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煜小時候就想拜師尉繚了,如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時不時會去尉繚府上請教一些關於兵法的問題。


    不過他並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 因為他生怕會被尉繚當做是以勢壓人。如果因此將尉繚子逼走了, 他就是哭也沒地方哭了。


    葉煜追求的是順其自然, 若是尉繚願意收他,那他自然是喜不勝。若是尉繚不願意, 他也不會強求,反正還是能繼續向他請教探討。


    在相處過一段時間後,尉繚仍然沒有提起收徒相關的事, 葉煜當然有些失落, 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並且在與尉繚的請教的過程中冶摒棄了私心, 更加好學了。


    或許是滿意於他的態度,尉繚在這一天竟然提起了葉煜之前心心念念的事情。


    “如果不是不適合,老夫的確很想收你為徒。”尉繚頗為惋惜地說道。


    葉煜微愣過後, 笑了笑, “能得先生賜教已經是煜的榮幸了。”


    其實他早就有所察覺, 尉繚的觀念與他並不相符,尉繚重法,他提出了很多過於嚴苛的治軍之法,這是葉煜不能苟同的,所以他才會放棄的那麽快。


    尉繚摸著胡須,輕輕歎息,不知是在感歎這樣一個好苗子不適合傳承他的衣缽,還是歎些別的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你來秦國,是件好事。”


    葉煜眼中熠熠,唇角揚起,“當然。”


    尉繚卻又冷不丁說道:“我希望你能一直伴隨秦王左右。”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讓葉煜嚇了一跳,動作都頓了半拍,甚至不由地屏住唿吸,目光竟然不敢對上尉繚的眼睛,心好像被提到了嗓子眼,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乍然被嚇住了的葉煜尚未發現自己不同尋常的反應,同樣的,尉繚也沒有發現,他自顧自地長歎了一聲。


    “與你實話實說吧,秦王與我想象中的大不相同。”尉繚的語氣中透露著對嬴政的不滿意。


    這下子葉煜剛才的情緒頓時消了大半,神情露出一抹錯愕,卻也有幾分了然。


    他此前其實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這一點。嬴政和他一樣經常會向尉繚請教,在葉煜看來嬴政沒擺什麽什麽姿態,完全是禮賢下士的模樣,更兼之嬴政可比葉煜讚同尉繚的觀念,他們兩人聊得來,按說尉繚待他肯定會比對待葉煜好多了。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嬴政不知道,但被尉繚用另一種態度對待的葉煜卻是清楚,尉繚對他麵上看著沒什麽,實則不夠盡心,換句話說就是有幾分敷衍。


    尉繚如今將其原因道來,“我在大梁時,時常聽說秦王的賢明、愛民、寬容、仁厚,並且善於納諫,可見了麵後卻發現並非如此。”


    非常清楚嬴政這些好名聲怎麽來的葉煜默默低下頭。


    然而尉繚似乎將他的舉動當成了惶恐,“我既然說出來了,那便是不擔心你告知秦王。”


    這倒是讓葉煜驚訝了,這種說君王壞話的事情,尉繚還在鹹陽呢竟然不怕被嬴政知道。


    尉繚繼續說道:“我識人數十載,從未有錯。秦王現在能禮賢下士,但這不是他真正的性情,他是個暴戾寡恩的人,絕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尉繚也是在與嬴政多次交談過後才徹底確認這一點。


    葉煜皺著眉道:“先生聽聞的那些事,並非憑空捏造,您怎麽弄完全否定王上呢?”


    尉繚看向他道:“那都是因為秦王身邊有你的存在,你用你的仁善輔佐了他,正如同你腰間的仁道之劍輔佐你一樣。得知秦王的本性後,我本想是逃離秦國,但因為知道這一點,我才留了下來。”


    葉煜愕然片刻,忙說道:“王上能接納我的諫言,這本就是因為王上善於納諫。”


    尉繚卻道:“你何須過謙?即使秦王的確善於納諫,但若是沒有你的巧言上諫,如何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呢?”


    他又道:“所以我才希望你能一直留在王上身邊,用你的仁善去彌補秦王的暴戾。”


    聽了尉繚的話,葉煜下意識鬆口氣,隨即又有一點難以察覺的喜悅。


    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忽略掉自己的情緒,隻是因為場合緣故沒有深思。


    “他當真這麽說?”就在葉煜離去後,嬴政看著麵前的小侍問道。如果葉煜在這裏他一定能認出來這個小侍就是尉繚府上的人。


    “是。”那小侍恭敬迴到。


    嬴政把玩著手裏的一枚竹簡,過了半響才迴道:“你退下吧。”


    尉繚所住的地方和人手都是嬴政安排的,他對於嬴政的態度和曾經試圖逃離的念頭自然瞞不過嬴政,尉繚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有他對葉煜的這一番說辭。


    不僅是為了間接告訴嬴政緣由,表達出自己願意留在秦國想法,更是為了以防萬一也可借助葉煜的仁善脫身。


    不過他的後手用不著了,因為嬴政好似並不知道這事一樣,仍然重用著他,甚至在又見了幾次之後,任用他為國尉。自此,人們也習慣稱繚為尉繚。


    之後,葉煜聽聞尉繚開始著書,想來是那《尉繚子》,便不再頻繁前往打擾,而是準備起了另一件事。


    在提前通知了李由和扶蘇之後,他帶著自己的大弟子入宮去見了小弟子。


    李由家中也有幼弟,因此與小扶蘇相處起來,除卻身份和年齡造成的拘謹之外,還算順利。並且正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是什麽樣,所以更將扶蘇的聰慧凸顯了出來。


    葉煜有意讓李由陪著扶蘇騎了會兒馬,自己則站在不遠處看著兩個弟子。


    “那就是你的弟子?”嬴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葉煜忙轉過身行禮。


    “正是。”從葉煜嘴角的笑容可以看出他現在心情一定很不錯。


    嬴政站到了葉煜邊上,也看了看不遠處的兩人,這時候李由和扶蘇也都看到了嬴政的陣仗,過來朝嬴政行禮。


    嬴政的目光主要放在了李由身上,他先是打量了一通,又拿了些兵法上的問題考他。


    這是李由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嬴政,好在他性子本就沉穩,沒露怯,嬴政問的問題也都一一答了上來。


    嬴政滿意地點點頭,讓他繼續教扶蘇騎馬去了。


    葉煜卻是看著扶蘇因為嬴政在而緊繃的身體,無奈道:“臣極少在宮中走動,今日鬥膽想四走走。”他覺得嬴政要是一直站在這,扶蘇遲早從馬上摔下來。


    嬴政略微不悅道:“不是早就允了你可隨意入宮麽?日後想去哪兒,著人通報一聲就是了,不必當麵請示寡人。”


    說完,嬴政掉頭又說道:“跟上吧。”


    “是。”葉煜嘴角越發揚起,緊跟著嬴政。


    許是覺得氣氛太過安靜,嬴政找了點話題,“國尉的法子,正打算派姚卿去做,愛卿覺得從哪一國開始為好?”他微微偏頭看著葉煜。


    這說的是尉繚先前提過的用金玉賄賂他國權臣的事,交給姚賈來辦倒也正好,葉煜思索了片刻說道:“齊國最為平靜,也與秦國交好,不急。燕國有張將軍在,韓國太小,也都不足為慮。至於楚國……如今楚國混亂,尚不是最好時機。”


    “那麽趙國與魏國呢?”嬴政問道。


    “臣以為應當去趙國。”葉煜答道。


    “哦?為何不是魏國?”嬴政好奇道。


    葉煜知道嬴政沒有猜疑,也坦蕩地說了,“因為春申君在魏國。”


    嬴政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疑惑道:“你從何得知?”


    葉煜道:“臣有一表兄,名棹,陛下若是想賂魏之臣,不如擇其。臣亦是聽聞他所言,方才知曉此事。”


    嬴政麵上露出凝重之色,“魏國真是瞞得緊,看樣子魏國是打算在楚國之亂中插一手了。”


    葉煜從旁說道:“王上不必多慮,魏國聯合春申君攻楚,楚國越亂對秦國越發有利,您什麽也不需要做,隻要看著就好,免得惹了一身汙。”他卻是半點不提自己的動作。


    嬴政點點頭,“說的沒錯。”


    走了兩步,嬴政又停下了,“那棹,是魏安王的……?”鑒於棹是葉煜表兄,嬴政倒是沒直說。


    “是。”


    嬴政這時候也想起了關於棹的一些事,他眉頭微皺,竟定定地凝視了葉煜好一會兒。


    他們本來站得挺近,嬴政轉過來後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十公分罷了。


    葉煜不太明白嬴政怎麽突然停下來看著他,但當他對上嬴政雙眼時,他已經忘了自己的疑惑。


    丹鳳眼從古至今都十分受到推崇,眼睛是最具靈氣的地方,本身就俊俏的麵容配上一雙狹長而有神的鳳眼,更是加分不少。


    而現在,葉煜就看到這樣一雙貴氣的眼睛映照著他那過於妍麗的容貌,像是平靜的深潭,深得……好似能將他吸進去。


    胸腔發熱,他的睫毛微顫,雖然還沒迴過神來,卻隱約覺得不對勁。


    “他遠不及你。”嬴政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切,他半點虛假都沒有地說道。


    哪怕他沒有見過棹,但是他堅信那個人無論是能力還是容貌,都遠遠不及葉煜。他對於魏安僖王將他人作為葉煜的替身的行為嗤之以鼻。


    葉煜半垂著眼簾,他被嬴政的聲音拉迴了神,並在理智迴籠的那一瞬間就避開了嬴政的目光,他察覺到了錯亂的心率,也隨之生起一股恐慌,讓他四肢百骸如墜冰窟一般顫抖。


    他知道嬴政的觀察力非同一般,所以他幾乎是湧上了全身的力氣才壓抑住了那心底的情緒,不讓自己顯出任何異樣來。


    一行人仍舊在宮裏漫步著,葉煜這時候萬分慶幸嬴政站在他的前方。


    他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明明太陽似乎都沒挪動多少,他卻覺得已經過了許久。


    周圍景色已經全然被他忽略,越是想要撇開視線,他就越是適得其反,無法忽略視野中的那抹身影。


    近日朝中沒什麽大事,嬴政隨口問的幾個問題哪怕葉煜現在心不在焉也能輕鬆應付過去,一直到他帶著李由出宮,他才鬆了一口氣。


    “師父?”沒再掩飾的葉煜被李由察覺出了異常。


    “我沒事,大概是最近累到了。”葉煜強笑道。


    李由沒發現出了什麽事,便也信了他的說辭,關懷了幾句之後沒有再去打擾他,而是自行迴府了。


    葉煜迴去之後,一個人在書房裏待著,無論是趙誠還是什麽別的小侍全都被他趕了出去。


    如果有人在這裏,那一定會被葉煜的臉色驚訝到,那張臉上連嘴唇是失了血色,更別提那蒼白的臉色,簡直像是吹了一晚上的寒風一樣。


    葉煜伸手覆上了心口處,這裏的跳動很正常,正常得能讓他輕易地對比出先前的異樣。


    他一直以為,自己上一世沒有喜歡的女生是因為他還沒打算戀愛,而這一世沒有喜歡的人是因為遇到的女子太少了。


    然而事實總是狠狠地打了他的臉,他這才明白為何當初美女坐懷他心也不亂了,不是因為他是柳下惠,而是因為他是彎的。


    他沒有談過戀愛,可也知道心動的感覺。那看似來勢洶洶,又好似醞釀許久的情感竟然……


    葉煜深唿吸一口氣,試圖調整那紛亂的心緒,但並沒有什麽用處,他的心情依舊難以平複,而他的大腦更是無比清楚那個事實。


    不可能。


    這三個詞從他意識到的那一刻起就在腦海中刷屏。


    可若是他信了,他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他現在萬分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去弄那些彎彎繞繞,以至於自己在第一時間都把自己給分析個透徹了。然而他沒忘記他弄那些彎彎繞繞也是為了嬴政,若是重來一次他也還是會這麽做。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非常惡心,也很可笑。


    明明當初逃離魏國來到秦國就是因為不想當君王的男寵,但他如今動心對象,卻恰恰是一位君王……


    照明的火就在一旁,葉煜卻察覺不到半點暖意,那火光在他眼中明明滅滅。


    還好,還早。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堅決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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