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兒名叫阿貝爾,沒有母親,隻有一個名叫塞爾溫的父親把他撫養長大,平日裏就靠著王國給予的農田種植並販賣糧食為生。盡管他們隻是父子兩人相依為命,卻也因為德瑪西亞關於福斯拜羅製定的特殊條例而過上了相當富足的生活。


    在穿過附近的小巷之後,蘇木見到了阿貝爾的家。


    這是一棟很大的房子,而且表麵看起來非常的精致,可如果這是在德瑪西亞雄都的話,或許就隻有貴族才能住得起這樣的房子。但這並不是雄都,阿貝爾家裏也不是什麽貴族,這樣的房子在福斯拜羅非常普通,至少阿貝爾的鄰居們,還有之前那個水果攤販——那是個中年女人,樓下是水果攤,樓上是住宅,盡管販賣水果並不能讓她獲得很多的收入,卻依然住得起在雄都隻有貴族才能住得起的房子。


    福斯拜羅居民們的生活水平可見一斑。


    “你確定你爸爸沒有去地裏幹活嗎?”


    阿卡麗跟著聞言之後輕輕點頭的小男孩兒阿貝爾進了屋子,目光忍不住四下裏打量。


    就和之前在外麵看到的差不多,房間裏的桌椅陳設都是格外的精致,而且很多東西價值不菲,至少在艾歐尼亞而言那些東西價值不菲,這讓它看起來就像一個有錢的商人精心布置出來的房子一樣。


    如果不是蘇木刻意地解釋過,或許阿卡麗會認為所有德瑪西亞人都可以擁有如此富足的生活。


    話雖如此,但此時的阿卡麗眼睛裏卻跳動著些許的寒光。


    事情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當萊瑞拉看到阿貝爾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確認下來,他們之前見到的那個男人很可能就是這個小男孩兒的父親,卻因為暗影魔法導致的幻覺讓他離開了福斯拜羅,孤身一人進入叢林深處,然後自尋死路——阿貝爾的身上同樣帶有很淡的魔法能量,隱晦,陰冷,而且邪惡,比起萊瑞拉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黑魔法都更為邪惡,甚至讓她在心裏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恐懼。


    “除了諾克薩斯現存吸稀少的血魔法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麽黑魔法可以和這種暗影魔法在邪惡的方麵一較高下。”


    萊瑞拉的表情很嚴肅。


    自從進了這棟房子之後,她的神經就沒有一刻是放鬆的。


    蘇木也是。


    之前在門外觀望整個房間的時候,蘇木就已經感覺到了無比濃烈的寒意,像是他之前在艾歐尼亞極北之地遇到過的寒泉一樣——泉眼在極端凜冽的環境下也保持著流動,而且泉水本身要比起周圍的環境更加惡劣。當然,這裏指的是泉水的溫度。


    能夠感受到魔法能量存在的蘇木和活了上千年的黑魔法師萊瑞拉在這些方麵要比阿卡麗強得多,他們在進屋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了,而阿卡麗卻是在進屋之後才感覺到。


    阿貝爾把手裏還沒吃完的甜瓜放在桌子上,然後格外乖巧地跑去廚房接了三杯水,用托盤托著拿了出來,挨個遞給他剛認識的好心的哥哥姐姐們。


    “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我的爸爸,從早上一直找到現在,還是沒有找到...”


    阿貝爾放下托盤,有些費力地爬上個頭比他還要的椅子,然後抱起剩下的甜瓜繼續吃了起來。


    但他的臉上卻始終寫滿了對父親的擔憂。


    蘇木看他一眼,然後將目光望向塞爾溫的臥室。


    萊瑞拉也在看著那間臥室。


    整個房子的麵積很大,而且有著很多房間,大抵說來就是四室兩廳左右的樣子,當然,其中並不包括那些雜七雜八的儲物間之類的地方。而所有的房間中,唯有塞爾溫的房間寒意最重,哪怕不必進去房間裏,蘇木也能感受到其中殘留著相當程度的魔法能量。


    兩人沉默著交換了眼神,然後萊瑞拉悄悄退了兩步,憑空消失在客廳裏。


    “連吃的東西都沒有了嗎?”


    阿卡麗也看到了萊瑞拉的舉動,就轉身去了廚房,有些不尊重地翻箱倒櫃,發出一陣瓶瓶罐罐和廚門開關的聲響。阿貝爾抱著甜瓜跟了過去,兩人在廚房裏說了些什麽,蘇木也隻是大概聽到阿貝爾說廚房還有麵包和牛奶,但那些東西的位置太高,他拿不到,所以隻能餓著肚子。


    但現在已經不是早上了,而且剛剛過了吃午飯的時間。


    阿卡麗難得做了一迴廚娘,在阿貝爾連連的驚唿聲中開始利用廚房裏剩下的食材準備午飯,倒是已經有些反客為主的意思了。而且蘇木還聽到阿卡麗說他們是剛從外地迴來的,現在還沒有找到住處之類算不上騙人的話,畢竟他們確實是剛從外地迴來,也確實還沒有找到住處。話裏話外,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阿卡麗認為他們不可能很快就找到魔騰的去向,所以今晚要留在這兒,更何況塞爾溫應該已經死了,或者快要死了。


    哪怕魔騰不再理會塞爾溫,那個男人也活不到明天天亮的時候。


    而要對付一個年紀不過四五歲的小男孩兒也是再簡單不過的。蘇木聽到了阿貝爾滿懷真情的邀請,畢竟他家裏還有兩個一直空著的房間用來待客,足夠讓他們三人同時住下。


    這是善意的欺騙,誰都不會覺得有什麽心理上的負擔。


    在阿卡麗還在處理食材的時候,萊瑞拉已經迴來了,皺著眉頭,臉色並不好看。


    “魔騰不在這兒。”


    她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眯著眼睛看向來時的方向。


    蘇木愣了一下,然後輕輕點頭。


    塞爾溫怕是要死了,或者已經死了。


    “阿貝爾身上還有魔騰留下的印記,這是一種很簡單但同時也很複雜的魔法,跟之前塞拉斯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記差不多,隻是魔法種類有些區別。”


    萊瑞拉拉了把餐桌旁的椅子坐下,麵色凝重。


    “它已經盯上了阿貝爾,但也僅僅隻是盯上了阿貝爾。”


    她加重了“隻是”這兩個字的語氣。


    蘇木左手拇指輕輕摩挲著黑刀刀柄,他當然知道萊瑞拉是什麽意思。


    阿貝爾是魔騰的目標,緊緊隻是目標而已,早動手和晚動手並沒有什麽區別。所以,魔騰的下一個目標未必就是阿貝爾,它很可能會對這個城鎮裏的其他人動手,甚至是不在這個城鎮裏的人,直到它想起來了,或者想動手了,才會迴來。


    “有辦法找到它嗎?”


    蘇木問了一句。


    但萊瑞拉卻遲疑了許久。


    “如果距離很近的話或許我可以找到它,但如果超出了一定的距離,我也無能為力。”


    這個活了上千年的黑魔法師第一次在蘇木麵前毫無掩飾地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上一次還是因為黑刀。但那個時候萊瑞拉掩飾得很好,或者說她根本沒打算跟黑刀做對。


    可蘇木卻仍舊盯著這個黑魔法師。


    “你大可不必懷疑我是不是在說謊。”


    萊瑞拉苦笑一聲。


    “任何一個經曆過符文戰爭末期的人都不會願意見到暗影魔法重新出現在符文之地上,哪怕我是個黑魔法師,偶爾會用人血當作研習魔法的材料,而且有著龐大的野心,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在大是大非麵前,我還是分得清利害的。”


    頓了片刻,萊瑞拉的表情變得格外嚴肅,然後毫不退避地對上蘇木的眼神。


    “符文戰爭末期的時候,暗影魔法究竟造成了怎樣的恐慌和災難,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但我很清楚,而且親身經曆過。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甚至不想去迴憶。更何況魔騰的出現實在是個意外,我不能放任它如此肆無忌憚地殺害生命,掠奪恐慌,否則一旦形成災難,就不隻是生靈塗炭,更會對黑玫瑰和我的計劃同時造成極大的威脅。”


    “黑玫瑰?諾克薩斯那個陰謀密社?”


    蘇木眯了下眼睛。


    “你肯承認了?”


    “我從沒否認過。”


    萊瑞拉恢複了往常雍容優雅的模樣,右手憑空一捏,兩根手指之間就多了一支高腳杯,裏麵盛著顏色鮮豔的紅酒,然後桌子上也多了一瓶年份似乎非常久遠的紅酒。她將肌膚白嫩細膩的雙腿搭在一起,毫不掩飾黑色鬥篷下露出的萬種風情。


    “樂芙蘭,也就是你所知道的蒼白女士,她是黑玫瑰的首領,而我則是其中最強大的黑魔法師。或許黑玫瑰的其他人都會受到樂芙蘭的控製,但我不同。在黑玫瑰這個組織當中,我的身份大抵等同那些貴族家庭裏所謂的客卿。至於我和樂芙蘭,或許是朋友的關係吧,但我們也在互相利用,相互提防。我有我的目的,她有她的目的,在目的並不衝突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進行對雙方都非常有利的合作,就像你以前在德瑪西亞的時候做的那些一樣。這是一場交易,為了各自利益而出現的交易。”


    黑魔法師輕輕晃動著高腳杯裏的紅酒,然後盯著那杯顏色鮮豔的紅酒出神了片刻。


    “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那個叫帕麥斯頓的家夥說得很對,可惜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你是。所以,如果哪本書裏收錄了這句話,那麽在標明這句話出處的地方就應該寫上你的名字才對,小蘇木。”


    “...我不需要這樣的榮譽。”


    蘇木撇過臉去,不看萊瑞拉隱含著挑逗意味的眼神。


    他轉身離開客廳,看了眼廚房裏正相談甚歡的兩人,然後輕手輕腳地去了塞爾溫的房間。


    很冷。


    盡管房間裏有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邊緣正落在距離牆邊的第六個地板格上,但這種感覺指的並不是溫度,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冷。


    蘇木在床頭的地方見到了塞爾溫和他妻子的照片,上麵的男人確實是他和阿卡麗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人。至於阿貝爾的母親是怎麽死的,蘇木懶得多問,然後又在環顧過整間臥室之後把目光放在了那張鋪蓋淩亂的床上。


    他蹲下身去,趴在地上看向床底,但床板下麵卻除了灰塵之外什麽都沒有,也沒有任何痕跡。


    重新起身之後,蘇木皺了下眉頭,隻稍稍猶豫了片刻就直接躺在了床上,又蓋上了被子,依著塞爾溫留下的痕跡模仿他睡覺時的動作。


    “端正其身,空洞其心,真一其意...”


    蘇木閉上眼睛,心無雜念。


    無念無想。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蘇木看到了死亡與腐朽,幾乎沒有生命的跡象。


    房間仍是那個房間,卻已經變成了黑白灰的色調,隱約之間夾雜著些許的其他的顏色,但它們都變得格外黯淡。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整個世界都是這樣,沒有一絲陽光,不分晝夜,街道上偶爾有些靈體出沒,飄忽不定,甚至沒有固定的形態,它們是還沒有成型的精怪。


    相較於艾歐尼亞,德瑪西亞的精神領域似乎並不成熟。


    是因為這片土地上存在著大量的禁魔石?


    蘇木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然後翻身下床。


    他在這間臥室裏看到了飄蕩在空氣裏的黑色暗影,像是薄霧一樣充斥著整個房間,然後通過門縫蔓延出去,侵占了整棟房屋的每個角落。唯一的區別就是塞爾溫臥室裏的霧氣相對更濃一些,其他地方更淡一些。


    然後蘇木去了外麵,站在空曠的街道上望向北山——他可以清楚地瞧見這條路上有一縷淡淡的黑霧沿著這個方向蔓延而去,最終深入北山狹窄的山路上,消失在密林叢中,不知去向。


    或許沿著這條線蘇木就可以很準確地找到魔騰,可即便是找到了又能怎麽樣?


    萊瑞拉不會欺騙自己,在符文戰爭末期,暗影魔法肆虐的那個時代,或許真的非常可怕——由這些黑霧帶給他的陰冷感受中,可見一斑。


    站在原地許久,蘇木始終皺著眉頭,到了最後也隻是默默歎一口氣,準備迴去物質領域。可就在低頭的時候,蘇木忽然看到了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然後愣了一下。再下一秒,冷汗就瞬間打濕了他的後背,恐懼感油然而生。


    然而,當蘇木把手搭在刀柄上的時候,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忽然睜開了一雙冷峻的眼睛,眼神穿透了他的靈魂,透骨入髓的寒意讓蘇木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欲退不能。


    再然後,隨著一陣濕漉漉的氣流鳴音,那個影子開始從地上緩緩地剝落立起。


    森然的冰冷讓蘇木變得手腳僵硬,不聽使喚,隻能瞪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地站在自己麵前,然後脫離地麵的束縛——這是一團有生命的黑影,外形有點兒像人類,軀幹下麵的身體像刀鋒的尖端一樣漸漸變成一條線,半透明的狀態讓蘇木可以隔著一層貌似清澈的黑水看到對麵的景象。


    它比任何惡鬼都更像惡鬼。


    蘇木的唿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背上的冷汗越來越多,手腳都開始顫抖,可哪怕他拚盡全力也仍是動彈不得。


    蘇木看著這個怪物,怪物也在看著他。


    它的上下頜緩緩裂開了一條縫隙,緊跟著緩緩擴大,露出了扭曲的長牙。然後它對他說話了,不知它是如何做到的,但它卻用蘇木自己的聲音說出了他自己慌亂的內心想法:


    “你是魔騰。”


    粗糙而又沙啞的聲音,但那確實是蘇木自己的聲音,像是很多天沒有喝水一樣。


    “你從哪兒來?”


    它突然靠近,額頭的地方貼著蘇木的額頭,四隻眼睛互相看著對方,近在咫尺。


    蘇木甚至可以從那雙冷峻的眼睛裏看到自己。


    魔騰緩緩地拉長了雙臂,末端扭轉變平,構成了一對寬厚的惡毒的刀刃,沿著它的爪子向前彎曲,繞過蘇木的肩膀,刀刃尖端貼近蘇木的後心。


    “動一下。”


    魔騰繼續代替蘇木說出他心裏的聲音。


    “拜托,動一下。”


    “拔刀。”


    “跳起來。”


    “或者蹲下去。”


    “拔刀。”


    每說一句話,魔騰的利刃就會深入蘇木的後心一寸。


    幾句話說完之後,這個黑白灰的世界裏,刺眼的猩紅已經在地麵上積成一灘,緩緩流淌,緩緩蔓延。


    猩紅的水麵倒映出一片漆黑的天空。


    蘇木的身體因為疼痛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唿吸也變得格外困難,利刃緩緩撕裂心髒的感覺無比清晰,哪怕蘇木很清楚自己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眼前的世界已經開始被黑暗吞噬,卻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心髒被撕裂的每一個細節。


    然後,蘇木忽然看見緊貼著自己額頭的魔騰退後一些,讓他足以看清那張咧開的大嘴彎了起來,露出了更多扭曲的尖牙。它像是在笑,冷峻到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睛裏同時露出興奮和譏諷的光芒。


    同時也映出蘇木因為疼痛和恐懼已經徹底扭曲的表情。


    那個難聽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你,到底是什麽?”


    噗哧!


    蘇木猛地瞪大眼睛,瞳孔在一瞬間收縮成了針芒。而魔騰的兩把利刃則是已經交錯著穿透了他的身體,撕裂了他的心髒。


    這個黑白灰的世界裏,有一朵鮮豔的紅花,在絢爛開放...


    魔騰沙啞的聲音再次傳來,像是迴答: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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