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的葬禮像正在消融的雪,無聲無息卻沒有絲毫的停止,兩三隻烏鴉站在樹梢上,發表著自己對死亡的見解。


    老和尚掩蓋起小商小販的嘴臉,歌功頌德、靈魂超度,虔誠至極,玲子被人攙扶著,她失去了最後一點氣力,我們拜訪過的鄰居沒有食言,他們都來到這裏送渡邊最後一程。


    死亡的事總令人沮喪,我環顧四周,起起伏伏的小山坡上遍布著模樣相仿的墓葬,不遠處的路上好像站著一個人,他一直在盯著這裏。


    會不會是渡邊的靈魂在守望著我們為他入葬?


    我擦了擦眼鏡,他看上去有點眼熟……沒錯,是前天晚上保險公司的那個家夥。


    出於私家偵探最底層的邏輯,我怎麽也得問一句,他來這裏幹什麽?


    我慢慢退場,向那個家夥走去,對方顯然知道我是衝他去的,但他絲毫沒有在意。


    走到跟前,我有點傻眼,我他媽怎麽和人家交流?眉目傳情?


    正當我上不去下不來之時,對方率先開口,“你好,你是渡邊先生的好友吧?”


    “你會……中文?”


    我瞪著眼、囧著眉,我碰見的日本人怎麽這麽多懂中文的,是中文影響力日益提升,還是網文套路的金手指?


    他點點頭,“我的很多客戶是中日合資企業,時間久了,自然懂點中文,見笑了。”


    我擺擺手,看來以後我也得看些台詞多的日本電影了,權當是為了學習日語。


    “渡邊是你的客戶?”


    “對,渡邊先生幾年前在我這裏投了人身保險,至今我都要感謝他,當時我初入茅廬……”


    我去,初入茅廬都知道,這哪是懂點中文啊!


    “是渡邊先生選擇了當時的我,如若不是他,恐怕我早就被保險公司掃地出門了。”


    我去,掃地出門都知道!接二連三引經據典,這是在向我炫耀?


    我豈能讓老祖宗……至少不能讓我語文老師蒙羞啊!


    “渡邊先生慧眼識珠,我相信當今的您早已是業界的翹楚,算是一段伯樂與千裏馬的佳話!”


    對方略顯尷尬,連連搖頭,“恐怕我辜負了渡邊先生的期望,如今仍是碌碌無為!”


    我去你大爺,還拽文!


    “舉頭三尺有神明,他會希望你的業績芝麻開花的!”


    “每次想起與他交談的情景我都如坐針氈,盡管我沒受到邀請,但還是想送他最後一程,畢竟,此去千山萬水、永不相見!”


    我……媽的,怎麽還借景抒情了呢!


    好吧,看在你對渡邊仰慕的份上,我就不和你爭“引經據典今日小王子”的稱號了。


    我哈了口氣,搓了搓手,言歸正傳。


    “前天晚上渡邊家門口的也是你吧?”


    “是我,我是匆匆在外地趕迴來的,真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渡邊先生一直是個好人!”


    好人?誰規定好人就不能死?你“引經據典今日小王子”難道不知道好人不長命王八活萬年的老俗話。


    等等!


    “你剛才說,你當時在外地?”


    “對,在老家。”


    “距離東京多遠?”


    “開車的話三個小時左右吧!”


    三個小時?


    “你到渡邊家的時候幾點了,還有印象嗎?”


    “晚上的十點十分!我是掐著時間趕來的,我知道我肯定見不到渡邊先生最後一麵,但我還是竭盡所能的往前趕!”


    “也就是說,你是晚上七點左右知道渡邊死訊的?”


    “接到電話的時候是晚上的六點半。”


    “是誰打給你的?”


    “一個男人,他電話裏說渡邊先生死了,他的保險該生效了。”


    “還有嗎?”


    “沒了,之後他就掛斷了電話。”


    晚上六點半接到的電話,又不是玲子,又知道保險的事……


    “渡邊為自己投保的事算是隱私嗎?”


    “小王子”猶豫了片刻,“算,但渡邊附近的鄰居都知道這件事。”


    難道是多事的鄰居給“小王子”打的電話?且不說這樣做有多鹹吃蘿卜淡操心,“小王子”的聯係方式可不同於“包小姐”,是誰都能在大街上找得到。


    “我能看看那個電話號碼嘛?”


    “當然!”


    “小王子”打開手機,屏保是蒼井空,沒想到“小王子”還是個懷舊的人,蒼老師這都隱退多年了。


    我記下那個手機號碼,不知道它會帶我去向何處,當然,不排除我多疑的可能。


    “渡邊的保額是多少,我的意思是說渡邊死後保險公司能賠償給玲子多少錢?”


    “大概是八千萬日元。”


    “八千萬?也就是……”


    我在心裏快速撥打著我的小算盤。


    “人民幣五百萬左右。”


    我點點頭,沒想到“引經據典小王子”數學也不賴。


    五百萬啊!足夠玲子後半生花天酒地、揮霍奢靡了。


    “如果知道時間這麽巧合,我們當初真應該把保險生效的時間往後推一推!”


    推一推?


    “什麽意思?保險生效的時間不是以死亡時間為準嗎?”


    “是的,理論上是這樣,可渡邊的一位朋友……就是那位,他當時也在場。”


    我順著“小王子”的手指看過去,是土地公。


    “他強烈要求在生效協議上補充一條條款,即該保險要到當事人四十以後才能生效。”


    “那如果四十之前有什麽不測,豈不是虧了?”


    “他考慮的不是這個層麵的東西,當時在場的隻有渡邊,他的朋友和我,為了這個條款渡邊還和他的朋友大吵一架。”


    “是因為玲子?”


    “對,那時渡邊認識他的妻子還沒多少時間,渡邊承認是妻子的一位朋友建議他這麽做的,畢竟玲子比他年輕,她需要一個保障,渡邊的朋友告訴他,除了時間誰都不敢保證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轉眼間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最後還是渡邊妥協了?”


    “小王子”雙手一攤,“沒辦法,資本的力量,後來我才知道渡邊的那個朋友的家族是一個財團,是我們東京保險的大股東,東京有頭有臉的保險公司他家都有參股,也就是說,渡邊不同意他的要求,沒有一家保險公司會承保這份保單!”


    萬惡的資本主義!


    唉!想想這種你不聽我的就無路可走的感覺肯定很爽!


    下葬儀式已經差不多了,土地公站在一旁沉默不語,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樣做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但人心不古,也算無可厚非,畢竟日久見人心,玲子也沒有辜負歲月和渡邊的期望,她是一位相當稱職的妻子。


    人們紛紛和渡邊做最後的道別,而後一個個離開,“小王子”說他得走了,保險材料都已準備就緒,就等玲子的簽字和渡邊的死亡證明了。


    人群散去,土地公攙扶著玲子向我這邊走來,一隻烏鴉在我頭頂飛過,我知道它在提醒我什麽:打電話的那個男子是誰?渡邊剛過完四十歲生日就死了,真的隻是巧合嗎?


    臨走時玲子請求土地公幫忙賣房子,傷心之地,她不想久留,土地公滿口答應,讓她稍等兩天。


    在迴去的路上我把我和“小王子”的談話向土地公全盤托出,土地公說當初的確是他多疑了,五年的時間,每一天渡邊都過得十分幸福。


    至於烏鴉提醒我的兩個疑問,土地公完全不想理會,他說我是餓過了頭,等吃碗阿雅做的麵就好了。


    阿雅?還提阿雅?一幅雪中燒紙的畫麵再次浮現在我腦海。


    我將昨晚所見告訴土地公,他一愣,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絕對沒有,有人在燒紙,那個人也的確是阿雅。”


    土地公眉頭一皺,“這麽多年,我從來沒見過阿雅在晚上燒過紙,是給家裏人死去的人燒的?”


    “廢話!難道給活人燒啊!我覺得她可能每年都會在那天燒紙,隻是你沒發現而已。”


    “這樣的事還是不要隨便問得好!”


    “當然!既然阿雅不想說,我們不能扒拉人家的傷心事,誰身後還沒一段悲傷的故事呢!”


    “你有嗎?”


    土地公斜著眼看著我。


    “別看我沒心沒肺,其實我也是個感情敏感的人,每當秋葉飄零、冬雪皚皚,我都情不自禁黯然神傷,每天哭好幾迴,人間苦惱我是看不得,要不然整宿整宿的失眠!”


    “我信!”


    說著,土地公向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迴到土地公家已是中午時分,我特意瞧了一眼昨晚阿雅燒紙的地方,已清掃完畢,毫無痕跡,阿雅依舊一張笑意盈盈的臉,正在和老公狗曬太陽。


    土地公迴了房間,他說要洗個澡,我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和阿雅一起曬起了太陽。


    “今天太陽真暖和。”


    “多曬太陽對心情也好。”


    阿雅撫摸著老公狗。


    “菲律賓沒有冬天吧?今年打算什麽時候迴去?”


    阿雅搖搖頭,“不迴去了,明年再說吧!”


    對於阿雅我還有一個小小的疑惑,我剛來土地公家時她的中文水平也就相當於一個兩歲的小兒郎,如今與我對話已遊刃有餘,平時也經常見她學習中文,甚至我聽土地公說她還特意報了一個學習班,土地公問過阿雅原因,她說她隻是覺得太無聊,學點有趣的東西總是好的。


    對此,我不敢恭維,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本來識字就不多,何必拚命去學世界上最難搞的一門語言呢!


    當然,個人隱私人家不說,咱不能多問。


    周邊世界突然變得神秘,給“小王子”打電話的是個神秘人,渡邊的死時間有點蹊蹺,如今阿雅也成了隱士高手,我有點抓耳撓腮,難道隻有眼前的老公狗憑白無故、簡單明了?


    不,我也不是一個複雜的人!


    呸!我怎麽能和一隻狗比!


    呸!呸!是一隻狗怎麽能和我比!


    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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