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存之殿並沒有想象中的的恢宏浩大,氣勢磅礴,依山而建之下看起來格外的樸素而且尋常,這讓久聞大名卻第一次見到長存之殿的蘇木有些失望。


    爬山是個體力活,即便如蘇木瑞雯這般,下山又上山,一直來到長存之殿的地方,也耗費了整整兩天時間。


    自打那天夜裏得大聖傳道之後,蘇木一身的外傷內傷就全都恢複得相當徹底,直到第二天從酒醉裏清醒過來,短暫的頭疼之後也是一陣神清氣爽。至於那道法經文,蘇木如今依然想得起來,卻不甚明白,這一路上想了整整兩天也才頗為晦澀地摸索出個大概——旨在長生之道,可駐顏益壽,壽與天齊,便說白了也就是以前在書上看過的,自古以來許多人追求過的永生。那諾克薩斯的陛下達克威爾就在尋找永生之物,如今卻是被蘇木得了,倘若被那達克威爾知曉,怕是得將他氣得吹胡子瞪眼才行。


    可惜沒能得大聖傳授地煞之數。


    永生隻管壽元,不問其他,也便說,還得練劍練拳才行,否則隻練這長生之道,真要丹成,三災利害臨身,沒有對抗躲避的手段,也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卻不知除了練劍拳腳之外,要對抗躲避三災利害,魔法有用沒用。


    蘇木見到這長存之殿時,就已經察覺到彌漫在這片石坪上濃鬱的自然魔法能量,就暗自思忖有沒有習練魔法的可能。


    上山時,包括先前在影流寺院時,隻能隱約感覺到整條山脈都有一種莫名的氣機籠罩,卻究竟是什麽,並不能感覺清楚。而如今到了這裏,才知道這一整條山脈的自然魔力都匯聚此間,如井噴直上天穹,成聚雲化雨之勢,覆蓋一整個艾歐尼亞。而這山脈之中,大大小小統共一十八座山峰,除了主峰作井口噴湧之外,其他山峰便近水樓台,多得了一些,這才神妙莫測,成了艾歐尼亞人眼裏的聖山母山。


    “所謂魔法,大概是五行陰陽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吧。”


    放在以前,蘇木大懂不懂,卻兩天前記住了大聖傳授的道法經文,揣摩過後,就明曉一些。


    近似於仙術神通,卻又差了許多。


    “這一方天地尚且稚嫩...”


    迴想著以前那猴子說過的話,蘇木心裏就漸漸清明。


    本質一般無二,不過曆程長短和成熟與否罷了。


    “又在想那猴子教你的東西?”


    見著蘇木出神,瑞雯難得主動搭話。


    她還沒能完全邁過心裏的那道坎,偶爾蘇木問話,她也就迴應一聲,卻極少會主動開口。就這兩天時間下來,算上還在影流寺院的那天,瑞雯主動開口說話的次數也就兩次,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影流寺院問猴子的來曆。


    第二次,是在離開寺院時問他心魔是什麽。


    蘇木至今也不知道猴子臨走前跟瑞雯說了什麽,竟然讓她問出心魔二字。倘若是個別的東西,蘇木仔細斟酌一番,也能給出個未必確切的答案,可偏偏這心魔二字,蘇木就真的沒有半分了解,支支吾吾了許久都沒能有個說法。


    得大聖傳道以前,蘇木還懂,猴子也在博爾基裏時跟他解釋過,可如今揣摩過道法經文之後,反而覺得心魔二字絕非那麽簡單,怕是要比那駭人聽聞的三災利害更加可怕。


    那次問過之後,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瑞雯臉上的表情有些失落。


    蘇木也無計可施,畢竟道行尚淺。


    “是大聖。”


    蘇木迴過神來,糾正一聲,然後輕輕點頭。


    “大聖教我的東西,可不簡單,按照我所知道的說法,就是得悟道才行。可究竟什麽才是悟道,該怎麽悟道,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跟心魔這兩個字也差不多,總之是有著許多牽連才對。”


    說著,蘇木稍作遲疑,這才嚐試著第二次問起同一個問題:


    “大聖臨走前,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上次問這話的時候,瑞雯隻皺眉,然後搖頭,獨自苦惱。


    而這次瑞雯也沒說個明白,隻說這是她自己的事兒,得自己解決才行,仰仗外人不是正道,否則就會留有隱患。蘇木知道這大概是猴子的原話,也隱約有些明悟,就徹底打消了好奇的念頭。


    沿著白石板路繼續往前,道路兩邊堆著被人掃開的積雪,積雪下麵隱約可以見到些許草葉翠綠,像是冬末春初萬物複生一樣,卻再瞧遠處,又是鬱鬱蔥蔥白雪壓枝頭的神奇景色,如小山峰上一樣,春花夏樹秋實冬雪,一應俱全,一景四季。


    “洞天福地?”


    蘇木四處觀望著,腦袋裏忽然冒出這麽個想法。


    倘若之前的猜想沒錯,就大抵是了。


    卻不知道究竟是洞天還是福地,其中又有怎麽個說法。


    “大聖也真是不肯虧了自己。”


    手指下意識地摸索著腰上黑刀刀柄,蘇木忽然想起那猴子似乎一直都在艾歐尼亞,心裏明清,無奈苦笑。


    隻是送了一根猴毛作分身前來,也得在洞天福地落腳才行,怕是不滿意尋常地界辱沒了他的身份。卻想來也該如此,畢竟是大聖的分身,說得難聽點兒,富庶權貴人家的看門狗都要高人一等。


    或許那所謂的物質領域和精神領域,跟這洞天福地也有些關係。


    蘇木伸手摸了摸腰帶位置上平整的鼓起,略微皺眉。


    那本素馬長老用來壓箱底的劍譜。


    黑底封麵的《一十六步極鬼道》,名字古怪,怎麽都覺得不太順口,而蘇木這兩天閑來沒事的時候也曾一目一頁二三十行地粗略翻閱過,一些看不懂的地方更是瞄一眼就不再多看。這劍譜不厚,統共不足百頁,內裏記錄的劍招格外稀少,也就一十六招,隻占一十六頁,其餘的,就全部都是書寫劍譜之人一生的練劍感悟經驗,是畢生心血,哪怕以蘇木的眼界看來也適用極廣,不隻用於修習這《一十六步極鬼道》,便是放在其他劍術,甚至劍術之外,都有許多可借鑒之處。


    蘇木看得最多的是扉頁,其中所言,修習鬼劍,需得進入精神領域斬殺惡鬼,而後以特殊之法吸食鬼氣,養煉精神肉身劍刃,弑殺百鬼小成,千鬼中成,萬鬼大成。卻書寫之人也隻是提及中成劍出則鬼泣神慟,勢如百鬼夜遊,精怪不犯,人力不侵,而沒有提過大成如何。


    精神領域的惡鬼,按照阿卡麗的說法,也是屬於精怪的一種。


    弑殺精怪,吸食鬼氣的練劍之法,且不說是與均衡之道相違背,就吸食鬼氣一說,蘇木便打心眼兒裏發怵,決定將其暫且擱置,待日後見到大聖也或其他有些見識的高人問上一問才行。


    也難怪素馬長老要把這本劍譜壓在箱底,隻以疾風劍術聞名。


    白石台階一百八十一級,蘇木和瑞雯兩人拾級而上。


    寺廟傍山而建,側臨懸崖,便是長存之殿,穿越如藤蔓盤結的山門之後,高挑貌美的女子早已經在通往更高處的山道隘口前等候多時。


    艾歐尼亞的翡翠雙龍像一輪光環一樣盤在她腦後。


    傳統而又樣式古老的袍服讓她看起來格外的溫婉動人,銀白與藏青相互映襯,束腰緊裹著纖細柔軟的腰肢,襯托出身材的傲人。而那佩戴在黑色短發之間的翡翠珠玉一如她腦後的雙龍般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最是惹人注目。


    “卡爾瑪?”


    蘇木有些意外,她確實在等他。


    這還是第一次相見。


    早在很早之前,蘇木就已經聽說過卡爾瑪的名字:翁庫沃,邊境沿岸附近,一艘軍艦上,交涉無果之後,一個心跳的時間就讓整艘船上的所有諾克薩斯人全軍覆沒。


    據說那是稀有而又深奧的靈魂魔法。


    蘇木從沒想過魔法可以涉及那虛無縹緲的靈魂,哪怕他已經見過千玨,肯定了靈魂的存在,卻至今也不知道所謂的靈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歡迎你,旅人。”


    卡爾瑪淺笑作禮。


    她邀請蘇木和瑞雯去了更高的山峰,艾歐尼亞山脈的最頂峰。


    在踏上許多台階之後,蘇木見到了一座並不起眼的神龕,裏麵則是卡爾瑪的冥想間。


    樸素,尋常,甚至是格外的簡陋。


    除了焚香的味道之外,一張矮桌,幾個蒲團,一套茶具,就別無他物。


    蘇木盤膝而坐,瑞雯不習慣這樣的坐法,更不習慣艾歐尼亞的跪坐,她選擇坐在玄關處的台階上,手裏捧著杯熱茶,茶水裏有一根立起來的茶梗。按照艾歐尼亞的說法,或者卡爾瑪的說法,這意味著幸運,即將有好事發生。


    瑞雯對此嗤之以鼻,卻也隻在眼神裏變現出片刻,而後就端著茶杯離開矮桌,坐在台階上。


    她並沒有再觸碰那根立起來的茶梗,甚至端著茶杯的動作也小心翼翼,或許是內心深處有著那麽一份美好的祈願,可以得到幸運眷顧,可以有好事發生。


    另一杯熱茶,被卡爾瑪推到蘇木麵前。


    簡單道謝之後,蘇木也隻是抿了一小口而已。


    他喝不慣這種味道,盡管確實很香。


    卡爾瑪並不勉強。


    “我這兒沒有你喜歡的酒,很抱歉,蘇木先生。”


    她捧著茶水,優雅至極,或許素馬長老的功夫茶更適合她,而不是這種簡單炮製的茶水。


    蘇木並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不在意這些。”


    蘇木輕輕搖頭,手指摩挲著製作粗糙的茶杯。


    “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


    “我知道,但我需要時間。”


    卡爾瑪輕輕點頭。


    她放下茶杯,抬頭看向蘇木,對上他的眼睛,眼神裏透露出的認真和嚴肅讓已經習慣了她始終平靜的蘇木有些不太自然。


    “我需要戰勝自己,也需要戰勝傳統。”


    蘇木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不開口,靜候下文。


    “僧侶們始終認為我上次的做法已經打擾了這片土地精神領域的和諧,讓之前曆任卡爾瑪蒙羞,玷汙了我身體裏古老的靈魂,甚至牽連了他們的靈魂。而上一代卡爾瑪的聲音也因此消失不見,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盡管我一直都明白和平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也明白傳統與變革需要齊頭並進,但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曆代卡爾瑪的智慧指引著我,而我,則需要指引他們。”


    “我聽說過的卡爾瑪的事。我不是在指你,是...”


    蘇木的表情很奇怪,很複雜,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


    “曆代卡爾瑪的靈魂一直在延續傳承,大概是這個,所以我想我應該明白你的苦衷。”


    “我永遠相信我的靈魂。”


    卡爾瑪的眼神重新平靜下來,她低頭看向雙手環住的茶杯,看向裏麵的茶水。


    “曆代卡爾瑪的智慧給了我龐大的力量,但魔法不能祛除所有的苦痛,也不能輕易打破傳統的牢籠。在這片土地上,有著太多人渴望和平,懷抱理想,期待著戰爭的結束,卻隻是祈禱,從不曾常識突破傳統的束縛,用行動來達成理想。所謂理想,終歸不過言語而已...”


    她深深一歎。


    “艾歐尼亞需要改變,我也需要改變,我們必須帶著信念作戰,即使這會導致艾歐尼亞變得滿目瘡痍。”


    “或許吧...”


    蘇木不由得苦笑一聲,他不是來論道的。


    但卡爾瑪已經表明了她的決心,這根本無需懷疑。


    “不破不立?”


    蘇木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大概符合的說法。


    卡爾瑪有些意外地看向蘇木,而後淺淺一笑,輕輕點頭。


    “你很有慧根。”


    “...大概吧。”


    蘇木啞然,他忽然覺得跟卡爾瑪說話很費勁,很多東西,很多道理,都需要謹慎細致地思考,又未必能夠思考明白,但他說的話,卡爾瑪卻都能明白。


    卡爾瑪的靈魂和智慧,已經傳承了多少年?


    蘇木不知道,也從沒想過這意味著什麽,但他現在知道了。


    無話可說。


    蘇木在盤算著自己一共說過幾個字,肯定不多,而其中真正帶有意義的,大概不會超過十個字。


    或許隻有四個字。


    忽然感覺有些待不下去了,哪怕可以提前一秒離開也好。


    似乎是看穿了蘇木的想法,卡爾瑪盡可能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加親近一些。


    “關於這柄刀,我無能幫你,但你可以在山上多住些時間。”


    她閉上眼睛,意有所指。


    “在高山上俯瞰雲海,可以讓你的心境更為開闊,古老的智慧總是存在於萬物萬靈之間,你需要觀察它們,體會它們,聆聽低語,萬靈萬物將會指引你的前路。你需要這個。”


    蘇木愕然,不可思議地看向重新睜開眼睛的卡爾瑪。


    那雙眼睛的瞳孔裏閃爍著綠光,很快就沉寂下來,聲音仍是她的聲音,卻像是換了個人,真正的古老和滄桑絕非偽裝能行。


    “我在朔極寺見過這柄刀,沒人知道它真正的來曆。”


    卡爾瑪的表情忽然變作古井無波。


    她看了蘇木一眼,洞穿了古老和滄桑的眼神讓蘇木莫名地激靈靈一個寒顫。


    “與眾不同的魔法氣息,如此神奇。”


    卡爾瑪的雙眼再次燃起往昔靈魂的火光,許多個聲音重疊在一起。


    蘇木瞳孔立縮,猛地起身退後,寒毛直立,手握刀柄,鋒芒將出。


    瑞雯忽然丟下茶杯,任由它摔得粉碎,茶水落了滿地,茶梗也倒在地上,那把仍舊碩大的斷劍已經握在手裏。殺機盤繞之間,諾克薩斯魔法嗡鳴作響,碎片撕裂包裹而出,匯聚成劍,席卷出狂亂的暴風肆虐開來,唿嘯怒號。


    但卡爾瑪巍然不動,任由狂風作亂,短發飄揚。


    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氣質滄桑。


    隨後,卡爾瑪抬起眼眸,深邃如淵的眼神看向蘇木,魂火的光芒搖曳激烈。仍是許多個聲音響起,前後交雜,完全重疊,像是跨越了時間和空間而來,許多種不同的情緒交雜在其中,活潑也或深沉,靈動也或滄桑,嚴肅也或高亢:


    “未曾見過!”


    “未曾見過!”


    “未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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