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臨近夜晚,恕瑞瑪的風就越冷。


    黃昏的日落絕強地停留在地平線上,狂風卷動著黃沙,漫天都是。城東廢墟的殘垣斷壁勉強遮擋了幾分風沙的侵襲,塔莉婭正蹲守在希維爾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小雀兒看了一眼她身上傷口周圍結痂的血跡,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雖然那道傷口是她親手縫合的。她不敢確定,傷口看起來像是劍傷。塔莉婭幫她脫掉了身上的盔甲,盡可能地幫她清潔了身體。除了那條幾乎致命的傷口,女人的身體活脫脫是一幅傷疤繪成的地圖。


    “恕瑞瑪的戰士。”


    塔莉婭小聲地自言自語著。


    “我能看出來,所以千萬要努力活著啊。”


    說完之後,塔莉婭把水袋重新蓋上,然後轉頭看向坐在破爛矮牆上的蘇木。他正抬頭看著遠處略微有些出神,眉頭已經擰在一起,自從在街道上遇見那個大個子之後,蘇木就有些不太對勁。


    “他怎麽了?”


    卡特琳娜走了過來,她很少會因為一些口舌之爭而記仇。


    “從你們迴來之後,他就一直在上麵。”


    “我不知道。”


    塔莉婭輕輕搖頭,然後重新迴頭看向至今也昏迷不醒的希維爾,臉色複雜。


    按照之前她跟那位年輕師叔說的,除非迫不得已,否則不要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要一直走。但現在她和他們在維考拉的滯留已經超出了計劃。原本的打算是買好新鮮的補給就即刻上路,但塔莉婭實在沒法丟下這個女人任其昏迷不醒。尋找家人的衝動在她心裏有如針刺蟲咬,可織母說過,每個人都在生命經緯的交錯疊合中緊密相織。任由其中一條線頭磨損的話,最終會破壞整幅掛毯。所以塔莉婭建議這支隊伍留下來,為的就是踐行自己的對女人許下的承諾,盡管歸家的衝動無時無刻不在絞痛她的靈魂。


    深深歎了一聲之後,塔莉婭在希維爾的一旁坐下來。


    小雀兒伸手撥開女人滾燙眉間的黑發,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好奇她怎麽受了那麽重的傷,還被半埋在大塞沙漠邊緣的沙丘裏。這個女人很漂亮,但又帶著一種剛硬的銳氣,就連昏迷也沒法讓她完全軟化。她的膚色是日光染成的淺棕,典型的恕瑞瑪當地人。每當希維爾的眼皮偶爾顫動著開闔時,塔莉婭可以看到她的眼眸是透亮的天藍色。


    “真漂亮。”


    塔莉婭吐出一口長氣,之後就開始整理自己身上的儲備。


    熏肉,麥片,麵包,奶酪,和淡水,數量充足,足夠她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必再刻意補充。


    蘇木依然坐在牆頭上,看著遠方,身體緊繃,神經也在緊繃,左手手指下意識地撫摸著刀柄,麵色凝重,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起,像是麻花一樣。


    卡特琳娜有些奇怪蘇木的緊張。


    “我出去一趟。”


    蘇木忽然從牆頭上跳了下來。他瞥一眼有些愕然的塔莉婭,然後看向卡特琳娜。


    “你照顧好她們。”


    “你去哪兒?”


    “神廟。”


    蘇木隻留下這兩個字。


    在趕來城東廢墟的時候,他們曾經過過一座破落的神廟,有且隻有一座,所以這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盡管卡特琳娜不能理解蘇木忽然離開的理由是什麽,但她還是認真了起來,鄭重點頭。


    不遠處正在休息的卡迪曼抬了下眼睛,沒有說話。


    伊澤瑞爾也有些詫異,但他卻並沒有阻攔的意思,隻是皺著眉頭滿臉思索,然後就開始擺弄他手臂上的護腕。


    離開城東廢墟之後,街道上仍舊人來人往。


    喧鬧的嘈雜聲裏多了些蘇木之前沒有聽說過的東西——關於迷失的沙漠之子,他就在這兒,在這座城市裏,身材高大,身上包裹著破布一樣的鬥篷。


    “內瑟斯...”


    蘇木聽到有個賣水的攤販提起了這個名字。


    這不是蘇木第一次聽到了。


    “傳說中的天神戰士?”


    蘇木提了提腰上挎著的黑刀,跟著人群穿過城市朝著中心的神廟走去。


    跟城牆和大門類似,維考拉內城的景象也隻是之前榮光逝去後殘留的陰影而已——層層而上的花園裏栽滿了帝國各處運來的鮮花,環繞著斑斕的色彩和美妙的香氣。成群的高塔綴以白銀和玉石,清涼的水從大神廟中潺潺流出,沿著高架渠日夜奔流。人們無不天真地相信,這裏的福祉永不會終結。


    蘇木從能量氣流漩渦帶來的幻影中迴過神來,輕歎一聲,再次看向那座神廟——那是一座太陽神廟,由鑿子敲出的砂岩和裸礁石壘成。黝黑的外牆閃爍著玄武岩似的光芒,一麵太陽圓盤懸在神廟頂部,就算從遠處看過去,蘇木也能發現那上麵沒有半點黃金,隻是青銅和紫銅的熟鍛合金而已,而先前的幻影中所見,真正的太陽圓盤應該是懸浮在半空中的,但這個銅盤子卻隻是被幾條麻繩吊了起來,掛在兩旁幾根不對稱的柱子上。


    一種莫名的怒氣從神廟的深處傳來。


    “內瑟斯。”


    蘇木眯了下眼睛,知道他剛才看到的這些,以及正在感受到的這些,都是那位迷失的沙漠之子的手筆——或許隻是無意識的能量影響,但蘇木確實看到了昔日恕瑞瑪在這座城市裏的榮光。


    略微沉默了片刻,蘇木歎了口氣,這才穿越廣場走向神廟。四個角落的台階也是參差不齊的石塊。兩名武士穿著銅片連成的合身盔甲,頭頂著覆有羽毛的獸形盔——兩頂頭盔上的獸首都有著突出的口鼻,一個是鱷魚長吻的粗劣擬態,另一個的帽簷塑的是一頭咆哮的胡狼。他們正倒在兩邊的土裏哀嚎著。


    “被內瑟斯教訓了?”


    蘇木挑了下眉頭,大概可以想象到他們之前伸出手裏的長矛阻攔內瑟斯的場景。


    武士並沒有迴應。


    蘇木也不再繼續浪費時間,拾級而上,朝著頂端爬去,遠處已經垂落到地平線的陽光正灑在劣質的金屬圓盤上。


    蘇木的的目光越過維考拉破碎的城牆向外望去,隻見三麵都是貧瘠的沙丘連綿直到天際盡頭。而在城市的東側,土地隆起結成了大片邦硬的矮小山麓,其上長滿了耐旱的沙漠棕櫚和巴那瓦爾樹的硬枝,它們的根係有數百米長,深深地探進沙地中吮吸著水源。


    空曠的沙漠,和古恕瑞瑪昔日的榮光大相徑庭。


    一陣混亂的聲響從更高處傳來,許多的守衛武士正圍繞在那座放置的太陽圓盤下麵,嘴裏嚷著的話語似乎是繼承自古恕瑞瑪,蘇木聽不懂。


    而在那群守衛武士的中間,蘇木看到了一個人,或者是...一頭人立起來的,穿著滾金盔甲的胡狼?手裏還拎著蘇木之前見過的,包裹在破布裏的手杖,但它其實是把長柄戰斧,刀鋒閃爍著森寒的光芒,中心鑲嵌的海藍色寶石痛飲著陽光。


    “你是內瑟斯?”


    站在那頭胡狼對麵的瘦高男人開口。聲音深沉廣闊,帶著皇家的口吻。


    他穿著一匹掛滿虹彩羽毛的長袍,一雙大袖彷如飛翼,頭巾像是一隻烏木色的鳥喙。頭巾下的臉看起來貴氣十足,毫無憐憫,凜然不可相近。


    “你既有此問,說明我已經離去太久了。是的,我是內瑟斯。但更重要的是,你是何人?”


    內瑟斯把長柄戰斧頓在地上,看上去他剛來不久。


    蘇木眯了下眼睛,放緩腳步,盡可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地靠近過去。但他知道內瑟斯已經發現他了,還有那位看起來貴氣十足的聖職者。


    “我是阿茲拉希爾·色拉木,鷹王之後裔,維考拉的最初先聲,光照之人,光行者,護火人,晨曦使者——”


    “鷹王之後裔?”


    內瑟斯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你是阿茲爾皇帝的血脈?”


    聞言,蘇木腳下立刻一頓。


    稍許的異響驚動了那些守衛武士,他們立刻轉頭看來,滿臉驚愕。短短片刻之後,蘇木也被包圍起來,他們分出一半人來到這邊,又留下一半人還在上邊。


    “這還需要多說嗎,我就是啊。”


    聖職者瞥了蘇木一眼,沒去理會,臉上開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來吧,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聞言,內瑟斯輕輕點頭,然後拔起斧子,雙手擎住橫在胸前。


    他上前一步。


    “你的鮮血。”


    說完,內瑟斯把斧柄猛地砸向地麵,騰起了一陣塵雲。煙塵停在半空,像一片閃爍微光的輕紗,然後繞著聖職者和他的武士們,打著圈兒緩緩落下。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那位聖職者詫異,眨眼之後,內瑟斯又動了,他舞起長柄戰場,成圓的沙塵變成了一股颶風。武士們不由自主地擋住了臉,而聖職者眼前看不清,又嗆又咳,把腰彎得都快對折起來了。沙暴裹著沙漠最深處的狂怒之風,轉瞬就能把一群沙漠毒蠍絞成粉碎。盔甲毫無用處,沙粒會從每個角落和縫隙鑽進去擦破人的皮膚。太陽圓盤在內瑟斯召來的狂風中前後搖晃,穿在鐵環裏的吊繩紛紛繃緊了。


    魔法的能量浩浩蕩蕩。


    蘇木可以看到那股沉睡依舊的能量氣流旋渦開始了劇烈的轉動。


    緊跟著,內瑟斯的身體就開始漲大起來,越來越大,可怖地高聳著,正如傳說中初代的飛升者一樣。


    劇烈的狂風迎麵侵襲而來,除了蘇木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其他人都被吹飛下去,沿著階梯滾落,哀嚎不止。而蘇木也因此變得暢通無阻,他趕到神廟頂端,見到內瑟斯正把那位聖職者拎起來,把他的臉按到圓盤上。烈日炙烤過的金屬烙在聖職者受傷的皮膚上,慘叫聲顯得格外刺耳。


    再之後,內瑟斯就把哭哭啼啼的男人扔到一邊,盯著圓盤上嘶嘶作響的溪狀血跡。鮮血已經被烤成了棕色的硬塊,血腥味飄散在狂風裏。


    “你的血不屬於飛升血統。”


    內瑟斯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失望。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歎了口氣。


    蘇木走過去,看了眼因為疼痛還在打滾的聖職者,然後重新看向內瑟斯,眼神凝重,左手始終按在刀鞘上,右手食指微跳,蠢蠢欲動。


    “我對你,沒有惡意。”


    內瑟斯又一次重複了這句話。


    “年輕的新神。”


    他轉頭看向蘇木,龐大的身軀讓他高高在上。


    蘇木忽然把右手搭在挎在左邊的黑刀刀鞘上,抬頭看著內瑟斯。


    “你想做什麽?”


    “找人。”


    內瑟斯的聲音在他的胸膛裏迴蕩著。


    “鷹王的後裔。”


    “...阿茲爾的後代?”


    “是。”


    內瑟斯輕歎一聲,然後瞥一眼太陽圓盤,和蘇木的動作一模一樣。那上麵閃過一絲藍光,反射的是很遠地方的景象。


    他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一起轉身看向地平線盡頭。


    那裏聚了一朵雲,是行軍的部隊激起的塵土。透過煙塵,蘇木看到了矛尖和盔甲上反射的晶亮陽光,還聽到了戰鼓的擂擊和軍號的銳響。塵土裏現出了馱物坐騎的身影。嘶叫的戰獸被粗繩拴在軛上,由手拿刺棒的兵士驅趕。這些怪獸的身上生著鈣化的鱗甲,撅著彎曲的獠牙,簡直就是天生的攻城錘,可以毫不費力地推平早已搖搖欲墜的維考拉城牆。


    戰獸身後,是一大群部落的戰團。他們高舉著各式各樣的圖騰,正朝著城市進發。輕裝的遊擊手、騎射手和手拿鱗盾與重斧的戰士...至少有五百人。


    “是澤拉斯。”


    內瑟斯忽然開口。


    蘇木抬頭看向天上。


    “那些也是?”


    “是他的手筆。”


    內瑟斯同樣抬頭。


    天空正向下潑灑著火焰。


    帶著藍白色火焰的彗星從遠處的煙雲當中飛來,劃出長長的弧線,仿佛是投石機扔出的巨大圓石。第一發落進了市場,像流星墜地一樣炸開,迸發出酷烈的火焰。帶火的屍體被拋上半空,如同焦黑的薪柴。燃燒的颶風裏充斥著澤拉斯惡毒的笑聲,亙古以降的瘋癲正以折磨他人作為最迷醉的樂趣。


    城裏不斷地傳來一陣陣尖叫聲。


    “走吧。”


    內瑟斯率先拎著戰斧走下台階,蘇木跟在他身後,直到迴到了地麵上。從城市西側逃來的幾百人擠進了廣場,一個個兩股戰戰。嗜血的喊殺聲和刀劍的碰撞聲一路尾隨著他們。驚慌的人們在廣場邊緣的建築間奔逃,逮到機會就鑽進屋中,閉門鎖窗,妄圖求得萬全。


    更多的火球像雷電一樣劈頭砸下來,空氣裏滿塞著哭叫和皮肉的焦臭。磚石在魔能的撞擊下變成了熔岩的瀑布。市場包在熊熊烈火中,黑色的煙柱直上雲霄。


    龐大的魔法能量像是浪潮一樣堆疊躥高。


    蘇木皺起眉頭,有些擔心,尤其在他看到內瑟斯開始往東走的時候,蘇木的心髒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的位置,馬上就要跳出來了。


    打得過嗎?


    打不過吧。


    蘇木五指捏緊又放鬆,盯著內瑟斯漸行漸遠地背影,心裏一陣猶豫。


    他知道塔莉婭肯定會保護那個女人的,因為她已經立下了誓言,而織母又極其討厭食言之人。但塔莉婭終將麵對的人卻是內瑟斯。


    片刻之後,蘇木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還是跟了上去。


    但終歸還是晚了一步,一組五人從城西趕來,恰好趕在內瑟斯離開之後堵住了廣場的出口,他們的眼睛裏燃燒著莫名的藍色火焰,哪怕蘇木抽出黑刀,把一身的殺氣盡都釋放出來,他們也沒有展露出絲毫的懼怕之意。


    凡人而已。


    當蘇木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了這五人之後,一個全身燃火的家夥出現了。一尊縈繞著明亮藍光的能量體,沒有肉身,枷鎖和石板仍在束縛著他。龐大的能量氣流旋渦從四麵八方引來無窮無盡的元炁,注入他的體內,越發高漲的氣息比起內瑟斯的能量還要更為龐大一些,蘇木隻能艱難地控製住自己不會發抖。


    他漂浮在半空,高高在上,似乎是奔著神廟頂部而去。但他在途徑上空的時候注意到了蘇木,略作猶豫之後還是停了下來,然後飄到蘇木麵前。


    “你,不是凡人。”


    他噴湧著能量光芒的眼睛眯了起來。


    “我是,澤拉斯。”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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