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攤位上就變得格外安靜,蘇木隱約察覺到了什麽,似乎跟暗影魔法有些關係,可具體是什麽原因,就全然不知。便四周瞧去,該說話的人依然在張嘴,筷子鍋碗碰撞的動作也依舊如常,可偏偏就是沒有聲響。


    不止這個攤位,就連整條街都是如此。


    “小手段。”


    劫伸手取下了臉上的麵具。


    麵容枯瘦,麵色灰白,眼窩和臉頰都是深陷下去,就一眼瞧去,比起死人也不差多少。尤其那毫無神采可言的眼神,更是透著一股淒寂的灰暗,隻對上一瞬,蘇木就覺得如墜冰窟。


    稍稍一個激靈之後,蘇木很自覺地挪開了眼神。


    “洛特蘭部落的消失,確實是我做的,而具體的做法,你也已經猜到了,隻是稍有出入罷了,但大部分都是正確的。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說給你聽,至於這些事兒要不要告訴那個瓦斯塔亞的女人,你自己決定。”


    劫忽然冷笑一聲,格外陰暗沙啞的嗓音讓人覺得如芒在背。


    明明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這家夥的聲音還不是這樣。


    “事情的起因,是關於一個叫‘金魔’的家夥,你或許聽說過他,也聽說過這件事。”


    劫看了蘇木一眼,見著那微變的眼神,就已經確定下來,不再繼續多說關於金魔的廢話。阿卡麗,或者凱南,慎,都有可能跟蘇木說過,劫不知道是誰,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三人,無論是誰,都不願意再提起當年發生的那些,更不清楚其中具體的緣由因果。而此次告知蘇木,劫也不無借著他的嘴巴告訴阿卡麗他們的意思。


    蘇木會說的,劫並不懷疑。


    “金魔的下場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多說廢話,所以你也該猜得到,我會心生不滿的理由。”


    “因為苦說大師做出了和你不一樣的選擇,他不打算處決金魔。”


    蘇木的眼神微微一沉,他早就料想過這種可能。


    而阿卡麗當初跟他提起時,也是這樣的猜測,語氣相當篤定。


    “看來,不是慎跟你說的,凱南也不會妄自揣測這些事,隻有阿卡麗。”


    劫忽然笑了起來。


    陰森,險惡,令人膽寒的笑容,哪怕他並沒有這種意思,可暗影魔法的弊端卻已經在蘇木麵前展露了冰山一角。


    “那家夥叫卡達·燼。”


    劫繼續說下去。


    “均衡之道,最重內心,而那次之後,我心裏就已經對苦說大師產生了不滿的情緒,所以在學習的方麵也開始力不從心。燼製造的慘不忍睹的謀殺現場反複縈繞在他腦海中,與此同時,諾克薩斯對艾歐尼亞發動侵略的野心也開始昭然若揭。均衡教派總會有弟子在外執行維護均衡的任務,所以,在大部分人還不知道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了諾克薩斯出沒在邊緣海域的消息。”


    “那個時候,慎已經開始學會苦說大師的冷漠無私。”


    “他要繼承暮光之眼,要以大局為重,要維護均衡,所以不能存在私心,更不能因為自己的情緒左右了最終的選擇。所以,慎和苦說大師一樣,要對諾克薩斯的侵略作壁上觀,甚至不肯把均衡教派的發現公布以提醒其他的艾歐尼亞人。我很不滿。而那,則是六年以前。”


    “我第一次見到暗影魔法,就是那個時候。我深入到廟宇隱藏的墓穴裏,在那裏,我發現了一個精致的黑匣。四四方方,布滿了灰塵。雖然我知道這是在觸犯禁忌,因為那個黑匣,是隻有教派的宗師才有資格打開的,但我還是向黑匣的內部窺視。之後,黑影裹住了我的腦海,向我灌輸對弱者的蔑視,助長我內心的苦楚,並向我暗示著一種古老的黑暗魔法...”


    說著,劫伸出手來,向著蘇木。


    在他的掌心,一枚四刃手裏劍正淩空漂浮,距離他的掌心有著寸許距離,陰暗的黑影在手裏劍之下,仿若實質,卻又飄忽。


    蘇木凝神,他確實感覺到了黑魔法的氣息——陰冷,黑暗,像是數九寒天下的深淵一樣,令人心悸。


    劫收迴手掌,咧開嘴角,慘白的麵容看起來格外陰森。


    “我又一次請求苦說大師傾盡一切力量打擊準備侵犯艾歐尼亞的諾克薩斯,但他也又一次堅定地拒絕。之後,我就離開了均衡教派,外出尋找擁有天賦的弟子,並且以武力和已經得到的部分暗影魔法讓他們為我效力。半年後,均衡寺院成了我的地盤,而我,也得到了完整的暗影魔法。再半年後,我毀掉了洛特蘭部落。”


    “洛特蘭部落守護的聖物對我很重要,至少,在那個時候我是這麽認為的,所以我才會不惜一切代價針對那群瓦斯塔亞人。但,當我把他們逼到退無可退的時候,那些家夥取出了我一直想要得到,並且有所誤會的瓦斯塔亞聖物,所有瓦斯塔亞人都憑空消失在我麵前,而那時候我才剛剛明白,所謂的聖物,不過是一種魔法器具罷了,可以讓人去往一處固定的精神領域。但我的暗影魔法已經破壞了他們的通道,這也導致了轉移的失敗。那些瓦斯塔亞人大部分都已經死在了那次轉移當中,隻有少部分人得以幸存,其中的一部分去了精神領域,而另一部分,則是被丟棄在物質領域的某個地點,轉移失敗。那所謂的聖物,也被破壞成三份,其中兩份的去向你已經知道了,而另一份,至今下落不明,我也沒什麽興趣。”


    劫的拉麵已經端上來了,他衝著攤主微微點頭,卻不動筷子。


    攤主似乎並沒有發現這邊的異常。


    “阿狸就是那次轉移的過程中,被丟出通道的其中一個瓦斯塔亞人。九尾狐當時的族長本事不錯,在聖物被破壞、通道即將崩塌的時候,還強行攥取了其中之一,交給了阿狸。但那個女人似乎在落地的時候撞到了腦袋,真是不幸。”


    劫沒再說下去。


    而其中具體是怎麽迴事兒,蘇木也已經大概明了。


    阿狸的記憶該是有些混亂,也忘掉了很多,她唯一知道的東西就是那枚雙生太陽石意味著她的來曆,可這些也隻是猜測而已。


    也或許是因為九尾狐賴以生存的手段所致,阿狸不記得自己應該怎麽做才能避免自己在吸**氣的時候會傷害無辜,而那些跟隨精氣一同而來的記憶,就更讓她覺得混亂難明。五年而已,但阿狸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從小就流浪在外,並無親友。


    蘇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他轉頭看向劫,這家夥正拿起筷子,自顧自地吃著拉麵。


    兩口之後,劫忽然笑了一聲,原本陰森森的眼神也莫名變得溫和了許多。


    “阿卡麗最喜歡吃的就是拉麵,追捕金魔的時候,她就經常跑去納沃立東邊的一個村子裏吃拉麵。我不太喜歡。”


    說完,劫又吃了一口,之後就丟下筷子,用袖子擦淨了嘴巴。


    蘇木皺起眉頭。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阿卡麗讓我來的。”


    劫瞥他一眼,把麵甲重新戴上,隱去了那張因為修習暗影魔法而變得陰森慘白的可怖臉龐。


    “我去找過慎,但那家夥依然固執己見,說什麽都不肯跟我聯手一起對付諾克薩斯,所以,我去了反抗軍,然後阿卡麗找到了我。她不能擅自動用反抗軍的力量找你,也不能找那個叫亞索的家夥,更何況反抗軍的力量更集中在納沃立附近,最多延伸到東北方向,不在這邊。念在舊情的份兒上,我答應了,影流的眼線遍布整個艾歐尼亞,十天前我就已經找到你的消息了,小事一樁。”


    他似乎已經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站起身,又格外掀起地拍了拍屁股。


    “阿卡麗讓我轉告你,她已經不生氣了,還有,不要勉強。”


    “另外,你找錯方向了,亞索那家夥出了納沃立之後,沒走多遠就轉向了東邊,之後才繼續往北走。他應該是懷疑素馬老頭兒的死跟朔極寺裏遷單出去的僧侶有關係,就是那些被掃地出門的和尚。朔極寺的僧侶修行拳腳功夫,再就是棍杖戒刀,本事到了一定的境界,會有勁氣產生,真要殺人的話,隻要本事足夠,傷勢看起來就跟禦風劍術差不多,如果再刻意用刀劍的話,就會更像。但據我所知,雖然那些被掃地出門的家夥裏不乏天賦上乘的家夥,但要做到這樣的境界...”


    劫並沒有說個明白,隻是冷笑一聲。


    “額外再告訴你個消息,永恩在十天前就已經離開靜心室了,而且還得到了那個劍道場大長老的允許,外出尋找亞索。兩天前,他在艾歐尼亞山脈的另一邊找到了亞索,然後死在了亞索手裏。”


    說著,劫忽然大笑起來,之後就揚了揚手,灑然離開。


    直到遠處的街口再也瞧不見他的背影,這個攤位上才重新熱鬧起來,至少在蘇木而言是這樣的感覺。


    但他的臉色仍是慘白一片。


    那雙瞳孔縮了又縮,額頭也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永恩的死,讓他再也無法關注阿卡麗托劫帶來的囑咐和原諒。


    “亞索...殺了永恩...”


    ...


    村落而東三十裏開外,地勢漸漸隆起,涉入艾歐尼亞山脈境中,自然魔力也似是有著既定的界線,便踏入此地之後,魔力豐沛,孕育草木蔥蘢,山霧靄靄,明月清輝下,就越顯神秘。


    偶爾一些目光奇怪的野獸出沒,猶如鬼怪,村子裏的人鮮少踏足。


    劫的身形在暗影中漸漸凝實。


    “我已經按你說的辦了,沒其他事的話,我還得迴去。”


    沙啞低沉的聲音迴蕩在古林當中,卻許久見不到動靜。


    劫仍舊站在原地,氣息越發狂躁,唿吸也漸漸變得粗重起來,一雙遮掩在麵甲陰影裏的眼眸流轉著淡淡的腥光,仿若鮮血滴落其中,混轉不休。


    “如果沒事的話,我迴去了。”


    劫的嗓音更陰沉了許多。


    他努力地克製著情緒的起伏躁動,卻難掩殺機沉浮,吹起陣陣煙沙迴蕩在古林之間。


    樹葉沙沙作響,本該沒人的地方,忽然傳來哢嗤一聲。


    “嗯...”


    那猴子這才緩緩顯出身形。


    他手裏抓著幾枚野果,嘴裏還吊著一個,吃得滿臉汁水,神態自若,即便劫的殺機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也是恍若不絕。便抬頭瞧去,見著劫躁動難平的樣子,猴子反而笑了起來,匆匆兩口吃完了果肉,把果核隨意地吐在一旁。


    “別的事兒沒了,但俺老孫答應過你的,可不能不作數!”


    猴子嘿的一笑,尾巴高翹,全然不把劫放在眼裏。


    “你替俺辦事兒,俺幫你把那隱患消抹了,一報還一報,因果自有了結。”


    “我不信因果報應,不信和尚僧侶,更不信你。”


    劫狠狠咬牙,冷哼一聲。


    “無非是你比我強,我才幫你辦事。拳頭大就是道理。”


    他略微頷首,卻隱藏不住那雙眼睛已經被猩紅完全取代的事實,浮動的殺機也如同淩厲的刀鋒盤繞周遭。風嵐悸動,草木皆驚,沙土飛揚之下,劫死死捏緊的手指也蠢蠢欲動,難以自控。


    明月投下清輝如水,籠落暗影無常,卻到了此時,這片土地的自然魔力也悄然浮動,那些個投落在地的古木黑影,都悄然掀起陣陣漣漪。


    猴子是看了個明白,卻仍舊不緊不慢,又丟了一枚果子在嘴裏。


    “瞧瞧,若是如你這般,再活個三年五載也就頂了天了,明知是岔道,還非得一走到底?蠢貨!”


    這猴子終於起身,腳下虛晃,就到了近前。


    他蹲坐虛空,低頭靠近劫的麵前,麵露嗤笑,嘴裏還在不停地嚼著果子,哢嗤作響。隨後又吐出一枚果核,這才搖頭晃腦地開口道:


    “暗影魔法?嘿,俺老孫不懂那些個勞什子的魔法,卻其中根本,終歸是無出大道之外。渾圓天地,本出混沌,天下萬法,萬法相通。俺老孫是好心提點你,給你個機會,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倒不如跟俺老孫一般念經誦佛,也就無需再深嚐這般苦楚,保你壽終正寢。”


    聞言,劫隻略微抬頭,眼神裏的殺機卻越發悸動難安。


    猴子也是明曉了劫的選擇。


    他搖頭恥笑,不再多說,將手裏的果子全都丟了出去,之後便隨手一指點向在劫的眉心。


    這一指下去,看似隨意,卻劫瞳孔驟縮,便其中的腥光殺機都是瞬息潰散,無影無蹤。便眼睜睜瞧著那一指不快不慢,直指眉心而來,劫有心閃躲卻也無能為力,手腳軀幹都莫名僵硬在原地。待得一指落定,光綻金蓮,劫就覺得似是有迎麵罡風,眼前立時是天昏地暗,星月無光,再由眉心而下,通體冰寒,萬千針紮之餘又有千萬蟻噬,內入五髒六腑,外達筋骨皮肉,無一處不痛。


    猴子咧嘴一笑,瞧著金光收斂,又瞧了瞧遠處村子裏燈火通明,略作思量,這才頗為苦悶的搖了搖頭,輕歎一聲。


    “蠢小子,連追人的本事都沒有,這趟遠行,可得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說完,猴子身形就如鏡花水月,憑空消失。


    而後又片刻,僵立原地的劫才終於眼神一動,麵頰遮掩下已經冷汗淋漓,隨即又猛地抱住自己,十指顫抖著嵌入衣甲皮肉,狠力撕扯,踉蹌兩步之後就跪倒在地,繃緊了身子,冷顫不止。


    “啊——!”


    一聲長嘯陡然掀起風沙作亂。


    嘶聲淒厲,驚起鳥雀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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