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頂層實驗室裏,時九的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傳感服。


    她的頭部,頸部,腕部,踝部,都連接著神經接駁器,全身浸透在感官剝奪水箱裏。


    在感官剝奪水箱裏,人就像是海水中的一條魚,看不見,聽不到,聞不到,甚至連自己身體的溫度也感知不到。


    但五感之外的感官,第六感,第七感,會從像是灰塵一樣的渺茫,不斷地放大擴展,直到占據整個身體。


    “你正在穿越另一個維度,一個不僅有聲有圖,還包括思維的維度,它在光和影之間,在恐懼的深淵,在科學和超自然的交界,這是一條用以救贖的黑暗道路,而你,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


    一個聲音從黑暗的迷霧中傳來,這是一個冰冷而傲慢的男人的聲音。


    隨後是一些細碎而蕪雜的聲音,“怎麽又是她?她是來打劫的麽?”


    “她不是幾千年前就死了嗎?”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咯咯咯,有好戲看了。”


    “那隻黑貓怎麽沒了?”


    像是女人的聲音,又像是小孩的聲音,像是好幾個人在一起說話,又好像什麽都不是。


    如果僅憑這兩句話就想嚇唬住她,顯然是看輕了時九,在精神疾控中心裏待的那些年。


    那些病友們無厘頭的話語,可比這個可怕地多。


    一扇門隨之開啟。


    在現實世界裏,時九的鼻子流出暗紅色的鼻血。


    然而鼻血很快被一直更新置換的液體稀釋掉,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常……


    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研究人員密切地看著儀表盤上的數據變化,冷冽而嚴肅的麵容上帶上了輕快的笑容。


    對站在一旁的宋錚說道:“總監,她進入到平行世界裏了。各項身體數據都還在安全的範圍內,神經細胞正處於高度活躍狀態。”


    盡管這還是第一步,但於他們而言,這已經是一場勝利了。


    這麽多年的研究,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和時間,沒想到竟然真的能成。


    能夠連接到平行世界的人,百萬人中也未必有一個,他們也曾找到過一批天才,但都在接觸到那個維度瞬間,精神被徹底摧毀。


    這是一個廢天才的研究項目。


    而時九的存在,讓他們又一次看到了成功的可能性。


    宋錚緊鎖著的眉頭微微鬆開,笑著說道:“繼續密切監視,一旦發生危險,就要中斷實驗。”


    “當然。”研究員答道。


    時九睜開眼睛之後,就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孑然不同的世界。


    盡管在實驗之前,宋錚就已經告訴她,在實驗過程中,她會到另一個世界,體驗另一種人生。


    而她的任務,就是滿足她腦海裏的那個聲音,提出來的任何要求。


    把原本應該歸於虛無的靈魂,偷渡到現世,時九覺得自己很有可能被抓,如果有平行世界偷渡法的話。


    不知道意識昏沉了多久,當她再次醒來時,看到了紛繁而下的雪花,洋洋灑灑的,周圍很暗,沒有一點光亮。


    這是一個冬季的雪夜。


    時九的腳踝很疼,她伸手去觸碰,是濕漉漉而黏膩的感覺,空氣裏帶著血腥味。


    這種感覺她很熟悉,她的腳踝在流血,粗略估計,應該是骨折了。


    她現在在一個斜坡的下麵,身體躲在一堆大石塊的後麵。


    斜坡上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光四處照著,大概在尋她。


    一個陰暗而詭譎的聲音再次在她的腦海裏響起,“快跑,那些人一旦找到你,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急促。


    時九垂著眼眸,在腦海裏答道:“腳受傷了,現在逃跑反倒會被發現。等雪下大了再跑。”


    她蜷縮在石塊的後麵,一動也不動,腳疼地厲害,但她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愉快和興奮感。


    疼痛感,讓時九覺得自己還活著,真實地活著。


    雪越來越大,空氣也越來越冷。


    時九身上的溫度在一點點地喪失,她覺得很困,很累,甚至連唿吸都懶得唿吸了。


    尚存的理智告訴她,這樣下去,她會凍死在這裏的。


    她伸出手指掐自己的手掌心,手縮到了袖子裏,好讓自己清醒一點。


    一個多小時之後,上麵的腳步聲終於都停止了,大概都走了。


    世界又恢複地一片漆黑,隻有落雪的地方白得發亮。


    盡管有石塊的阻擋,但此時時九的身上,還是被一層薄雪所覆蓋。


    她的睫毛上結了一層冰霜,腳踝上的傷口也已經被凍地麻木了。


    她伸手在石塊周圍摸索,在冰涼的雪地裏摸到了幾根樹枝。


    時九將毛線帽子扯下一根線頭,扯下來一小團毛線,用牙咬斷,將毛線綁在樹枝上,將腳踝固定住。


    時九問道:“那些人都走了,我該怎麽走,才能離開這裏?”


    那個聲音答道:“斜坡下麵是凍住的河,沿著河邊走一個小時,就能到市區,上麵是馬路,不過這裏是郊外,大半夜可能打不到車。”


    時九吸了口氣,說道:“走一個小時,腳可能會廢掉的,還不如往上爬,到斜坡上麵去,如果是馬路的話,說不定晚上就有車經過了。”


    “你和我說說話吧,我怕自己凍死在這。”時九往斜坡上麵一步步往上爬著,動作緩慢但極為穩當。


    聲音裏帶上了些許人氣,溫潤而內斂的女聲,她有些驚訝地說道:“你怎麽會攀岩的?”


    時九在心中答道:“當年我室友,一個叫徐溪的姑娘,要飛躍醫院,硬生生拉著我們幾個人一起爬醫院那十多米的高牆,偷偷摸摸在病房裏練習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爬上去了,結果才發現下不去。這斜坡,可比那牆好爬多了。”


    “你是得了什麽病?”她似乎有點同情時九,但正是這份同情,讓時九沒忍住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偽裝的太久,假麵也會出現裂縫。


    “精神障礙,主要是自虐傾向,以前還有點雙相情感障礙,靠自虐自己治好了。對了,我叫時九。”時九答道。


    說著,嘴角露出了一抹溫和笑容,“那你呢,你是鬼是神,還是這身體的主人。”


    聞言,那個聲音下意識地答道:“我當然是這身體的主人。”聲音有些顫抖,透露出對時九的畏懼。


    精神障礙,在她的認知裏,就是瘋狂的,無理的,可怕的…


    原本被當作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時九,突然變得可怕了起來。


    誰知道時九會不會虐待她的身體,又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


    “你不要怕我,畢竟我也不是什麽惡人。”時九溫聲寬慰道,她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倒是讓時九覺得吃驚的是,這個身體的原主人是這樣一個怯懦的姑娘,隻是一句她是一個精神障礙者,就把她嚇成了這樣。


    這樣的女孩,應該很好騙吧,把她騙到那個世界,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我猜也是。雇我幹活的那些人讓我滿足你提的任何條件,除了你是這身體的主人,也沒有別的可能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時九溫和地說道。


    那個聲音頓了頓,沉默了片刻,就在時九以為她不想迴答的時候,她答道:“我叫林梓,是個鋼琴演奏者……”


    她的聲音像是從地獄又迴到了人世,清涼而沁人心脾。


    “我是被人害死的,死的時候,兩隻手,兩隻腳都被砍斷了,身敗名裂,爸媽出車禍,眾叛親離,連個葬禮都沒有……隻要你幫我報仇雪恨,無論有什麽有什麽能給你的,我都給你。”


    時九基本上算是確認了,這姑娘是真的好騙。


    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林梓對自己的結局那樣的清楚,讓時九覺得很奇怪。


    她目光沉沉的,問道:“你怎麽知道那會發生,興許那隻是你對未來的恐懼,讓你有了不好猜測。”


    林梓悲傷地說道:“那就是現實,是我已經經曆過的事情,就像是今晚這陣大雪,我已經死了一次了。”


    “現在的時間,還是一年前,最糟糕的事情還沒有發生,你幫幫我……時九……幫幫我……”


    時九這時候已經爬到了斜坡的上麵,她的額頭沁出了汗水,身體冒著一層熱氣,稍微暖和了一些。


    “林梓,你想我怎麽幫你?”


    “就算是灰飛煙滅,我也要那些人血債血償!讓他們下地獄!讓他們也感受一下我的絕望,那些施加在我身上的傷痛也要讓他們感受一下。”


    林梓的畫風突變,聲音變得尖銳刺耳,突然拔高了好幾個度。


    “啊!!啊啊啊…”


    時九無奈堵住耳朵,但林梓的聲音卻不小反大,“林梓,這麽喊不累麽,歇歇嗓子,又不是讓你去唱高音。”


    聞言,林梓果真安靜了下來。


    馬路上傳來了一陣汽車鳴笛聲,一個急刹車,在時九的麵前停了下來。


    亮眼的燈光讓時九不由得伸手擋住了眼睛,她的腳踝疼地厲害,勉強站起來。


    她隨即看見一個身材挺拔而頎長的人,從車上走了下來。


    綺麗的眉眼,冶豔的唇,瓷白的皮膚,透著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感,這是個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


    時九的大腦有片刻的放空,目光忍不住盯在他的身上。


    她知道自己這樣有些失禮,隻是,隻是……這個男人真的漂亮地過分了。


    時九真的很想,再看一看他。


    她看到特別好看的東西,總是會忍不住再多看一眼。


    他臉上帶著冷淡的神情,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峻,身上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腰線流暢而柔韌。


    即便那樣沉寂的黑色,穿在他的身上,也有一種偃旗息鼓的意味。


    是個容顏絕美的冷美人。


    時九原本固若金湯的世界,開始變得動蕩不安。


    亙古不變的長夜,照進了一點渺茫的光。


    她在陰暗之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十幾年,如今終於遇到了滿身是光芒的漂亮事物……


    在精神疾控中心裏遇到都是麵容憔悴,眼神麻木,深陷泥淖的人,而他的眼裏,藏著璀璨的星河。


    在這樣冰冷的雪夜裏,無疑是一種慰藉。好想觸碰一下,但又怕碰一下就碎掉了……


    時九的身形晃了晃,心底產生了一種躁動不安而又陰暗的情緒,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小姐,請問你需要幫助麽?天氣這麽冷,你就一直蹲在路邊嗎?”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像夏夜之時,小提琴奏響的夜曲,神情依舊冷漠。


    他的目光落在了時九的腳踝上,那是時九應急處理,幾根灰棕色的樹枝,還有紅色的毛線,琥鉑色的眼睛裏帶著些許的詫異。


    時九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困窘地縮了縮腳,就在剛剛,時九還對它很滿意,醜是醜了些,但起碼很實用。


    但現在,她隻想扯下醜醜的樹枝,還有髒兮兮的毛線,好讓自己在他的眼中,沒有那麽狼狽不堪。


    很抱歉,初次見麵,我看起來不是很好,而你卻很好……


    在後來的漫長時光裏,在時九的記憶之中,景止所有的盛裝出場,都不敵初逢這一次的傾城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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