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麗找到蘇木的時候,他正拎著不知道從哪兒買來的一大壇子酒坐在城防垛口上,兩條腿懸空搭在外邊,遠遠對著遼闊無際的大海,臉上見不到什麽表情,隻是怔怔出神。那一條手臂搭著的酒壇子也隻是剛剛起了封,一眼瞧去也沒喝多少,就臉上身上帶了些酒漬,大抵喝下去的沒有灑出來的多。


    時正初冬,海風也變得有些凜冽,或許是待得時間長了,蘇木凍紅了的臉上都開始出現一些幹皮,就聽到聲音察覺到有人靠近的的時候才抽了抽鼻子,然後別過頭去,兩手抱起酒壇子仰頭喝下一大口。


    還是喝的沒有灑的多。


    阿卡麗也不出聲,就站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


    咚的一聲,酒壇子重重洛在城防垛上,也不怕摔碎了。蘇木胡亂地抹了把臉上灑出來的酒水,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可以平靜下來。


    “我真沒想過會這樣...”


    蘇木低頭看著遠處的岸邊。


    天氣冷了,海鳥也少,隻有零星的幾隻像是走丟了,沒能跟上南飛的隊形,如今就被孤零零地落在岸邊,靠著擱淺的小魚小蝦為生。


    約莫著它們是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


    蘇木忽然想起之前在翁庫沃的那個冬天。那天夜裏,從城裏唯一一家已經沒人打理的溫泉館一身濕漉漉走出來的阿卡麗讓他幫她修剪頭發,風情旖旎,讓人忍不住血脈噴張,可惜到了最後的時候,他還是不解風情地丟下阿卡麗自己一個人迴去了。


    大抵從那個時候開始,或許是在更早之前,阿卡麗就已經不隻是朋友關係,可惜他一直沒能看個明白。


    掐著手指頭算算,約莫著也快四年了。


    四年...


    “我確實是塊木頭。”


    蘇木放下手指,禁不住搖頭苦笑一聲。


    阿卡麗眸光閃爍,視線定格在蘇木身上許久,然後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岸邊那幾隻孤零零的海鳥。


    “我也沒想過會讓你這麽為難。”


    她抿了抿嘴角,又忽然展顏一笑。


    “但你也該知道我的性子,認準了什麽就是什麽,脫離均衡教派是,喜歡上你也是,這是我自己的事兒,跟你沒什麽關係,但如果你想讓我放棄,那也不可能。”


    “我知道。”


    蘇木背對著阿卡麗輕輕點頭。


    她從來都是格外的倔強,一旦認準了一條路,就無論如何都要走下去,從來如此,無論對錯。


    蘇木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理解慎的感受了。


    當初阿卡麗在眾目睽睽之下忤逆慎的教誨,並開口頂撞,甚至發誓脫離均衡教派,更斷發明智,當時目睹了這一切的慎,他的心情大抵和蘇木現在的心情相差不多,都是格外的複雜:有些惱怒,但更多的卻是無奈和感慨,又不知如何是好,徹底失了分寸。也或許慎當時的心裏惱怒更多,卻也不過大同小異罷了,畢竟阿卡麗對蘇木而言,對慎而言,都是格外的親近。


    慎怎麽看阿卡麗,蘇木不知道,但他卻是把阿卡麗當作難得的朋友甚至是知己。


    真正的朋友有幾個?便掐著手指頭再算一算,阿卡麗得排在第一個了,然後是洛,霞,克裏斯,奧拉夫,菲茲,還有德瑪西亞的奎因和塔裏克,或許娑娜也能算在其中,還有一個惡棍騙子崔斯特,這些都是對自己沒什麽壞心思,更不會因為利益就做出背叛之事的。當然,崔斯特那個混蛋還有待商榷。而除此之外,老彼得和菲奧娜在蘇木而言卻是占據著更重要的地位。


    不少了。


    至於凱南易大師那些人,大抵算得上朋友吧?


    也沒什麽很深的關係。


    “十二個...”


    蘇木瞧著自己十根手指全都放下之後又重新立起來的兩根手指,忽然笑了起來。


    真的不少了。


    可笑過之後,蘇木放下雙手,又盯著岸邊那幾隻孤零零的海鳥怔怔出神。


    知己和朋友不大一樣吧。


    那知己又有幾個?


    蘇木抽了抽凍得發紅的鼻子,開口道:


    “你非得跟我一起去德瑪西亞?”


    “...為什麽不去?”


    阿卡麗不知道蘇木之前在想些什麽,隻知道似乎跟自己有些關係,又似乎沒什麽太大的關係,就不去理會。然後收迴望著那些海鳥的視線,低頭看著地麵,雙手收在身後,下意識地踮起腳尖。


    “你不想讓我去。”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蘇木滿臉苦澀。


    他自認可以在和斯維因博伊之間的鬥智鬥勇上不落下風,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運籌帷幄有些困難卻也從來不在話下。可一旦麵對這些事情,蘇木就徹底沒了主意。


    更想不明白阿卡麗為什麽可以這麽平靜地說出這些來。


    書上得來的理論哪怕不曾經過實踐,也隻需要把所有可能考慮清楚就可以大致推斷出來,將計劃的可行性提升到最高,說起來也不過是有些浪費腦力罷了。可這些事兒,書上卻從來都沒教過蘇木應該怎麽麵對,又會出現怎樣的可能,畢竟最複雜的從來都是女人的心思,蘇木也終於有些了解了女人心海底針這個說法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但我想去。”


    阿卡麗繼續開口。


    她重新抬起頭來,目光死死地盯著蘇木坐在麵前的背影,語氣始終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卻臉上寫滿了倔強。


    “我知道你現在有些難做,也知道你是什麽意思,隻是有些話不好說出口罷了。你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但我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你沒權利幹涉我的想法,我也沒權利幹涉你的想法,所以,你願意喜歡誰就喜歡誰,我願意喜歡誰你也管不了。大不了我就一直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除非你能徹底甩掉我,讓我永遠也找不到你,否則就殺了我,反正我是跟定你了。”


    聞言,蘇木愕然迴頭看她一眼。


    卻對上這個女孩兒倔強的目光之後,蘇木動了動嘴角,終歸隻能是無奈的一歎。


    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倔強。


    就像沒人可以攔住她離開均衡教派一樣。


    沉默許久之後,蘇木苦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拎起那那一大壇子的酒轉身跳下城防垛口。


    這事兒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本以為阿卡麗在知道他的心思之後就會知難而退,卻誰能想到她卻偏偏選擇迎難而上。總不能真就像她說的那樣殺了她吧,蘇木可動不了這個手,而且也沒那個本事。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


    甩掉她?


    且不說蘇木有沒有那個本事,就算真的甩掉她了,她也肯定會到處尋找蘇木的去向。符文之地遼闊不假,茫茫人海中要找蘇木無異於大海撈針,可真的說來,想要找他其實也不是很難,菲奧娜最牽掛的就是她的勞倫特家族。偌大的一個勞倫特莊園本就名聲在外,阿卡麗想要找到他和菲奧娜的蹤跡是再簡單不過。


    還能怎麽辦?


    涼拌!


    對蘇木而言,最難就是風花雪月和兒女情長,大抵如此。


    都說書上得來終覺淺,可這些事兒啊,書上還真就沒有。


    蘇木有些氣急敗壞地踢了一腳城防垛,卻緊跟著就臉色一白,撒手丟掉酒壇子蹲下去捂住腳趾,疼得一直在倒吸涼氣。


    阿卡麗瞧見蘇木的模樣,忽然抿了抿嘴角。


    “大不了就便宜你了,我去跟那個菲奧娜說,咱們一起迴艾歐尼亞去。那兒和瓦洛蘭的這些國家不一樣,沒什麽非常嚴苛的法律條文,大多都是自治省會,尤其那些瓦斯塔亞人的部落,隻要女的願意,一個男的娶幾個女的都是很正常的事。”


    正說著,阿卡麗的聲音就漸漸弱了下去,俏臉微紅,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蘇木,躲在背後的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一向雷厲風行又堅持自我的阿卡麗忽然變得有些扭捏,也是難得露出一迴小女兒家的作態。


    蘇木捂著腳趾愣了一愣,然後滿臉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向阿卡麗。


    盡管這幅模樣的阿卡麗還是頭一迴見到,但蘇木卻也沒有過多欣賞的意思,隻是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這些。


    或許艾歐尼亞的傳統風俗看起來有些古怪,可蘇木也不是不知道某些綱目科屬的瓦斯塔亞人生育困難的問題,子嗣後代極少,就如洛霞一般的孔雀和渡鴉,自有記載以來種族數量就非常稀少,包括阿狸所屬的九尾狐也在其中。盡管這些瓦斯塔亞人看起來盡都一樣,沒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可血脈上的傳承卻在瓦斯塔亞人而言非常嚴苛,而且有著明確的等級之分。


    如孔雀和渡鴉,以及阿卡麗所屬的九尾狐,天生所有的血脈就更高一等,天生與自然魔力的契合度也會更高,簡單說來就是天賦更強。而擁有這些強大血脈的瓦斯塔亞人哪怕與其他綱目科屬的瓦斯塔亞人相結合,無論男女,隻要對方的血脈等級稍弱一籌,誕下來的子嗣就必定是血脈更強的一方。其中道理不可言喻,隻是在古老的記載當中,這樣固定的道理似乎是跟最初的瓦斯塔亞祥瑞以及初生之土的自然魔力有些關係。但也正是因此,瓦斯塔亞人的部落當中,從來就沒有過規定隻許一對男女相結合,唯一會被關注的就隻有血脈而已。


    也便是說,在瓦斯塔亞人的部落當中,血脈足夠稀少強大的男人可以擁有很多妻妾,女人也可以擁有很多麵首,隻需對方同意即可。可即便如此,一夫一妻也仍是大部分人的選擇,除非到了種族已經瀕臨滅亡的邊緣,否則就極少有人願意做出將愛人靈犀分享的事情來。便縱觀如今的艾歐尼亞,一夫多妻也或一妻多夫,都是極為罕見,甚至遊曆過許多地方的蘇木也隻是聽說過卻沒見過,更何況人類。


    蘇木忽然想到了洛霞,那兩人的血脈一般稀少,隻是天賦有些差別。而克裏斯那個恬不知恥的家夥更是好奇地問過他們這個問題,但得到的答案卻是霞的一頓暴打。再之後,克裏斯又問了他們究竟會生下一個什麽綱目科屬的孩子,而洛的迴答也隻是簡單的“不知道”三個字。


    近乎一般強大的孔雀和渡鴉,曆史上並不是沒有此類結合,而他們生下的孩子也同時繼承了父母雙方的特征和天賦,隻是父母雙方的特征各自有多有少罷了,並不固定。但如此這般的瓦斯塔亞人雖然天賦極強,卻根本沒有絲毫繁衍後代的可能,按照史書上記載的猜測,大抵是因為傳承的問題導致了那種獨屬一人的血脈不可再現,誕生子嗣的概率就低到了一個令人發指的程度,甚至於等同為零。


    而洛霞也似乎已經徹底斷絕了重新壯大種族的想法,本就數量極少的孔雀和渡鴉都是各自隻剩一人,又偏偏產生了如此一段孽緣。


    大抵可以說得上是孽緣。


    蘇木晃了晃腦袋丟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重新看向俏臉微紅作態扭捏的阿卡麗——這幅小女兒的模樣出現在她身上,確實難得一見。


    真的不喜歡嗎?


    阿卡麗的樣貌絕對稱得上出眾,尤其一雙狹長鳳眸最是好看,性格也格外爽快直接,除了有些固執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可以挑得出毛病的地方。就隻是以最直觀的態度去看,蘇木絕不敢說自己不喜歡阿卡麗,甚至也開始對她的提議出現了心動。


    但如此一來,菲奧娜就成了最大的問題。


    以她對勞倫特家族的看重,又怎麽可能放任勞倫特家族於不顧?更何況那也還是最理想的情況,再現實一點兒的話,菲奧娜是否已經可以接受他還得兩說。


    越來越多的解決不了的煩惱讓蘇木開始有些心煩,好像是鑽進了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就隻能四處碰壁,甚至撞到頭破血流的程度也出不去。再之後,蘇木幹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胡亂地抓弄頭發,直到把頭發弄得一團狼藉,這才垂頭喪氣兩眼呆滯地盯著地麵,不知如何是好。


    阿卡麗正抿著嘴角,眼神裏隱含著一些愧疚,同樣的一言不發。


    她很清楚蘇木的這些煩心事都是由她而起。盡管不太明白那些煩心事具體都是哪些,可她又能說些什麽?


    “嘖...”


    城防垛上,萊瑞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在那裏,咂舌聲打破了這裏的沉默。她眯著眼睛,臉上掛滿了戲謔的笑意,一隻手托著側臉,修長圓潤的雙腿正搭在一起,惹人目眩神迷。


    “這麽有趣的戲碼還真是不太多見。”


    聞言,阿卡麗的臉色當即冷了下來。


    蘇木聽到聲音後恍然迴神,抬頭看她一眼,卻默不作聲,重新低下頭去怔怔出神。萊瑞拉隻挑了下眉頭,然後瞥一眼不遠處正迅速靠近過來的諾克薩斯城防軍隊,正要說些什麽,卻眼角忽然見到蘇木拎著酒壇站起身來,狠狠灌下幾大口後隨手丟掉酒壇,直接摔得七零八碎,然後胡亂地抹了下臉上的酒漬就轉頭看來,臉上分明擺著一副像是破罐子破摔又像是毅然決然慷慨赴死的模樣開口道:


    “迴德瑪西亞!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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