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箭射來,破空聲將將臨近,蘇木就已經汗毛倒豎,當即丟下鹿肉,抽出了腰上懸佩的黑刀,而後鐺啷一聲,火花四濺,本就躺在荒草堆裏難以借力的蘇木便直接翻滾出去。待到爬起來的時候,蘇木已經長長了許多的頭發上就沾滿了草葉,嘴裏也連連呸了幾聲,這才重新撿起脫手的黑刀。


    再瞧那落地的箭矢,箭杆子已經崩裂作三段,箭頭已經卷了刃尖,也不知道射出這一箭用的什麽弓,又得是多大的力道。


    蘇木禁不住一陣齜牙咧嘴地倒吸冷氣,隻覺得虎口被撕裂一般,再低頭看去,已然是裂開一道血口子,把刀柄也染成了鮮豔的紅色。


    這一年走南闖北,廝殺無數,盡管大部分時候都是克裏斯和洛霞跟在身旁,出不了什麽太大的問題,可生死之間也確實是走過幾迴。偶爾途徑深入叢林密地,什麽牛鬼蛇神的東西都見過,一些格外誇張的,長寬高足有一丈的石頭也能搬起來砸人用,讓蘇木吃過不少虧,哪怕到了現在再碰上,也不敢說真就能占據上風。


    這迴這一箭,是讓蘇木想起了那些在叢林密地的日子。


    “唐納修...”


    啐了一口唾沫之後,蘇木從荒草堆裏爬起身來,抬頭四下裏瞧了一眼,很快就見著從百米遠的一處窪地裏隻露出半個身子的唐納修。


    他手裏擒著把一人高的漆黑鐵弓,拉成了滿月,尋常箭矢也有著格外迫人的威懾力,強烈的危機感讓蘇木頭皮陣陣發麻,寒毛也倒豎,便瞧見的一瞬間就下意識地滾在地上,借著荒草對和地勢遮擋唐納修的視線。倘若真要再來一次,蘇木可不敢保證自己這隻手還能繼續用下去。


    博爾基裏人多數都是麵相兇惡,五大三粗,可蘇木真正交手過的,也就隻有唐納修身邊的那個編著胡子的赫馬爾,已經是格外的厲害,那時候如果不是克裏斯橫插一腳,蘇木也不知道最終結果會如何。


    又後來從他處得知,博爾基裏的鎮長從來都是整個鎮子上最強的一個,需得經曆一番下海鬥獸的廝殺才能選定下來,這是風俗,也是規矩。蘇木得知之後,就曾問過克裏斯,那唐納修的本事應該如何。按照克裏斯的說法,編著胡子的赫馬爾號稱博爾基裏第二強,本事卻平平,至少在克裏斯看來是這樣,那唐納修再強出一些,哪怕穩壓赫馬爾一頭,也終歸有限,強不到哪兒去。這次臨行前,蘇木又問一迴,現在的他如果對上唐納修,勝算幾成。而克裏斯則是迴答五五開,又大言不慚地說道,若是真的對上了,放手去幹就完了。


    蘇木現在恨不得指著克裏斯的鼻子破口罵娘。


    噌!


    弓弦震顫,嗡鳴有聲,破空唿嘯近乎一瞬之間就追著蘇木翻滾的動作到了近前。


    暗地裏再罵一聲,蘇木提刀斜身,刀鋒上滑使了個引字訣,刀不受力,引箭側去,箭矢就擦著蘇木耳邊掠過。唿嘯的風聲刺耳無比,震得蘇木一陣耳鳴,之後便騰挪離開,躲在一株枯樹背後。


    這路邊周遭有些枯樹,不多,卻也足夠。


    唐納修堂而皇之地站在遠處,鋸弓瞄了許久,不見蘇木露麵,隻得冷哼一聲,頓弓在地,揮手作令。


    一眾二三十人就似是無中生有一般,掀開蓋在身上的布匹泥土,跳將起來,嘶喊著衝殺上前。其中幾個五大三粗的鐵甲士兵扛著大槍大戟,大步上前,抵得上其他一些人小步快跑,具是步履沉重,在雪水滲透的泥地裏留下一排排清晰可辨的深腳印。


    那個編著胡子的赫馬爾也在其中。


    他是把所有親信都帶了出來。


    盡管唐納修已經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嫌疑,無論這次行動成與不成,都是瞞不過博伊的眼睛,迴去就得受罰。可唐納修也是前後思慮得清楚,以他這位高權重,縱然受罰也不過爾爾,更不可能有什麽承擔不起的後果,哪怕博伊再怎麽不喜,卻在這件事兒上也得掂量掂量才行。也便是說,他還受得起。


    既然受得起,就沒必要再把同樣聲名顯赫的其他博爾基裏人留在營地,做那自欺欺人的勾當。


    “壞我好事一次不夠,現在又來一次!一年多了,新仇舊恨,這迴就擺在一起跟你算算,看你得死幾次才能還得清!”


    唐納修舔著嘴角,獰笑嚇人,眼睛裏的寒光有如刀鋒一般森然。


    那激進派刺殺艾瑞利婭的手段若是真的成了,或許就如設想一般,民兵團群龍無首,一片大亂,屆時再以強硬也或懷柔的手段,說白了也就是跟反抗軍掙個高下就行。可如今蘇木出現,而且是在激進派已經幾次動手刺殺的情況下成功見了那位民兵團的首領,結果如何,自然無需多說。如此一來,就反而把唐納修擺在了一個低劣不堪的位置上,而他先前的打算和計劃,也就同樣成了竹籃打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另一方麵,博爾基裏怎麽沒的,唐納修也早該想得明白了,可即便是想不明白,博伊也會讓他明白。這深仇大恨的種子是蘇木種下去的,博伊就得讓它發芽,哪怕在它開花結果之前會額外鬧出許多枝節繁瑣,卻相較日後之大用,就顯得無關緊要了。


    可博伊肯定沒想過會因此鬧出這麽一迴對艾歐尼亞而言是天大一般的麻煩——那深仇大恨的幼苗,是徹底長歪了。


    一旦蘇木死了,要麽反抗軍和兄弟會的聯盟名存實亡,要麽,把罪名強加到民兵團的頭上,放棄這股至關重要的新鮮血液。可無論怎麽抉擇,都等同是割掉了身上的一塊兒肉。前說後說,說到底還是蘇木和博伊都沒想過會出現民兵團這麽一個要了命的變數。


    總不能和唐納修撕破臉,把這些個戰場上頂尖的尖刀丟棄不用吧?


    博伊能做出的挽迴手段可不多。


    如著現在的唐納修,說成破罐子破摔算是好的,事實上這家夥其實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自己得不到的,別人也妄想得到。這個別人,不隻是包括蘇木和反抗軍,也包括博伊。


    不肯久安於人下,偏偏能力又稍顯不足,奪位不至於,可麻煩卻極大。


    偏偏博伊還舍不得丟了這幾個博爾基裏的破敵大將。


    蘇木也不禁憤恨咬牙,嘴裏罵罵咧咧好一陣子。


    罵歸罵,可眼前的形勢也確實是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起初設想,唐納修該不至於如此的喪心病狂,這一路上要麵對的,也就隻是諾克薩斯罷了。可如今唐納修橫插一腳,甚至把自己身邊的一眾親信甚至幾個博爾基裏人都全部帶了過來,斯維因沒理由不出手好好利用一下。而真要到了腹背受敵的局麵,就得是插翅也難逃了。


    北邊忽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腳步聲,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眼瞧去足有幾百幾千的重甲步兵天將一般,繞過遠處的一座低矮丘陵,奔襲殺來。那明晃晃的大槍大戟,漆黑厚實的盾牌,都是格外沉重的兵器,卻這些人拿在手裏仍是騰挪自如,速度也是極快,不等蘇木找見逃走的方向,就已經從三個方向包圍封死了全部退路。


    唐納修也瞧見了這些諾克薩斯的重甲步兵,臉上並無意外,反而露出些猙獰的冷笑,丟開鐵弓,從腰間抽出砍頭大刀,大踏步上前。


    蘇木臉都已經白了,一陣咬牙切齒,咯咯作響。


    “真他娘的賊老天,玩兒我!”


    惡狠狠地唾罵一聲之後,蘇木也顧不得再跟唐納修商量和解。那個混蛋已然是喪心病狂,哪怕是給他冠上一個大賊叛逆的高帽也沒個鳥用,反而說不得還得招來幾句滿帶嘲諷的虎狼之言,讓人惡心。


    黑刀點了點地麵,蘇木又往腳邊啐了一口唾沫,前後各自瞧一眼,而後咬一咬牙關便提刀往北走。


    一步步落下,起初的時候尚且沉穩,每一步落下都得在雪水滲透的泥地裏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看起來像是比起那些個身著重甲的諾克薩斯士兵還要沉重。如此一連數步落下之後,氣勢高漲,蘇木的一雙眼睛裏也綻放出燦燦精光,而後再一步落下,深提一口氣憋在胸腔沉入小腹,這一身的血氣就開始隆隆作響,猶若三伏炎夏起狂風,烏雲蔽日,悶雷滾滾;又似滂沱雨落之下,大江大河水勢高漲,浪濤如虎跳澗,如龍遊海。


    而後疾奔如滾地走火,以拔劍式硬碰直刺而來的大槍槍杆,借力將自己旋身上前,一腳踏在那士兵舉起的盾牌上,直接連人一起踩倒在地,而後腳下如驚雷一般重踏轟鳴,那厚實盾甲都被踏得凹陷幾分,繼而躍進,殺進人群。


    滾劍式說白了便是脫身連環刀的劍式,由往日廝殺裏琢磨出來,可以算作一整套的劍術,也能算作一式連綿不絕的劍招。


    言說刀劍,刀也好,劍也罷,拿在手裏,都是手戰之道。


    別人要麽練了劍術,要麽練了刀法,可在蘇木這裏,就是刀劍術。


    這將一碰撞,刀起上撩是刀法,繼而旋刺是劍招,再折身進退之間,漆黑的鋒芒便抹過了一個諾克薩斯重甲步兵的脖頸。鮮血噴濺時,蘇木已經腳下滑出兩步,借著這人倒下的身形遮掩了自己的去向,抽身欺進眾人之間,作屈膝後仰拍地以疾行。


    重甲在身,大槍大戟固然威力嚇人,卻也弊端明顯,著實笨重,一旦被人近身,就鮮少還手之力。


    如此滑出十數米的距離,蘇木這一口氣仍舊壓在腹腔深處,正要旋身吐氣緩一緩,陡然一陣壓迫而來的勁風就驚得蘇木寒毛倒立。急而又急之時,蘇木一掌落地,借力橫挪兩分,整個人都撞在一個重甲步兵的身上,像是撞到了一塊鐵板,那一口舊氣就直接吐了出來,悶哼一聲,摔落在地。


    重甲步兵之後,身披藤甲的士兵手提明燦燦的刀劍,一眼瞧去全是如此,著實是有些晃眼。


    來不及再次提氣,蘇木強忍著髒腑的不適旋身騰空,迴手一劍刺穿了身後那重甲步兵的喉嚨之後,這才落地大口大口地喘了幾次。


    “斯維因那家夥,這是非得要把我留下來才行啊...”


    嘀嘀咕咕地抱怨一聲,蘇木眼神掃過前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狠辣,提刀上前。


    直接一次動用了這幾百幾千的大陣仗用來對付一個人,真要說出去,恐怕誰都不信,可偏偏事實就是如此。斯維因小心謹慎,不願意再給蘇木任何可行的餘地,如今想來,艾瑞利婭沒再派人護送他一路離開反而是個相當明智的決定。


    就這幅陣仗算下來,除非民兵團傾巢而出,否則還真不好說結果如何。


    “還是早點兒破陣才行,否則耗也被耗死了...”


    蘇木眼珠轉過,瞧準了一個方向,身形陡然折轉暴起,將那圍殺上來的諾克薩斯士兵殺了個措手不及。接連折步之下,一套滾劍式耍出來,也是圓潤自如,一轉接一轉,舊力轉新力,連綿不絕,又盡都瞄準了這些個諾克薩斯士兵沒有甲胄保護的地方,重傷輕傷許多人,死者也不知幾何,就隻見到一片片血花濺開,慘嚎聲不絕於耳。


    陣仗裏一片大亂。


    唐納修帶著一行眾人反而被擋在了外圍,隻聽見遠處喊殺聲雜亂難辨,卻究竟如何,是看也看不到,反而那些個諾克薩斯的重甲步兵盯上了他們,大槍大戟盡都轉了過來。


    那張本就難看猙獰的臉當即脹紅,是虎目圓瞪,怒發衝冠。


    卻也隻得退後。


    他很清楚自己是被斯維因當槍使了,逼得蘇木必須得殺入諾克薩斯的重重包圍之中,趁著人多混亂再借機尋找退路。可即便心裏邊想得清清楚楚,唐納修也是仍舊覺得憤恨不甘。卻憤恨不甘又能如何?終究是已經沒了可以利用的價值,隻得退走,否則後果如何,已然無需多言。


    戰圈西北,有人提著一把斷劍經過,聽聞戰亂,匆匆趕來。


    西南處,一座低矮丘陵上,有人堂而皇之地扛著一柄殺人大斧站在那裏,清臒瘦削的臉上一片漠然,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猶如看客。


    另一邊,起伏縱橫的溝壑地壟上,斯維因負手於大氅之下,凹陷的眼窩因旁側有人舉起的火把而布滿了陰影,隻見到陣陣寒光閃爍,卻誰都瞧不見他的眼神如何。


    “伊米斯坦閣下。”


    斯維因看了片刻,忽然開口。


    他身後的陰影裏當即走出一人,在旁側單膝下跪,一手握拳錘在心口的位置,恭敬垂首,不敢有絲毫逾越之舉。


    伊米斯坦很清楚,一旦斯維因說出了“閣下”二字,就意味著他的心情並不怎麽愉快,甚至於相當惱怒。而這種時候,他需要做的就隻是聽話,然後小心翼翼地應對,不要再出什麽差錯。說什麽,就做什麽,否則後果如何,已經有過太多的例子。伊米斯坦並不怎麽願意成為那些例子的其中之一。


    “你去。”


    斯維因隻說了兩個字。


    聞言,伊米斯坦的身子忽然僵住,垂首藏在陰影下麵的臉色也是陡然急變,沒能第一時間給出迴應。


    斯維因很快就覺得不太耐煩了。


    “不願意?”


    他轉而看向伊米斯坦,眸光凜然。


    “是因為你身為第二軍團的軍團長,不肯放下身份;還是因為你身居高位,懈怠了軍隊裏統一的訓練,早已經無力殺敵。”


    “不,不是,屬下不敢...屬,屬下...”


    伊米斯坦慌張抬頭,卻對上斯維因的眼神之後,忽然激靈靈一顫,慌忙地重新垂下頭顱,身子抖個不停,哪怕再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斯維因忽然麵露困惑之色道:


    “瑞雯是個不錯的劍士,適合衝鋒陷陣,乃殺敵大將,但她現在卻已經背叛了諾克薩斯。或許,是我一手造成的,因為我對她有些誤會。但是為什麽?我怎麽會對這樣一位悍勇殺敵,甚至有潛力成為大將的士兵生出誤會呢?我想不明白,親愛的伊米斯坦閣下。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我解釋一下?”


    伊米斯坦的臉色陡然變作一片慘白,額頭上細密的汗水匯聚起來,順著臉頰滑下,然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斯維因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冷哼一聲。


    他對犯錯之人從來都沒什麽耐心。


    “將領,軍團長,隻要稍微有點兒腦子就能擔任,軍功,也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假如我真想把這第二軍團長位置上的人換一個,說不上不費吹灰之力,卻也並不麻煩。但你畢竟擔任軍團長的時間已經久了,經驗的方麵有些優勢,而且貿然換人也會對整個軍團產生影響,可這並不是你就能肆意妄為的資本。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說完,斯維因冷哼一聲,甩手展開大氅,隨風獵獵作響,不再多看遠處的光景,徑直轉身離去。


    拿著火把的士兵當即跟上。


    伊米斯坦脫力般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垂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身後傳來斯維因的聲音:


    “去後麵通知克烈,讓他帶著他的第三支援部隊去幫忙。如果他能把蘇木先生和那個叛徒兩個人的腦袋全都帶迴來的話,我或許可以幫他把他那些名頭裏的準將這兩個字的第一個字換一換。可如此大功的話,換成哪個字比較好呢?”


    所以,那個因為不肯服從上令導致身居軍團長高位也不過準將的家夥終於得到了一次抹消過錯的機會了嗎?


    伊米斯坦忽然有些懊惱。


    如果這個機會能夠被他把握住的話,或許他的軍銜就可以高出那個該死的約得爾人兩個級別了,甚至三個。


    但他同樣很清楚,這些話,根本沒法兒傳達。


    又不能不傳達。


    倘若結果還算不錯,能夠讓斯維因將軍感到滿意的話,或許他還能求得少許饒恕,可如果連軍令也不從的話,現在就會死。卻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把柄——隨時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的把柄。


    伊米斯坦激靈靈一顫,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麵,瞳孔擴張。


    直到斯維因的身影走下高坡,他才終於動了動喉嚨,然後顫抖著、狠狠地咬緊了牙關,狠狠地捏緊了手指。是悔恨?或是不甘?也或憤怒?無論如何,也就隻能在地麵上抓出幾道可悲的指印而已。


    “...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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