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鳥,居於群山不見處,通體如冰,伏地如丘陵,翼展百裏,唿風喚雪,可使天寒地凍;南方有獸,險惡如淵,體大如磐,身披紫甲,居於黃沙之下,可遁地千裏,其音如嘯如鼾,是食人...


    此類誌怪之說,蘇木曾經看過許多,尤其劍道場的藏書塔裏,諸如此類,不下百本,卻也從沒有哪本誌怪記載過眼前所見。


    一人作千百人合說之聲?


    一滴冷汗順著蘇木的臉頰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蘇木臉色泛白,喉頭上下滾了一滾,持刀的手輕輕顫抖,往常的沉穩與冷靜盡都消散一空,眼神裏寫滿了驚疑不定。


    瑞雯反而持劍緩步靠近,氣勢滾蕩,殺機蓬勃,如虎狼一般。


    “何必驚訝。”


    卡爾瑪雙眼瞳孔裏的靈魂火光漸漸消湮於無形當中,她眼神是讓人感到明眸深邃的矛盾,溫婉而笑,素手捧起茶杯,靜若處子。


    “不過是曆代卡爾瑪的聲音罷了,出於驚異才會發聲,隻因未曾見過。”


    她轉過臉來看向蘇木,眼神裏帶著濃鬱的好奇。


    也曾聽聞過卡爾瑪之名的蘇木悄然放下了些許戒備,隻是仍舊覺得難以接受,便眼神格外複雜地收起黑刀,躊躇猶豫了許久才終於迴到矮桌一旁重新坐下。


    卡爾瑪的靈魂是世代傳承,也有人將她,或他,稱作天啟者。


    蘇木有些坐立難安,卻也大概能夠理解——興許是近乎於轉世重生,又稍有不同。


    每一次轉世,都是一個全新的卡爾瑪,卻仍舊保留有曆代卡爾瑪的存在,言說是智慧也好,記憶也罷,真正說來,仍是同一個靈魂,隻在每個輪迴都留下了一個新的過去,每兩個輪迴之間又存在一個似乎並不存在的斷層,而曆代傳承,至此未終。


    “所以,那些聲音,都是你?”


    蘇木嚐試著理解卡爾瑪的存在。


    “以前的你,和現在的你,一起說話?”


    “你可以這麽認為。”


    卡爾瑪淺笑則止,繼續品茶。


    要說理解,哪有這麽簡單,蘇木仔細品味許久才終於找到一個大概合適的說法——轉世輪迴到人格分裂。大抵是這樣的,可這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來,畢竟這已經等同在侮辱卡爾瑪,盡管這一代的卡爾瑪似乎性格溫婉,還好相處,可一旦被那些長存之殿的僧侶們得知,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蘇木端起茶杯,不喜,也喝。


    卡爾瑪的智慧曆經無數年的傳承,究竟多少年了,或許卡爾瑪自己也不知道,哪怕是以前的她,或者現在的她。也正因此,卡爾瑪有著大智慧,絕非尋常可比,所以蘇木就在細細斟酌她先前說的那番話,考慮是否真的有必要留下來。


    瑞雯早已經收起劍刃。包裹已經破得不能再破了,如今再破一迴,就隻得收起那些碎片堆在一旁,而後重新坐在台階上,低頭看向那根隨著茶水落在地上的茶梗漸漸出神,悵然若失,有些委屈。


    冥想間裏沉默良久,直到卡爾瑪添上第三杯茶水,蘇木這才抬頭。


    “留下來的話,我需要做什麽?”


    蘇木不覺得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別人出手相助。


    哪怕是可憐別人也好,但蘇木找不出卡爾瑪幫助自己的理由。


    “我並沒有什麽目的,或許,你可以把這當做我的習慣。”


    卡爾瑪意味深長地笑著,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並不鋒銳,卻讓蘇木下意識地躲過。


    “如果真要找個理由出來的話,那就是你的魔法讓我感到了深深的好奇,或許通過你,我可以找到位於魔法之上的存在。”


    說著,卡爾瑪起身,從角落裏找出自己已經好些天沒用過的香爐,然後點了一支熏香。嫋嫋青煙帶著淡淡的香意很快就充斥了整個冥想間。蘇木輕嗅兩下,隻覺得身體變得莫名輕鬆了許多,腦海也清明了許多,功效非凡。


    “曆代卡爾瑪早就已經嚐試過追尋位於魔法之上,更深層次的存在,卻始終無門而入。上一代卡爾瑪似乎有所發現,我曾跟他有過交流,他認為魔法之上的存在需要通過精神領域來探尋,卻最終也沒能有所成就。再之後,他的聲音就徹底消失了,因為我的失誤,但我不會道歉,哪怕他對此已經有了新的發現。”


    卡爾瑪端著香爐迴到矮桌前,把香爐擺在桌麵上。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可能。”


    “理由。”


    蘇木深深皺起眉頭,他隱約猜到了卡爾瑪說的是什麽。


    尚且稚嫩的一方天地,魔法,或許就是仙術神通的前身。


    “我們需要改變。”


    卡爾瑪望著嫋嫋青煙,眼神深邃。


    “在卡爾瑪而言,魔法已經停滯不前太久太久,世人已經陷入了瓶頸當中。將一切魔法理論帶入到世界符文的奧秘當中,卡爾瑪發現,世人所探究到的真相與深度,仍舊停留在皮毛,更妄談尋求根本。德瑪西亞對魔法畏之如虎,卻在根本上仍舊離不開魔法的存在。魔法即是真理,卡爾瑪一直都在追尋真理的道路上,從未止步。”


    她輕歎一聲,雙手虛抬,掌心亮起迷蒙的綠光。


    一陣清涼乃甚於冰涼迎麵而來,蘇木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平穩了許多,一種莫名的悸動從身體的最深處而來。


    “這是世人所探求到的魔法極限,即是靈魂。”


    卡爾瑪的聲音忽然變得虛無縹緲。


    “艾歐尼亞要獲得和平與和諧,飽受摧殘的符文之地也是如此,為此,我們必須付出重大的代價——拋棄過往,乃甚於使之毀滅而重生,更進一步。”


    “你還真是...膽大。”


    蘇木冷靜下來,抗拒著卡爾瑪的魔法,看著她,語氣裏不無諷刺。


    他在細細斟酌——或許大聖所傳道法確實就是卡爾瑪所說的,位於魔法之上的存在,可以幫助卡爾瑪追尋真理,留下來的話,他也可以借助卡爾瑪的智慧去理解那些玄而又玄的長生之道。可得到的是這些,失去的又是什麽?有與無相生,難與易相成,長與短相較,高與下相傾,音與聲相和,前與後相隨,是永恆不變的道理,得失亦是如此。


    或許在過去的時候蘇木不會計較這些,可大聖傳道之後,蘇木會考慮到的東西就不再如以前一般。


    但他會失去的,究竟是什麽?


    隻是找到亞索行蹤的機會?但這似乎跟他可以得到的不太相符。


    或許是想不到,又或許已經意識到了,卻不敢去想。


    即便有熏香靜心,蘇木也覺得一陣煩躁。


    “我答應了。”


    蘇木狠狠地捏緊拳頭,哢哢作響,然後鬆開,麵上多了些疲憊之色,像是剛剛跟人打過一場。


    “但是得有人幫我送兩封信出去,一封送去山下東南,一封送去反抗軍。”


    “可以。”


    卡爾瑪唇角帶上幾分笑意,輕輕頷首,卻沒有任何作為。


    很快,一個樣貌年輕,腳下生風的年輕僧侶就趕來了冥想間,同時帶來了紙筆。一封信,很快寫完,卻在準備提筆寫第二封信的時候忽然有些猶豫,略作思忖之後便就此罷了,隻送了一封信去山下東北一處鮮有人知居民稀少的村子裏。


    等到僧侶離去,蘇木又掏出了那本《一十六步極鬼道》的劍譜,而且把瑞雯也叫到近前。


    這東西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毫無意義。


    另一方麵來講,要等下次見到那來無影去無蹤的猴子,還不知得什麽時候才行。如今這裏有卡爾瑪,有瑞雯,一個是古老靈魂轉世重生千百次的老妖怪,一個也算是劍道有成格外具備眼力的武人,蘇木就懶得再等猴子,畢竟說得再怎麽難聽,他們也能算是三個臭裨將了,或許可以頂得上那猴子的一根猴毛。


    先前隻粗略翻看,就連這劍譜裏麵講了什麽也尚且不知,唯一知道的就是裏麵記載了許多書寫劍譜之人的練劍心得,是畢生心血。


    如今細看,才知其中深奧。


    一說劍式劍招,皆由基礎而來,當中銜接致使一整套成而圓潤自如,又富於千百般變化,如瑞雯一般也瞧不出其中深淺,便依照葫蘆畫瓢地另外摘抄一份,自己拿去一旁細細鑽研,偶爾也提劍隨手比劃,卻始終愁眉不展,與劍譜所描繪隻有形似,而實際上天差地別。


    二說練劍之道,當中提及非是魔法武力,而是“炁”之一說。如其中所言,萬靈萬物皆有炁,至真無形,歸附於心,需得明心見性方能見其真章。又一說則精、氣、神,是為元,天地亦有元,“端正其身,空洞其心,真一其意”,才能見形元,化形元為無元,引無元而修身,修精、氣、神,是真根本。卻這一篇說來晦澀,前後矛盾,蘇木看了許久也才覺得有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意味,是“玄而又玄,眾妙之門”一般,不可說,無法說,莫可測,無法測。


    而後三說惡鬼,分惡鬼與精怪,皆為天地所化萬靈之中,卻精怪乃萬靈之一,而惡鬼不入萬靈之中——惡鬼是天地之精氣神所化形元,有形無體,有靈無智,殺則消為不可見之精氣神,是無元,無元聚而則惡鬼再現。正因此,惡鬼是殺之無盡,無窮無盡,殺而將之化作天地精氣神,作無元,引之入體,修人之精氣神,如得天地相助,是無上法。


    統合二三說,共作元炁。


    三段後,又言: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是眾生如螻蟻,萬靈萬物皆有道,觀之可悟道。


    前後統共三說,於劍式劍招後第十七頁,蘇木前兩天沒看到這兒,隻翻了前麵幾頁,又翻了中間幾頁,再翻了最後幾頁,恰好略過。如今再看,這一頁三篇三段,言詞語句就覺得格外熟悉,總讓他腦袋裏想起一張沒有腮幫的猴兒臉。


    再偷偷摸摸地瞧一眼皺眉不展的卡爾瑪,蘇木這才鬆了口氣。


    他是大概能看懂,言說之意,大抵就是修道的正統法子,可其中也分明說了,將精神領域的生靈分作惡鬼和精怪兩種,要修道,得殺惡鬼才行。雖說當中也有提及,惡鬼是不入萬靈之一,有形無體,有靈無智,可如此也和艾歐尼亞最根本的傳統相違背,絕不是輕易可以理解接受。且不說其他,倘若真要讓卡爾瑪讀懂了,隻怕她此時的臉色就不是這樣了。


    可這般修道之法,蘇木也覺得為難。


    這跟在精神領域胡作非為也差不多,均衡教派不會坐視不理,就連卡爾瑪也未必可以容忍。


    “端正其身,空洞其心,真一其意。”


    卡爾瑪忽然出聲,她指著泛黃書頁上幾個字,逐字讀出,而後抬頭看來。


    蘇木心頭猛地一跳。


    “我與曆代卡爾瑪想了許久,這應該是進入精神領域的方法。雖說這樣的方法早已經存在,卻真正可以書寫出來,而且言明的,卻還是第一次。”


    卡爾瑪說完,又重新低下頭去,仍舊愁眉不展。


    蘇木這才鬆了口氣。


    “我看不懂,還是去瞧瞧瑞雯那邊好了。”


    蘇木隨便找了個理由,正要起身,卻又被卡爾瑪叫住。


    後背立刻就被冷汗打濕了。


    但卡爾瑪卻不出聲,也不抬頭,隻是迅速翻了幾頁,然後拿來紙筆,將第十七頁的三篇三段摘抄下來,稍作思索,又添上三段之後的一句,把劍譜還給了蘇木。


    “後麵的都是練劍心得,字句清晰,你可以多看看,也看得懂,對你有益。至於這三段,我還得慢慢梳理才行。但其中字句太過晦澀,含義難明,即便是擁有著曆代卡爾瑪的智慧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全篇梳理通順。在那之前,你也無需太過計較這三段內容,前麵這一套十六式劍招是非同一般的劍術,就先把重心放在這上麵吧。”


    卡爾瑪揉了揉眉心,似乎為了那三段的內容格外費心。


    “曆代卡爾瑪中也曾有過幾位以魔法習練劍術,都是在後山山腰處的雪水瀑布下練劍,那邊有一處木屋。雖然我並不通曉劍術,也不曾習練劍術,但幾位卡爾瑪都已經應允,可以讓你去他們曾經習練劍術的地方暫住下來。據我所知,那邊還有幾位卡爾瑪生平的練劍心得刻印在瀑布一旁的石壁上,你也大可放心隨意查閱。”


    聞言,蘇木一愣,倒是沒想過曆來以魔法著稱的卡爾瑪竟然也曾有過習練劍術之人。


    再一愣之後,蘇木反倒有些臉紅。


    “那這後麵的心得...”


    “這些心得自然珍稀,可我並不修習劍術,隻需以後閑來無事,把這些心得記下來當作經驗留下去就好,而且曆代卡爾瑪都對這三段內容更有興趣。”


    卡爾瑪看向蘇木的眼神裏忽然多了幾分柔和。


    大概是有些誤會。


    蘇木當然樂得如此,也不矯情,點頭便應承下來,叫上似乎有些鑽了牛角尖的瑞雯,在一個匆匆趕來的老邁僧侶的帶領下離開山頂。


    體態高挑豐腴的卡爾瑪一路送下山階隘口,直到蘇木三人背影離去,她麵上原本溫婉的笑意就忽然盡數收斂,眉關緊皺,許久才幽幽一歎,轉而看向遠處雲端。


    “世上神奇萬千,如今才初窺冰山一角,知其一。”


    語氣古老而滄桑,似垂暮之年。


    “炁之一說,元之一說,元炁之說,似已成熟,非常人力可及。”


    語氣感慨而鬆快,如幸有所得。


    “膽敢如此言說,視均衡如無物,即便惡鬼不入萬靈之中,又誰人能夠接納?又豈能隨意格殺?著此劍譜者,若非千古流芳,則必受萬世唾罵!”


    語氣嚴肅而鏗鏘,如長輩苛責。


    “無論如何,這劍譜心得前三段,都不像是前人所留。興許,是那猴子所留。”


    卡爾瑪的語氣忽然恢複正常,平靜溫婉。


    “你們說呢?”


    此後,許久無聲。


    卡爾瑪似自問一句:


    “他又是不是可以擔得上大聖二字?是不是稱得上齊天二字?”


    依舊無聲。


    “如大聖所言,我將蘇木先生留下,助其觀萬靈萬物以悟道,成則迴饋以道,迴饋以曆代卡爾瑪所追尋的更高處。我們已經得到了。”


    卡爾瑪展開先前抄錄的三篇三段,格外看向最後一句,展顏一笑。


    “這就是道,是更高處。或許你們之中當且有人不肯承認,可是與不是,明了了其中字句,再作評價不遲。”


    “在傳統與變革之間,我看到了第三條路。”


    說完,卡爾瑪拂袖轉身,登長階以登山。


    忽有一聲長歎,垂垂老矣,沉重緩慢:


    “此行,前途未知,卻必然,如臨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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