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裏,秋風掃落葉,官道上一高四矮五人被餘暉拉長了身影。高的衣衫襤褸,滿臉汙塵,頭頂雜亂的頭發裏還夾雜著幾根草葉。三個矮的也是差不多模樣,兩男兩女,男的都是滿臉胡茬,女的也是模樣可憐,遠遠瞧著一座巨大石門下排起長長的隊伍,腳步緩慢踉蹌地靠近過去。


    “你覺得卡爾瑪真能趕上?那些苦修僧可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貨色,一個個就跟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怎麽說都是不聽,就喜歡拿著老一套的東西到現在還在用。別忘了咱們走的時候,那幾個年紀最大的老東西都是擺著一張臭臉,拉得老長,就跟他娘的驢臉一樣!憑他們幾個食古不化的老東西,能同意卡爾瑪帶著其他人下山支持反抗軍?”


    克裏斯嘴裏還在嘀嘀咕咕地抱怨著。


    離開長存之殿已經兩天時間了,緊趕慢趕,日夜兼程,如今也算是靠近了納沃立的轄區附近,如果順利的話,最多再有個一兩天的時間或許就能跟反抗軍匯合了。


    可想起長存之殿的那些個老東西,克裏斯仍是滿腔消不下去的火氣。


    “放心吧,事關重大,到了必要的時候,卡爾瑪肯定會選擇強硬手段的。無論他們同意還是不同意,卡爾瑪才是長存之殿的領袖,更何況這一年多以來她也得到了不少支持者,長存之殿下山已經成了定局。隻可惜,如果不是諾克薩斯方麵忽然有所動作,逼得咱們必須做出應對的話,隻要再給卡爾瑪一點時間,長存之殿裏所有反對的聲音就都能消失的。”


    蘇木下意識地伸手去握刀柄,抓了空,這才想起是把刀留在了山上。


    不管那黑刀裏的家夥聽不聽得到,蘇木也是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過了,得等他迴到反抗軍之後再跟過來,畢竟黑刀模樣特殊,至少蘇木是沒見過跟它模樣相仿的刀劍,一旦帶下山來,萬一被哪個諾克薩斯士兵瞧見,就必定會暴露行蹤。


    所幸那家夥還算聽話,沒有給蘇木惹出什麽事端。


    隻是這許久以來一直佩刀,忽然腰上變得空落落的,就有些不太習慣。


    蘇木咂了下舌頭,從沒想過竟然會有這麽一天。


    “就是你說的那什麽挫銳解紛,和光同塵?什麽玩意兒?”


    克裏斯皺起眉頭。


    盡管蘇木已經跟他解釋過不止一次了,但克裏斯似乎在這方麵的天賦格外不足,始終理解不了。


    蘇木已經懶得多做解釋。


    “這是道理。”


    翻了個白眼,蘇木又把手搭在腰上,再次落了個空之後無奈苦笑一聲,繼續裝出許久不曾果腹的難民的樣子,跟著隊伍徐徐前進。


    法子是這麽個法子,道理也是這麽個道理,但卡爾瑪需要的時間卻遠比他預料中的所需更多,而諾克薩斯鎮壓整合已被占領區域的速度也比他預料中的速度更快。


    兩個方麵的估算錯誤都是隻有些許,可加在一起之後所呈現出的錯誤就忽然變得相當麻煩。


    但在如今而言,蘇木卻根本沒有心思再去顧及這些,長存之殿究竟該當如何,又是否還能如願下山,就隻能仰仗卡爾瑪還有沒有什麽手段了。


    蘇木更擔心的,是納沃立反抗軍。


    而這次之所以混進難民隊伍裏直接進入城鎮,也是因為諾克薩斯在納沃立的動作著實太快了些,已經容不得蘇木再浪費時間繞行過去,就隻得想了這麽一個笨辦法,假裝難民逃難而來,以便經過沿路必須經過的那些被諾克薩斯占領的村莊集鎮,而後潛行逃離,繼續趕路。這已經是蘇木能夠想到最迅速快捷的法子了,至少比起繞路的方法要少費很多時間。


    行軍之事,當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斯維因絕無可能不懂這些,更何況一些著實不能讓人理解的意外已經讓斯維因無法再繼續隱瞞下去,必須盡快冒險行動。


    也因此,一旦斯維因開始著手準備針對納沃立反抗軍以及兄弟會的動作,就肯定動如雷霆,一舉破壞納沃立城中三足鼎立的局麵——最快三兩天,最遲六七天,斯維因就會完成所有布局,將反抗軍和兄弟會分隔開來,而後逐個擊破。


    急而又急。


    就如今而言,已經有些晚了


    洛霞對這事兒不太上心,隻是因為蘇木才一道跟來。


    克裏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還在暗自揣摩著蘇木所謂“挫銳解紛,和光同塵”的道理,卻想了半天也沒能理解其中哪怕皮毛一二,隻得作罷。


    又忽然想起一事,克裏斯臉上當即難看下來,別有深意地盯著蘇木道:


    “卡爾瑪那娘們兒,怕是還在研究那三篇三段裏寫的東西。也不知道她說話算不算數,答應我的事情可別忘了。”


    蘇木聞言看他一眼,不作聲,然後重新低下頭去,隱斂氣血,作出臉色灰白,麵黃肌瘦的模樣。


    “我知道你也背下來了!”


    克裏斯臉色更加陰沉,低頭看向僂腰塌背的蘇木。


    蘇木隻得輕輕點頭,算是承認了。


    見狀,克裏斯咧開嘴角,做出兇神惡煞的模樣,卻被一旁的霞伸手拉了一把,這才想起現在不適合胡亂玩笑,就隻得收斂起來。


    “不許跟別人再說那裏麵的寫的東西!”


    克裏斯咬牙切齒地壓低嗓音,再叮囑一遍。


    三篇三段,撐死了不足三百字,克裏斯想把那東西毀掉,蘇木在當天夜裏就已經背下來了。但卡爾瑪的態度一直都是格外強硬,說什麽都不肯毀掉,直到臨下山的時候,克裏斯跟著蘇木一起去找卡爾瑪,在蘇木說過自己的事情之後,克裏斯好說歹說,用盡畢生口才闡明了其中利害關係,尤其生怕被外人看去,這才終於如願以償地毀掉了她手裏抄錄的那份,逼著她答應下來,不許把那裏麵的內容告訴別人。等到迴去之後,又緊跟著毀掉了蘇木手裏原版的第十七頁。


    他也知道自己沒法兒阻止,卡爾瑪肯定早就已經背下來了,卻到現在才想起蘇木這茬兒。


    “知道。”


    蘇木張嘴打斷了克裏斯又要喋喋不休的大道理和利害關係,繼續底斂眉眼,做出麵黃肌瘦沒精神的樣子。


    屁的大道理,這事兒他和卡爾瑪可是早就已經說過的。


    雖說卡爾瑪一直有心想要跨出開辟新紀元的一步,但那三篇三段當中所寫內容也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堪破吃透的,哪怕如卡爾瑪有著最為古老的智慧,這半年深入淺出,勉強才有些進展,卻也隻是搞懂了其中的丁點兒皮毛,之後就再也無法深入半分。要等到卡爾瑪完全理解其中最關鍵的內容,怕是猴年馬月也不能行,畢竟這一步邁得著實有些太大了,腿長有限,而且稍有不慎就會扯了褲襠,卡爾瑪斷然不會想不明白其中這比天還大的道理。


    什麽道理比天還大?


    讓蘇木來說的話,就是他喜歡的那群人和最喜歡的那個人。可如果要卡爾瑪來說的話,就必然是萬靈的均衡與和平。


    克裏斯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隊伍徐徐前進,終於輪到蘇木幾人。


    巨大的諾克斯托拉石門下,一群諾克薩斯士兵表情僵硬,例行公事,盤查進出人員底細,卻真正說來也不過是看看來人模樣,再檢查一下身上攜帶之物而已。


    蘇木幾人下山是什麽都沒帶,又刻意裝出這幅淒苦的樣子。再如蘇木臉上的胡渣,瑞雯用花汁染成紅色的短發,哪怕真有熟人在這兒遇見也是完全認不出的,就格外順利地得到許可,進入小鎮。


    瞧著鎮口路邊上擺著的刻界石,上書“龍戈小鎮”,蘇木也是一陣唏噓,迴頭瞧了眼洛霞兩人。


    三人心有靈犀似得相視一笑,不曾多說,先去找了個落腳的地方,也是蘇木熟悉的。


    老板娘還是那個老板娘,卻也沒能認出已經變了模樣的蘇木,隻一如上次般熱絡善良,雖說蘇木幾人身上沒帶錢財,卻也大大方方地給了個房間以供休息,而後更是帶來了許多糟糠麵包,又拉著霞和瑞雯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才終於搖頭歎氣就此罷了。卻到了臨走時,老板娘眼眶都已經紅了。


    這一夜,風平浪靜。


    有人潛行於暗影之中,無聲無息。


    而後不足半刻,一行五人再加一人的身影便未曾驚動任何人,趁著夜色寧靜,悄然離開。


    ...


    “五天前,諾克薩斯就以第九第六以及貝倫爾麾下共三支軍團從東西兩側開始實施包圍,我本以為斯維因是要圍困納沃立,隻等著圍籠成型,就從背後捅上一刀,裏應外合,徹底打破僵局。可現在,他卻忽然從南北方向同時派遣輕騎各三千斬斷了反抗軍和兄弟會之間連通的村鎮道路,再布下南北重兵各五千,炮兵各三千,占據地勢險要,更迅速轉移兵力,隻留全軍近乎十萬人裏的一成兵馬用作包圍阻截兄弟會,更其中一成乃至火炮都是用在城內阻隔,而有八成重兵全部押在反抗軍所在的普雷西典附近,甚至貝倫爾麾下一整個軍團全部用以截斷反抗軍退往普雷西典的道路。雖然反抗軍已經衝殺出去,退入普雷西典,占據了易守難攻的地勢,但...”


    艾瑞利婭秉燭夜讀,桌案上一張地形圖,一份整合後的前線戰報,已經來來迴迴看了不下數百次。


    她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焦頭爛額,麵容上疲倦之色難以掩飾。


    西倫貝爾在旁邊緊皺眉頭。


    “所有調動,所有變故,明裏以第六軍團吸引三方注意,同時暗中調動貝倫爾麾下軍團進行阻截...斯維因做成這一切,隻用了短短三個小時。”


    艾瑞利婭仰麵靠在椅背上,手指按壓鼻梁兩側,說不出的苦澀。


    斯維因的動作實在太快,即便得到了消息,也已經晚了。


    或許斯維因根本就不是在前兩天才開始著手準備,而是更早之前。便反抗軍和兄弟會之間堪稱狹隘的地區,隻有一座早已被拋棄的村落阻隔,卻如今已被諾克薩斯不惜浪費資源,直接動用攻城火炮將其徹底摧毀,形成天險,又前後同時做出行動,布下重兵阻隔,再以攻城火炮鎮守,就徹底決斷了反抗軍和兄弟會形成聯合的情況。而想要突破這樣的阻隔,兄弟會就必然需要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更如今東北第六軍團上萬人馬的兵力竟是分出其中四成靠攏西北,而後並合第九軍團三成重甲兵力,迅速對外布下拒馬弓手盾甲陷坑等防禦陣勢,分明是在隨時應對民兵團的背後襲擊,又同時給了兄弟會逃出生天的機會...


    就如今局麵,反抗軍已然成了甕中之鱉,孤立無援,哪怕民兵團想要在西北方向撕出一道缺口也是極為艱難。且不說成與不成,縱然成了,以納沃立西北防禦陣勢,縱然撕開了缺口,恐怕城內大戰也已經落下了的帷幕。


    哪怕反抗軍退守普雷西典,也是無法挽迴的局麵。


    倘若兄弟會同樣遭逢無法突圍的局麵,或許還會不惜代價衝破兩相之間的阻隔,可偏偏諾克薩斯在東北方向的布防極為薄弱,給了兄弟會逃出生天的大好機會。


    倘若兄弟會不走,一旦反抗軍被吞食殆盡,下一個孤立無援的,就會變成兄弟會,唇亡齒寒而已。可即便博伊能夠意識到這些,但兄弟會魚龍混雜,又怎麽可能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點?也或是意識到了,卻從東北逃離無需浪費太多兵力,而猛攻西部阻隔則會血流成河,該如何選擇?


    不是誰都可以做到大公無私,又或遠見非凡。


    一旦博伊堅持援助反抗軍,就必然出現內亂,不止援助不成,反而可能導致兄弟會因此麵臨支離破碎的最壞局麵。


    斯維因是在逼得博伊帶領兄弟會放棄納沃立,放棄反抗軍,從東北逃離。


    艾歐尼亞一分為二乃至算作一分為三的格局,終於呈現出致命不足,而且還被斯維因完全拿捏在鼓掌之中,以損耗大量兵馬為代價,將艾歐尼亞一次打殘。


    沒了反抗軍數萬人馬與許多頂尖戰力,哪怕諾克薩斯方麵在經此一戰後損失慘重,單獨一個兄弟會所能產生的的威脅,也依然不足為慮。


    “這還真是...殫精竭慮以狼吞虎咽。”


    艾瑞利婭苦澀一笑。


    “斯維因好大的膽魄。”


    她已經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形容詞了。


    確實是狼吞虎咽一般。


    “斯維因確實經過深思熟慮了,看起來像是蓄謀已久,但其實他這次的動作還是有些著急了。”


    西倫貝爾格外難得的主動開口。


    他一向憊懶的目光望向桌案上地形圖和前線戰報,隨後垂下眼皮,難得打起精神,眼神裏多了些精光。


    “不惜代價的狼吞虎咽不是他的風格。”


    “你想說什麽?”


    艾瑞利婭轉頭看向西倫貝爾,眉關緊蹙。


    病鬼一樣的西倫貝爾並沒有第一時間迴答,而艾瑞利婭也在安靜地等他,避免打擾。


    “...如果博伊能夠想明白其中關節,而且成功說服兄弟會麾下成員肯冒死一戰的話,就有很大機會可以取勝。但可惜的是,這個可能性並不大,兄弟會的那些人,除了博伊之外,其他人都應該已經被斯維因這次的舉動嚇破膽了,巴不得早點兒從東北方向衝殺出去。”


    許久之後,西倫貝爾終於開口。


    他起身來到桌前,一改往日裏憊懶疲倦的模樣,徑直伸手翻開堆在一旁的其他戰報,一雙深邃的眼眸裏閃爍著莫名的精光。


    “諾克薩斯的兵力絕對沒有這麽多,數量對不上。”


    一番翻找之後,西倫貝爾終於從堆疊起來的陳舊戰報裏找出了一份不知道積壓多久的戰報。如其中所述,諾克薩斯幾支軍團人數大量減少,不知去向,隻查明其中一部分諾克薩斯士兵是在執行尋找永生之物的消息,卻這一部分人數隻占消失人數的一成左右。


    戰報來源於反抗軍,一式兩份,由負責聯係反抗軍和民兵團的暗哨秘密送來。


    這事兒在民兵團裏,就隻有艾瑞利婭和西倫貝爾知道。


    “你看看這個。”


    西倫貝爾把戰報擺在艾瑞利婭麵前。


    燭火搖曳,上麵的字跡已經不是當初那麽清楚,卻也依稀可以辨別出來。


    “你是說...但其他那些沒有消息的人很可能是被斯維因藏起來了,難道你認為有誰會在這種時候抽調出大量兵力去尋找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長生之物?斯維因不是傻子,他肯定是故意暴露出這一部分人的行動,然後讓咱們繃緊神經保持警惕以消耗精力,或者引誘咱們主動出擊才對!而且這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情報了,斯維因隻是...隻是,耐心,很好...”


    艾瑞利婭抬頭看向西倫貝爾,漸漸瞪大了眼睛。


    西倫貝爾輕輕點頭,然後翻找出另一份很久之前的戰報遞到艾瑞利婭手中。


    “虛虛實實。”


    他重新迴到之前的位置抱著殺人大斧盤坐在椅子上,耷拉著眼皮,目光垂地,又擺出一副懨懨欲睡的模樣。


    “這裏麵暴露出來的人,確實是斯維因故意的,他這麽做就是為了讓反抗軍和兄弟會不敢做出妄動。雖然兄弟會和反抗軍也曾試探過真假,但那兩次試探隻引出了很少一部分消失的兵力,關於這個,你可以看看第二份戰報,上麵的記錄很清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斯維因還是第一次這麽玩兒,而且成功了。或許反抗軍已經完全相信了斯維因是在布置陷阱,但這個陷阱布置到現在卻未免太久了些,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可如果它不是個陷阱的話,兄弟會的博伊很可能就會反應過來,也或許那家夥早就已經有所猜測,隻是不能肯定。而時間拖延得越久,博伊就越有可能猜出真相,進而率先做出舉動,聯合反抗軍趁機揮兵南下進行決戰,將諾克薩斯驅逐出納沃立。但現在已經晚了,除非博伊可以說服兄弟會其他手握重權的成員,殺出去之後再另找機會配合我們從西北支援,算上反抗軍,艾歐尼亞的兵力就不比現在的諾克薩斯差,還有一戰之力,這是如今最好的方法。可如果博伊沒能帶領說服那些家夥,後果就...就...”


    西倫貝爾的聲音越來越低,到了最後,更是拄著大斧,垂著腦袋一點一點的,似乎已經熟睡了過去。


    艾瑞利婭沉默著收迴目光,不去理會,她知道西倫貝爾這是在休養生息,大戰已然開啟,這個麵似病鬼的男人必須保持好自己的狀態。


    這位年輕首領重新盯緊了手裏這份兩個月之前的情報,眉關緊蹙,仍舊無法放鬆,思考對策。


    確實晚了,事後諸葛也改變不了這已然既定的局麵。


    斯維因那狼吞虎咽之勢已成,反抗軍已被圍困險地,固然是能嚴防死守一時半刻,可情況卻依舊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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