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裴綰的經曆,卻也頗為傳奇。


    河東十三子,是受了皇家賜爵郡府嘉獎各縣表彰的。


    一時風頭無兩,走到哪兒都受讚譽。


    但如今卻已零落,各人均各奔前程了。


    皇家賜爵,也不過是第五級的大夫,不抵得甚事。


    揚名這迴事,司州四郡兼並州九郡,並不能以名望出仕得官。


    十三子中的確有人靠這個名聲,去博家族所在地的縣令縣長之位。


    倒是很有點用,但也僅限於此了,用幾次連選再提就不新鮮了。


    裴綰其誌並不在此,他倒是拜入衛覽門下,踏踏實實學了幾年貨殖。


    那時衛覽尚不曾興起拿學問當生意的心思。


    見他如此貴子還這般抬舉,自然是傾囊相授。


    所以準確來說,裴綰和如今的河東貨殖書院沒什麽關係。


    當時的衛覽還聲名不顯,甚至頗為人輕賤,裴綰此舉被眾人傳為笑談。


    到如今,衛公瞻卻已經是河東乃至司並二地公認的學問大家了。


    他的開山大弟子,自然是當年被傳為笑談的裴文崇。


    但凡河東貨殖書院出師的遇見他,少不得尊他一聲大師兄。


    這令狐文赤,便是在鄴城邂逅,與他攀論起來。


    因此被他請來別院款待。


    裴綰從衛覽那邊出師之後,開始並沒有經商。


    他反而經科試考了營殖科,並為那一科的魁首,進入逐義司為吏。


    如此做得二三年,年年考績為優。


    同科皆言以他的家世才具,眼見即將高升的時候,他卻以不耐吏務的理由辭了公差。


    然後才經起了商做起了皇商。


    他的行商路線,便是主要往來冀州。


    他不方便說令狐文赤的另一個理由,是他自己清楚。


    這個剛出師的生瓜蛋子敢來冀州,大抵是受了他的影響。


    見他能平安,便以為自己也能平安。


    況且欲求暴利,皇商行會是禁止囤貨居奇的。


    隻有往來這些風險比較大的區域,行會研判你貨物取得擔了大風險,才會允許你超出規定利潤上限進行售賣。


    他估計令狐文赤雖然能就學河東貨殖書院,但在家裏應該不怎麽受重視。


    畢業後經商本小利薄,所以才甘冒奇險走冀州線。


    聊起書院事務,他方才嘲笑寒族子弟無本怨所學無用。


    也未嚐不是在感歎他自己雖然知道所學堪用,奈何本錢短少。


    見令狐文赤舉樽請飲,他坦然舉杯示意,然後以袖遮麵淺啜一口。


    他二人雖是平輩,但他卻年長,因此不用偏過身子去飲酒。


    這般對歲數輩分尤為看重的禮儀棒國仍有,但卻是自華夏傳過去的。


    裴綰心下思忖著,畢竟同門,須不得對這令狐文赤照拂一二。


    冀州此時處於戰亂之中,實在太過危險。


    他並不隻是令狐文赤所以為的憑借家世在冀州行商的皇商巨賈而已。


    他仍在官身。


    並此時已經累功授爵到十級左庶長,有軍職為翊軍校尉。


    翊軍者,益軍也,這是新置的軍職,他卻並不能拿出來招搖。


    因為他是逐義司、求道司與將軍府三部共管的秘密采購部門的頭領。


    這個部門,跟司隸校尉部一樣,就叫做翊軍校尉部。


    其他生意都是遮掩,他負責的是以私人身份,行走冀州為軍械生產采買原料。


    冀州產強弩,主要是因為冀州產棗,因此上好棗木也多。


    這是最上等的弩弓木材。


    製作複合弓臂內側的牛角,外側的筋,以及粘合的膠,乃至製作弓弦的生牛皮他們尚可從並州及塞外購得。


    但唯獨這棗木,除冀州外竟然無其他貨源充足的采買地。


    而弩槍,卻是陛下直屬各軍最主要的武器。


    其實早先連角筋膠弦也是需要來冀州采購的,隻是他重金遷了當地匠人,偷運去了京師。


    冀州弩匠,本屬皇坊世傳秘技,不可為私人任用。


    但袁氏據了冀州,不免占據了冀州軍坊。


    那些工匠也是憑手藝吃飯的人,不能要求人家盡忠。


    裴綰尋至,言說將他們舉家遷往京師,繼續效命皇家。


    那些匠人雖愚魯,卻也有忠君之心,盡管故土難離也是願意的。


    所謂的重金並不是花在他們身上,而是統管他們的袁氏手下各層官吏。


    就這麽,他悄沒聲息的遷走了幾戶手藝最為精良的匠戶。


    對外說是中了疫病全家皆沒了,也無人懷疑。


    累年征戰,各地疫病已經橫行,時不時少幾戶人家倒沒人覺得有甚稀奇。


    前些時日又傳來要給他授爵的消息。


    因在他偷運迴去的匠戶以家傳秘技換爵之後,求道司諸多匠人已經成功使用並州及塞上所購皮角,製出上等弩槍。


    那他在冀州的生意,應該也快結束了。


    因為求道司林屬早就多育棗苗,經尚書台囑司州四郡兼並州九郡廣種。


    再經逐義司用皇商行會的影響力抬高棗價,各地黔首士紳也樂種,司並棗林早已遍布。


    眼見境內棗木都已堪用了,他自是不必再廝混於冀州。


    他不由慶幸,幸虧早遷了匠戶迴京師。


    這冀州,眼看是要完了。


    那袁本初也堪稱一代豪雄,不意子嗣竟不堪至此。


    可想到將返迴京師,他一時卻有些惘然。


    迴去之後,會再任何職呢?


    近些年以商賈之名,行隱蔽之事,竟令他感受到生平從未有過的興奮。


    他似是時時都在用性命博戲,甚至偷運匠戶至京師這等事,都不是上官指令,而是他臨機的決斷。


    如今看來,卻是做得對了。


    各種嘉獎分迭而至,雖不能實綬,卻也讓他感受到上麵的讚賞與欣喜。


    從袁本初病亡,他就看出冀州要徹底亂了。


    生怕以後貨源受到影響的他,頓時生出心思,購其物不如購其技。


    因此上下其手各處活動,完成了這一次的奇貨之購。


    直至今日,迴想起其中的各種細節,仍舊會令他血脈賁張心驚不已。


    他本就是膽大妄為之輩,卻猶如上癮般,愛上了這般刺激的感覺。


    一想到從冀州迴歸後,便要迴複寡淡無趣的日子,他心頭解決了軍械之難的欣喜便逐漸淡去。


    不由歎息了一聲。


    “文崇兄果也覺苛刻?”那令狐文赤卻是善談。


    此時不知在敘何令他憤懣之舉,見他歎息以為他讚同。


    但善談,也是衛公瞻所授貨殖之道的一環。


    多有言語,則彼此易生親近,親近則便於互行便利,如此生意便不遠了。


    但公瞻師所言,是誘彼人多言,而非自行多語罷?


    令狐文赤的話,將他從漫長的思憶中警醒過來,微笑著頷首,以示讚同。


    他這是對令狐文赤無所求,否則也少不得說些助興的話,令其談興更濃。


    隻是這令狐文赤倒似有點話癆。


    或是他鄉遇故知的興奮,務須助其興,便已敘個不停了。


    令狐緹似是說到口渴,再請飲之後自己提袖遮臉偏頭飲了一口,猶自在憤憤:


    “這便溺如何能忍?尋無人之處不暴私於人,便早早行之。”


    “皇廷諸政,弟無不讚其高明,唯有此番政令,弟不敢苟同。”


    他這麽一說,裴綰頓時了然他在抱怨何事。


    庚哥小朝廷出了新政令。


    著司並各郡縣推行,要求定點如廁飯前便後要淨手並禁飲生水一幹無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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