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門縣,客棧。


    沐念安葬好老乞丐之後,在老乞丐的墳前坐了兩個時辰,自說自話到了天黑時分。


    他來到客棧,推開房門,出乎他的意料,房內坐著兩位老人,素未謀麵,卻倍感親切。


    這對他來講,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從小到大,他受盡白眼,早已習慣了與他人保持距離。


    除了老乞丐,他不相信任何人。


    房內坐著的兩人,正是下了峨眉山的徐黛君與沐春風。徐黛君一見沐念,心便兀地一痛,她仔細端詳沐念的臉龐,與神偷沐春風年輕的時候極為相似,她喃喃道:“像、像極了,你叫什麽名字?”


    沐春風同樣雙眸泛紅,沐念依舊穿著那一身破舊的乞丐裝,渾身上下有數十處補丁。


    “沐念。”沐念本能答道。


    這兩位老人,看他的目光裏沒有惡意,卻有難得的心疼,所以,他的態度很是恭謹。


    可能是由於對他好的人寥寥無幾,沐念很重視來自他人的每一分善意,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安慰。


    “孩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徐黛君一邊抹掉眼淚,一邊招手示意沐念湊近一些。


    沐念不自覺的向前踏出兩步,忽然間,他瞳孔一陣收縮,止住腳步,聲音嘶啞而又低沉。


    “你們是誰?”


    “傻小子,老夫是你爺爺,沐春風,這位是你奶奶。”沐春風笑罵道。


    “格老子的,老子是你爺爺!居然占老子的便宜!給老子滾!”


    出乎沐春風與徐黛君的預料,聽到沐春風的介紹,沐念出奇的憤怒,用力咆哮出聲。


    這一刻,沐念躬著身子,眸子裏絲毫沒有親近的意思,充滿敵視,像是行走在荒野裏的孤狼。


    “你說什麽!有種你再說一遍!”沐春風反應過來,瞪著眼睛怒道:“老夫是你親爺爺!”


    沐念神色不改,雙手攥緊老乞丐留下來的碧綠竹節杖,低著聲音道:“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她,更不是你的孫子,我爺爺他已經死了,全洪門縣的人都知道。”


    “還有,我警告你們,離我遠點!沐念已經死了,我姓洪,叫洪五,洪四的洪!”沐念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張開給沐春風和徐黛君看,上麵歪歪扭扭寫著一堆字,但是內容隻有兩個字——洪五。


    那是沐念花了十兩銀子,讓私塾先生教會他的兩個字,也是他為自己新取的名字。


    老乞丐說過,全天下的字都可以不認得,但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寫。


    “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老夫該死,老夫不配當你的爺爺,但你奶奶她是無辜的,她在峨眉山後崖枯等四十年,身不由己,她同樣不好過啊!你再怎麽樣,也該叫她一聲奶奶啊!”


    沐春風臉色焦急,沐念的話,宛如寒冬的風,吹的他遍體生寒,但他不敢有絲毫怨言。


    這是他犯的過錯,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逃避,才會讓徐黛君等候四十年,才會讓那未曾見過一麵的兒子喋血沙場,才會讓沐念受盡坎坷折磨。


    縱然沐念不願認他,也是他活該,他認了。


    但徐黛君又有何錯?


    她好不容易脫困下山,見了親孫兒,卻不被親孫兒承認,那又將是何等的悲痛。


    “嗬嗬……”沐念冷笑,指著沐春風的鼻子,嗬斥道:“莫說老子不是你二人的孫子,就算是,老子也不會認你二人。你聽著,老子再說最後一次,老子叫洪五,唯一的親人叫洪四。”


    “現在,洪四他已經死了!”


    “老子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


    “老子也不需要親人!”


    “老子願意做乞丐,一個人過的逍遙快活!”


    沐念一句接一句的吼出,年輕的臉龐漲的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是對月咆哮的孤狼。


    洪四養育了他十多年,他都沒來的及叫洪四一聲爺爺,現在洪四死了,屍骨未寒,突然跑過來兩個人,聲稱是他的爺爺奶奶,讓他認親,憑什麽!


    他以前沒占過對方一點便宜,以後也不屑於占他們的便宜,他一個人可以活的好好的。


    這個世界,他隻相信老乞丐,隻有老乞丐對他好,老乞丐走了,他便誰都不信,不稀罕任何人。


    “……”


    沐春風神色愧疚,迴望徐黛君一眼,徐黛君紅著眼搖頭,指骨捏的發白,心底仿佛被萬千銀針洞穿,痛到她的身體輕微顫抖,她努力的平複下語氣,道:“孩子,答應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她明白,沐念的心結,一時半會兒解不開,不會這麽容易的接受自己,需要給沐念一點時間。


    如今,隻要沐念過的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嗯。”


    沐念目光觸及徐黛君顫抖的身軀,眼神柔和了刹那,旋即恢複冷硬,不輕不重的發出一道鼻音。


    “我們走吧。”徐黛君努力克製住眼淚,對著沐念柔和一笑,隻是那笑容,充滿苦澀。


    苦的像是世間最苦的茶。


    沐春風欲言又止,隻能無奈點頭,與徐黛君一同走出房門,他們並未遠去,就在這客棧住下了。


    他們走後,沐念冷硬的表情鬆軟下來,倚著門板癱坐在地,他捂著嘴,強忍著的眼淚奪眶而出,即便如此,他依舊努力的克製,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那是一種悲痛到極致,卻無法嘶吼出聲的痛。


    另一邊,徐黛君走進房間,再也控製不住,淚如泉湧,仿佛要將這四十年積攢的眼淚流幹。


    沐春風輕輕的抱住徐黛君,安撫徐黛君的情緒,然而自己卻是聲音哽塞,帶著哭腔。


    這一日,無論是沐春風,還是徐黛君,還是沐念,經曆的都太多太多,多到幾乎崩潰。


    人世之悲,一日盡加三人之身。


    天際弧月殘半邊,雲氣輕薄如紗,星辰寥寥幾顆,寒光如霜落青瓦。


    洪門縣家家戶戶關緊房門,嘈雜怒罵、嬉戲笑語、老人歎息、嬰兒啼哭、婦人呢喃之聲。


    縱然牆厚一尺,依舊難擋其聲,不絕於耳。


    月是一輪月,悲喜落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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