的族人非常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這位先知的族類甚至比他們的祖先還要古老。


    她睜開了眼——那是一雙奇異、和藹、金閃閃的眼睛,看得到遠超視力所及的東西。他看到這雙眼睛染上了悲傷的顏色,心涼了半截。


    “你麵臨著兩難的抉擇,”


    她的聲音如同緩緩落下的秋葉一樣安靜。


    而眼神則是已經恢複了平靜。


    “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卡蘭深唿吸著,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什麽。


    但先知卻並不會因此動搖,她站在絕對中立的立場上,隻是出於最根本的良善才會如此。


    “我沒法告訴你。你麵前有兩條路,你隻能選擇一條。但我警告你——這兩條路的盡頭都是悲苦和哀傷。”


    卡蘭沒有眨眼。


    他一直堅定地望著這位似是來自遙遠星河中的先知。


    “告訴我。”


    “第一條路。你對抗入侵者。在納沃利的普雷西典,將會有一場大戰。雖然代價慘重,但你將得勝。你將被奉為英雄。你和你的靈犀將寧靜生活許多年。你很幸福。然而,你將注定活著送走膝下的一對幼仔,他們都死於非命。”


    聞言之後,卡蘭嘴角囁嚅,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另一條路呢?”


    “你和敵人並肩作戰。你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你的靈犀,也不會再見到你的幼仔。他們稱你為叛徒,咒罵你的名字。這條路充滿黑暗、苦澀和罵名。你將被同族憎恨,被入侵者盟友鄙視。他們在普雷西典大敗以後,你必須在斐洛爾警備,守護幻夢之地。然後你將留在那裏。”


    “我的小仔呢?”


    “他們會活下去。他們會強盛。若不在這片土地,則在另外的地方。但你永遠不會再見到他們的麵容,而且如果你偏離了這條黑暗之路,他們就將亡命。”


    先知的眼神變得有些黯然。


    她也想給這個可憐的瓦斯塔亞人更多的選擇,最好是能夠讓他獲得一個圓滿的結局——但宇宙規則在每個人誕生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他們這一生的命運和軌跡,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而這些選擇也將會決定他們即將通過的道路以及道路盡頭的結局,可一旦這個人的命運被注定了要以悲苦和哀傷作為結局,那無論怎樣的選擇,都無法將其改變。


    就像卡蘭一樣。


    隻有兩條路,而別無其他。


    卡蘭隻能在這兩條路中選擇一個相對而言還算能夠接受的結局。


    “對不起,我的孩子,”


    身披星光的先知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個可怕的抉擇你必須麵對。”


    “不,”


    卡蘭的搖頭相當果斷,而他原本有些失焦的眼神也在這一瞬間變得凝聚起來,並且閃爍著相當堅毅、堅決的光芒,似是山嶽聳立,無可撼動。


    “這個抉擇很簡單。”


    卡蘭笑了,告別了先知,然後前往初生之土——他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已經決定要在納沃立省的土地上找到斯維因,然後說服他,加入他——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想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或許,他應該先披上諾克薩斯的製式黑鐵鎧甲,以此來表明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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