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掛了電話。


    旁邊陸壹關心地問了一句:“寨主出事了?”


    “他老婆不讓他進門。”


    陸壹神情一肅,道:“這在我們東北可算是大事了,尤其是在這個天氣,從小到大,我就聽過好幾起冬天喝醉了酒的丈夫迴家敲門,老婆生氣不給開,第二天早上一開門,發現人睡著凍死在門口的事。”


    “他沒這麽嚴重。”


    陸壹:“還是得好好勸勸。”


    “嗯。”


    離開商店,李追遠走向柳奶奶家。


    劉姨近期不在家,這會兒太早,食堂早餐還沒供應,李追遠打算待會兒和阿璃操場散完步後再去食堂買早餐,把老太太的那一份也一起買了。


    結果,剛走到院門口,還沒推開院門,就聞到了一股香味。


    院子裏,升起了很多個小爐子,一個發須皆白的老人,帶著兩個年長婦人和兩個年輕婦人,正在裏麵安靜地忙碌著。


    這是在準備吃食。


    食材都是提前準備好的,但為了確保口感,特意帶到這裏來現場烹煮。


    老人一邊親自忙碌,一邊對自己倆兒媳婦和倆孫媳婦進行督導,見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不敢出聲嗬斥,卻也是用力瞪眼。


    見李追遠進來了,老人先是一疑,隨即左手顛勺,右手打了個問禮。


    “小哥,您是?”


    “我是家裏的。”


    老頭馬上熄火,手中家夥事放下,對著李追遠認真行禮。


    他行的是柳家外門禮,意思是掛名的柳家,不傳藝。


    旁邊四個婦人見狀,也停下手中活計,對李追遠行禮,兩位兒媳婦倒是行得有模有樣,倆孫媳婦就隻能跟著模仿個大概。


    李追遠側身避禮,說道:“老太太說了,家裏不用老禮了。”


    “老太太體貼咱下邊人,可咱也不能不知禮數。”


    “你們辛苦。”


    “不敢不敢,能得到伺候老太太的機會,是我們的福氣。”


    李追遠走進屋。


    老人馬上催促兒孫媳婦們快點繼續忙活起來。


    他家在金陵開了一間飯莊,在尋常市井裏並不出名,因為能預定到他家席麵的,非富即貴。


    這家飯莊早年就是柳家的產業,隻招待柳家本家人以及手持柳家請帖的貴客。


    秦柳兩家沒落後,老太太將兩家大部分產業都散了出去,光是捐成文物保護單位的宅邸就不知有多少座,有些宅邸名義上掛著他姓留著他人事跡,可實際上原主人不是姓秦就是姓柳。


    這飯莊子也是如此,不過老太太大氣,懶得入股抽利,念著過去門下之情,是真的直接送。


    沒人是傻子,也沒人天生喜歡卑躬屈膝伺候人,但沒辦法,老太太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讓他們不繼續把自己當下人都覺得不好意思。


    當然,老人也清楚,利反而是次一等的,有些人物,能巴結處香火情,才更為重要。


    要是讓他選,他真巴不得繼續像小時候那樣,跟著自己父親在柳家廚灶上忙活。


    柳玉梅正在給阿璃梳頭,見李追遠來了,很是幹脆地把梳子遞給少年:


    “你來,我上去讓它們靜一靜。”


    “好的,奶奶。”


    李追遠接過梳子,幫阿璃梳頭。


    鏡子裏,阿璃浮現出笑容。


    柳玉梅瞧見了,隻是笑笑,她已對此不再吃味了。


    她不由想起南通那個姓李的老東西,總是喜歡嘀咕自己是個“市儈的老太太”。


    李三江那家夥,好像還真沒嘀咕錯。


    說白了,女婿在女方家的地位與待遇,是靠自己本事和能力爭取來的。


    這個道理,就算是在龍王家,也不能免俗。


    柳玉梅上了樓,等她再下來時,李追遠已經幫阿璃梳理好了頭發。


    隨後,少年牽著阿璃的手,去操場上散步。


    他們迴來時,早餐也順勢開始。


    都是簡單的小菜早點,主食無非是粥、麵、餛飩,但每一樣,都用料講究,極其用心。


    毫不誇張地說,廚藝比劉姨都要好很多,畢竟劉姨隻是自己一個人,也不可能全天候就隻忙活著做飯一件事。


    兒孫媳婦們一個個端著小菜小碟地進來放下,算是老人故意讓她們露個臉。


    到最後,老人束手彎腰,在旁邊安靜站著,靜候桌上人的需求吩咐。


    老太太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卸下了肩上重擔,家裏日子也比過去有了奔頭,人,也變得更隨和了一些。


    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個湯包送到李追遠碗裏:“馬家的麵點功夫,可是整個金陵一絕,你嚐一下。”


    李追遠咬破一邊後,吸著湯汁,吃完一個後點頭:


    “嗯,很鮮美。”


    旁邊老人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是麵露微笑。


    柳玉梅笑道:“不錯,手藝倒是沒落下。”


    老人迴道:“可不敢落下,保不齊老太太哪天忽然再想起這一口,要是讓您沒能嚐到以前的味道,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柳玉梅從口袋裏隨手抓出一把金瓜子,放在了桌上。


    “分給媳婦們。”


    老人忙擺手道:“老太太,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柳玉梅:“看來是家大業大,瞧不上這點了。”


    “怎敢忘本,怎敢忘本,要天打雷劈的。”老人馬上將金瓜子小心翼翼地扒進手裏。


    純按重量來算,這金瓜子倒不算什麽,隻是每一顆都造型精致,工藝價甚至超出了金價本身。


    “我們就在外麵候著,您隨時吩咐。”


    老人是知禮數的,雙手捧著金瓜子,倒退著出了餐廳。


    柳玉梅喝了口粥,說道:“曉得你不喜歡這一套東西,但想來阿婷也提醒過他,他已夠低調了,但陣仗還是高了些。”


    李追遠微笑道:“我能理解。”


    “你若喜歡,以後就讓他接著送餐食,如何?”


    “我還是更喜歡劉姨做的,有家的感覺。”


    “嗬嗬,其實,阿婷的廚藝,也是跟人家學的,人家這一脈,以前就是在我老家專司灶台的,他家的手藝,才是我柳家的味道。”


    “原來如此。”


    “唉,不僅是灶台上的,就是戲班子、裁縫班子、花匠園藝等等這些,以前也都是家養的,專供自家使。


    這放在過去,是常例,隻不過現在,也著實用不上這些了。”


    老太太說這些時,語氣裏沒有落寞,隻有追憶,像是在和小輩們講著過去的故事。


    李追遠開口問道:“三樓那裏……”


    老太太直言不諱:“本是為你準備的,等阿力阿婷他們犁地迴來後,再讓阿力把那些東西送迴老宅去。”


    “您的愛護之心,我記下了。”


    “是不是還有後一句?”


    “沒有。”


    “你小子。”柳玉梅搖搖頭,“有時候我在想啊,他們為什麽獨獨把我留下來,他們自個兒都去死了。”


    “奶奶……”


    “後來,我就漸漸琢磨出味兒來了,合著是他們覺得我還沒脫離低級趣味,把我留下來,更好守著家唄。


    有些事兒,他們自己是做不出來的,但他們曉得,我能做出來,我本就不是一個喜歡講理的主兒。


    真逼急眼了,大不了拉著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可不想守著那些勞什子的狗屁規矩道德名聲。


    怕也就是因為這樣,那些家族門派,才對咱這破落戶還真有些忌憚,不敢真打將上門來吃絕戶,因為他們曉得,這家裏有個逼急了會發瘋的老太太。”


    李追遠坦然一笑,道:“我覺得您這麽做,沒什麽不對的。”


    柳玉梅玩味道:“這可不像是他們會說的話。”


    李追遠:“因為我相信您能管束好範圍,報複時不會傷及無辜。”


    柳玉梅歎了口氣:“嗬,這味兒又對上了,無趣。”


    “奶奶,我今天要迴一趟南通。”


    “學校寒假這麽快?”


    “朋友家裏鬧了點矛盾,請我去處理一下。”


    “夫妻矛盾?”


    “嗯。”


    “有意思。”柳玉梅眼裏流露出玩味,“請你去調解夫妻矛盾?”


    老太太實在是想象不出這個畫麵。


    要是以前這孩子,跟個七竅玲瓏心似的,倒也無妨。


    但她早就看出來了,不知何時起,這孩子已不再對任何人,都保持一副開朗明媚姿態。


    “是白家的事。”


    “哦,是那小子的事?”


    “嗯。”


    “這用得著你去跑一趟麽?眼瞅著快過年了,讓那小子給那邊傳個話,過年讓阿力帶著禮,再去她們鎮上走一趟。”


    “他怕是不願意的。”


    “喲,這是真處出感情了?”


    “應該是的。”


    “那小子,倒也是個有趣的愣種。”


    “主要他現在進不去,想傳話也傳不了。”


    “那你派個人跑一趟就是了。”


    “我的人現在大部分都躺著。”


    柳玉梅看了看家裏,家裏那兩位現在也不在家。


    李追遠:“反正現在手頭空著,我就自己跑一趟吧。”


    “曉得你意思了,你是真拿那小子當朋友,不過能讓你看上眼的,也不會是普通人,那小子,應該也是有氣數的。”


    “我沒想這麽多。”


    “無心插柳才能成蔭。”


    飯後,李追遠和阿璃進了書房,他對阿璃講述了自己的經曆,也說出了自己關於魏正道的猜測。


    阿璃聽完後,拿起畫筆,在一張白紙上隨意地描畫了幾下,這是草稿。


    草稿上,一個少年站在那裏,背後有一道大人的影子。


    “我覺得很不錯,就選這個設計。”


    阿璃點了點頭,目光看向草稿圖四周,這幅畫的難點在於,該如何處理這大片的留白。


    凸顯意境的畫法不是不可以,但拿來當記錄用的話,還是需要足夠多的細節填充。


    “我處理完南通的事,就迴來。要是耽擱久了,可能就不迴來了,到時候我求老太太,帶你迴南通,我們一起過年?”


    李追遠雖然平時沒按照本班課程表上過課,但大學課程,他還是選修了不少。


    不過已臨近期末,很多課都結課了,尤其是他喜歡上的那些教授的課,基本都沒課時了。


    既然如此,繼續留在學校裏,意義本就不大了,他又不用去期末考試。


    因為羅工的關係,學校對他這方麵很寬容,不過可能不排除,下學期他得代表學校去參加一些競賽。


    阿璃笑了笑,她答應了。


    過去這段時間以來,她早已習慣了男孩在哪裏,她的家就在哪裏。


    李追遠走出院子時,看見老人領著兒孫媳婦們正在搬中午的食材,食材應是兒子或者孫子們送的,但除了他以外,不適合男丁進院子。


    “哥兒,您中午想吃點什麽?”


    “您不用管我,按老太太喜好準備即可,我要出門一趟,近期不在家吃。”


    “哥兒是辦大事的人,您忙。”


    等李追遠與其錯身離開後,老人才轉過身,彎著腰對著少年背影說道:


    “秦淮鬆香樓,哥兒哪日有閑,求賞臉進來喝茶,我帶著崽子們給哥兒表表孝心。”


    “我記下了。”


    等李追遠走遠後,老人才直起了腰。


    兒孫媳婦們麵麵相覷,老人是家裏的話事人,有手藝有地位,飯莊子還在他手裏,所以平日在家中地位極高,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自打今兒個來這裏後,老人像變了個人似的,要是隻對那老太太那般恭敬就罷了,畢竟是解放前的主仆關係,可犯得著對這少年也如此卑躬屈膝麽?


    老人摸了摸胡須,他自然瞧見兒孫媳婦們眼裏流露出的不解,但他懶得解釋。


    老太太吃個早餐,桌上就三人,一個是老太太親孫女,另一個就是這少年郎。


    這樣的人家,莫說是以前就有香火情在,就是沒甚關係,那也得努力侍奉好。


    世間多少人一輩子忙忙碌碌,隻為那碎銀幾兩,可這樣的人物,人家哪怕隻是指縫間流淌出一點,你隻要接住了,怕不是就能立馬得個家宅平安啊。


    “把哥兒的模樣記在心裏,哪天哥兒真來了,就算那時我已經不在了,你們也得陪著你們男人,給我好生伺候好人家。”


    眾媳婦們馬上稱是。


    老頭看了看前方的老太太家院子,這裏不方便發作,更不能喧嘩,但心裏已下定主意,迴去後得讓兒孫帶著各自媳婦們,跪在自己麵前,自己再好生嚴厲叮囑一番。


    一個個平日裏廟裏香火供得勤,為爭個頭香不惜代價,想著自己兒孫前程,想著自己無病無災,可拜那泥胎蠟像哪有拜這世間真龍有用?


    “記住,還是和早上一樣,隻幹活別說話,管住你們的嘴,別扯那些是非,這幾日誰給我出了岔子,遺囑上我就給你們除名!”


    他是知道這幫媳婦們平日裏嘴巴到底有多閑不住的,能嘰嘰喳喳個不停,可別真聊起家裏什麽事,讓老太太聽著了以為自己在挾做飯之情求報。


    有些東西,上位者可以給你,但你不能主動開口要。


    聽到遺囑,眾媳婦們馬上點頭,這次頭點得比之前更用力得多。


    不過,讓老人沒料到的是,他們剛進院子,就看見老太太從屋裏走出來,往院子裏石凳上一坐,指了指裏屋:


    “去,取些瓜子果盤來,陪我說說是非。”


    眾媳婦們先是麵麵相覷,然後集體看向老人。


    老人忙擺手道:“還不快去,陪老太太聊聊天解解悶,你們平日裏嘴巴不挺碎的麽,這不派上用場了。”


    瓜子果盤取出來了,見媳婦們放不開,柳玉梅一邊磕著瓜子一邊說道:


    “放開了說嘛,說點家裏的彎彎繞繞破事,我愛聽,誰說得多誰說得好,我讓小馬兒遺囑上給你們加分量。”


    老人聞言,自己先笑了,然後快速擺手催促道:


    “快,拿出你們看家本事來,把舌根子給我嚼起來。”


    屋內。


    阿璃走上二樓,來到柳玉梅常待的那處開間。


    她打開櫃子,從裏麵拿出一個信封,然後走下樓,迴到自己的書房。


    書桌前,放著一張空白畫紙。


    女孩坐下來後打開信封,裏頭是一疊厚厚的照片,全是滅門慘狀,血腥恐怖。


    阿璃一張一張看著,不時拿出照片,在畫卷角落處比劃一下。


    這上麵的慘景,她當然是不害怕的,畢竟她自小經曆目睹的,都是比這照片上更恐怖無數倍的畫麵。


    但對自己的畫本框創作,她是認真的。


    她覺得,這些照片裏的景象,很適合畫到這幅畫上,正好填充那大麵積的留白。


    不過,隻是單純照著照片裏的畫,也不太合適。


    得把這一家家的人,從照片裏摳出來,讓他們更和諧整齊地複現在畫裏,這樣整體構圖才好看。


    女孩一張照片一張照片的思考排版時,她“夢裏”的大霧,開始越來越濃鬱也越來越往後退。


    ……


    商店地下室。


    剛聽完小遠哥說要迴南通的事,譚文彬就忍不住笑道:


    “哈哈,我亮哥這是食髓知味了呀!”


    頓了頓,譚文彬又調侃道:


    “還記得當初定下條約,說幾年去一趟來著?合著這條約保護的是白家娘娘。”


    陰萌瞪了譚文彬一眼,道:“哪有你這樣彎酸人家的。”


    譚文彬無所謂道:“我又沒當麵說,背後蛐蛐一下怎麽了。”


    床邊坐著的林書友開口道:“我陪小遠哥一起迴去吧。”


    譚文彬對著林書友豎起三根手指,問道:“這是幾。”


    林書友:“三。”


    譚文彬:“再給你一次機會。”


    林書友:“四!”


    譚文彬:“你去個屁,眼睛還沒恢複呢,你讓小遠哥給你當盲杖使?”


    潤生現在還在昏迷,就算醒來了,也得癱上很久,下不了床。


    陰萌說道:“其實,現在就我能陪著小遠哥去了,但小遠哥讓我留下來照看你們這些傷病號,要不,我再和小遠哥說說?”


    先前在這裏說這件事時,李追遠直言,這次他要一個人迴家。


    一是這一浪剛過,連續兩次極限提前,除非他再次主動去抓邪祟,否則下一浪再怎麽樣都不可能很快過來。


    再者南通有桃樹下那位在,也是比較安全的。


    譚文彬搖搖頭:“你不留下來,小遠哥對我們這些傷病號不太放心。”


    林書友:“但小遠哥身邊沒人用,也不太合適。”


    譚文彬:“確實不合適,但誰叫我們現在沒辦……”


    “嗶嗶……嗶嗶……嗶嗶……”


    傳唿機響了。


    譚文彬看了一下傳唿機,笑道:“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人手自己送上門了。”


    ……


    熊善瘦了很多,穿著還是以前的衣服,風吹過時,有些擺蕩。


    梨花胖了很多,不僅臉上圓潤了,連胸前也變得比過去更為鼓脹。


    倆人穿著都很樸素,蹲在學校大門口的花壇邊。


    梨花側過身,借用丈夫身子擋著,給孩子喂奶。


    進出的都是大學生,大家都很有素質地挪開視線,不往這裏看。


    熊善從兜裏掏出煙鬥,開始往裏頭塞起煙絲。


    梨花輕輕撞了他一下,提醒道:“忍一忍,別待會兒身上有味兒。”


    熊善點點頭,將煙鬥收了起來。


    他老了。


    這是李追遠走到校門口,看見熊善時的,第一感覺。


    初見時,熊善身上依舊滿滿的草莽氣,有一種天老大我老二的傲。


    這股氣其實在桃花村事件裏,就已經被擊散了,現在,更是徹底找尋不到。


    這意味著,他已經二次點燈。


    認輸了,也是認命。


    人一旦認命,自然就萎靡了下去。


    以前會較真的事,現在就看開了,以前會生氣的事,這會兒也學會了淡然。


    相似的感覺,李追遠在秦叔身上也能看見些許。


    秦叔當年走江時,擔負起秦家複興的希望,肯定也是銳力進取,氣勢正盛。


    也因此,很多走江者,是無法接受失敗的,他們寧願去死,也不願意卸下那口氣。


    曆代龍王家走江者之間的對決,更是如此,這才造成了代代血債。


    而且,看熊善夫妻倆那種完全放下的精神狀態,想來,針對那三家的複仇,應該也是進行得很徹底。


    失去家族核心成員的老天門三家,根本就擋不住這對草莽夫妻的報複。


    他們夫妻倆,是報完仇後,才按照約定,聯絡起的譚文彬。


    李追遠走出校門,熊善和梨花見到了,馬上起身迎過來,正欲行禮時,被李追遠攔住:


    “不拘泥這些了,我帶你們迴南通。”


    “好好好。”熊善趕忙點頭。


    梨花則有些受寵若驚,沒料到竟是李追遠親自接待和安頓他們。


    譚文彬為自己叫的車已經在前麵等著了,是一輛出租車。


    司機叫劉昌平,與譚文彬認識,據說因為譚文彬坐了他的車,他才認識了自己的小護士對象。


    包運營車輛價格自然不會低,但錢多錢少是次要的,主要是司機人得踏實可靠。


    譚文彬作為龍王船頭吆喝,安排布置這些事,本就是他的職責。


    出租車司機是會聊天的,熊善更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二人很快聊得十分熱絡。


    李追遠不怎麽插話,大部分時候都隻是安靜看著風景,心裏思慮著白家鎮的事。


    這次迴老家,不僅僅是出於自己和薛亮亮之間的私人關係,而是擔心白家鎮要是真發生了什麽變故,可能會導致局麵糜爛。


    作為南通撈屍李,於情於理,都得迴去看看。


    劉昌平:“這孩子真乖唉,不哭也不鬧。”


    梨花:“那可不,我兒子打小就乖。”


    像是聽到有人提起了自己,孩子發出了“咯咯咯”的笑聲。


    車上,除了李追遠,其他人都笑了。


    很難有人能拒絕這麽會應景會配合的孩子。


    李追遠也察覺到了,孩子身上有一股封印氣息,熊善是聽從了自己的建議,把孩子的靈覺給封印了。


    車至南通地界,來到石南鎮上。


    李追遠抬手示意劉昌平,繼續往北,來到石港鎮上,這裏商店多。


    走進衣服店,李追遠開始挑選起了衣服,他選買得很快,因為他記得太爺的身板尺寸,可以在腦子裏根據店裏衣服款式直接套,是否合身是否合適,一目了然。


    已經不是第一次從金陵迴老家了,上次譚文彬還帶著周雲雲單獨迴來過,所以金陵特產沒必要再帶了。


    給太爺選了兩套正裝,又選了兩雙鞋。


    得虧陰萌不在這裏,要不然她能親眼目睹什麽才叫真正的殺價。


    李追遠不在乎這點錢,但並不意味著他喜歡被當冤大頭占了便宜後,老板在店裏迴味自己時還罵一句虎逼。


    主要這年代的衣服市場,風氣浮誇,價格標簽跟鬧著玩兒似的。


    沒經驗的愣頭青才對半砍,有經驗的都是先抹去最後一位的“0”再對半砍。


    店主也知道你要砍價,那就故意把標簽價格寫得高高的,既抬高了自己的利潤空間,也滿足了顧客砍價的情緒價值需求。


    隻是,李追遠根據相學,幾句對話下來,就能看出進貨價,然後直接說出進貨價再添一點辛苦錢。


    因為他說得實在太準,準到店主都愣住了,不好意思表演“哎呀這價格太低了,都趕不上我拿貨價”,隻當這孩子家裏也是做服貿生意的,甚至還想拉拉關係。


    熊善和梨花全程跟著少年買衣服,這一幕,對他們的衝擊感,是巨大的。


    未來的龍王,親自買衣服,還砍價?


    這話說出去,江湖上的人絕對不會相信。


    李追遠相信,李蘭也不會相信。


    其實,他骨子裏還是排斥做這些事的,但在可克服階段。


    經曆了夢鬼事件後,李追遠覺得自己的病情,得到了進一步的穩固。


    買完衣服鞋子後,李追遠又去買了些太爺平時喜歡的煙酒。


    沒讓熊善幫忙提,李追遠自己提著東西走出百貨商店大門時,站在台階上,麵對外頭的陽光,腦子裏不禁產生了些許暈眩。


    他還是不適合做這種事的,但他就是要做。


    李追遠思考過,要不要給李維漢和崔桂英也買套衣服,思考的結果,是不能買。


    雖然這麽講有些絕情,但事實就是,給太爺買東西時的痛苦感,他能克服。


    但給爺爺奶奶買東西,腦海中浮現出把禮品交給他們時,他們高興的神情,自己就開始冒起了虛汗。


    要是全程演戲,那真的無所謂,問題是,他現在盡可能地不去演戲。


    其實,這種痛苦,他也能嚐試去克服一下。


    隻是在太爺眼裏,自己的錢全是他給的,自己拿他的錢去給別人買東西,太爺就算嘴上不說,心裏也會不舒服。


    然而,既然思慮到了這一層,不給買也不合適。


    要不然,自己這做得,連李蘭都不如,李蘭都曉得每個月固定打生活費,逢年過節寄送禮品呢,雖然肯定是她秘書負責安排的。


    李追遠抿了抿嘴唇,那就先迴太爺家,然後征求太爺同意,再去給爺爺奶奶買衣服去。


    先後順序一變,太爺心裏就不會有芥蒂,隻會覺得自己懂事孝順。


    反正,事情必須要親自經過自己的手,這種痛苦感,自己必須要體驗一下,不能躲避。


    坐進車裏,李追遠低著頭,伸手揉捏著自己的眉心。


    他發現思考斟酌這些親戚送禮關係,比琢磨對付江水的浪花更費勁。


    劉昌平發動車子,又駛迴石南鎮,進入思源村。


    村裏道路被拓寬了,原本的石子路,現在變成了雙向的水泥路,而且從村道上通往太爺家裏的道,也被重修了一遍,現在不用把車停入田裏,可以直接駛上太爺家門口的壩子。


    熊善和梨花是懷著極其激動忐忑的朝聖心情過來的。


    見車子是真的駛入了村裏的一處民居,二人眼裏都流露出了驚愕,驚愕過後,是更加的凝重。


    這才是真正的底蘊,不是深藏不露,而是平靜自然。


    要真是什麽祖宅秘境,反倒是失了下乘。


    李追遠下了車,有些奇怪,沒能聽到來自太爺的唿喊聲。


    他迴來前,譚文彬是給張嬸小賣部打過電話的,太爺知道自己今天迴來,肯定會在家等著自己。


    一樓,蕭鶯鶯正坐在裏麵給紙人上色。


    自打她來了後,李三江家的紙紮生意,紅火異常,因為這裏的紙人做得更真更細膩。


    蕭鶯鶯放下毛筆,扭過頭,看了過來。


    她的注意力,即刻被熊善和梨花所吸引。


    夫妻倆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一頭死倒!


    即使已二次點燈退出江湖,但好歹是曾經的江湖行走,本能反應還在。


    蕭鶯鶯也是神情一滯,身體站起,快速後退到牆角,然後一個閃身,向上倒爬,來到上方角落。


    李追遠開口問道:“我太爺呢?”


    熊善和梨花馬上收斂起氣息,麵露訕訕。


    蕭鶯鶯也從房梁上下來,迴到先前板凳處坐下,拿起畫筆,一邊繼續給紙人上色一邊迴答道:


    “喝醉了,睡了。”


    李追遠上了二樓,熊善和梨花留在樓下,劉昌平蹲壩子上抽著煙。


    推開臥室門,李追遠看見躺在床上鼾聲震天的李三江。


    雖然睡覺打唿嚕不是好事,但聽這中氣十足的唿嚕聲,太爺的身體仍很是硬朗。


    走到床邊,幫太爺蓋了一下被子。


    太爺睜著醉眼朦朧的眼,對著李追遠笑:“小遠侯啊~”


    然後,他又歪頭睡過去了,估計以為自己是喝醉了做了夢。


    李追遠走出太爺臥室,來到隔壁,也就是自己臥室。


    門開著,李追遠看見薛亮亮坐在椅子上,左手握著白酒右手握著酒杯,還在這兒自斟自飲呢。


    “小遠,你終於迴來了,小遠!”


    薛亮亮顯然也是醉了,見李追遠迴來,他放下酒瓶和酒杯,站起身,然後隻覺天旋地轉,站不穩當。


    李追遠順勢一推,將他推向床那邊,薛亮亮踉踉蹌蹌地來到床邊,“啪”一聲摔在了床上,直接趴著睡著了。


    沒辦法,李追遠隻能幫他也蓋了被子。


    接了薛亮亮電話求助後,李追遠答應他自己會迴來,讓他先到太爺家等自己。


    誰成想,太爺看見薛亮亮來了,就中午與他一起吃酒。


    酒配故事,越喝越有,再加上薛亮亮又剛為情所傷,兩人就這麽喝高了。


    行吧,那就先這樣吧。


    李追遠下了樓,指了指梨花懷裏的孩子,又指了指蕭鶯鶯。


    “孩子交給她。”


    梨花咽了口唾沫,啥,把孩子交給一頭死倒?


    放過去,誰敢當自己麵說這種話,那自己絕對會認為這人瘋了,然後順便擰下他的腦袋!


    可既然是李追遠發話,梨花不得不從。


    見自己老婆動作慢了,熊善還推了一下她,催促道:“快點,愣著幹啥,要去幹正事了。”


    他看得更透一些。


    傻媳婦兒,你還怕人家打你兒子的主意?這不求之不得麽!


    梨花明悟過來,將孩子放在了蕭鶯鶯身側的凳子上。


    蕭鶯鶯看都沒看,繼續專注認真地給紙人上色。


    李追遠隨即示意劉昌平開車,載著自己和熊善夫婦,來到大胡子家。


    四人路上吃過午飯了,這會兒也沒到飯點,自是不餓的。


    另外就是,要想把熊善夫妻安置在太爺這裏,太爺這兒倒不是什麽問題,隻會高興自己又多了兩條踏實能幹的騾子。


    但這土地廟,可不能不拜。


    倆人剛退出江湖,江湖習性和本能尚需時日褪去,保不準在這裏行了衝撞之事,最後莫名其妙地變成兩隻被剝了殼的白灼蝦。


    四人坐車離開後,蕭鶯鶯放下了手中的畫筆。


    她扭過頭,看向身側的孩子。


    孩子正吮著手指,對著她咧嘴笑。


    蕭鶯鶯伸手將孩子抱起,然後在懷裏緩緩搖動。


    孩子笑得更開心了,然後習慣性地伸手,去抓蕭鶯鶯的胸口,這是要吃奶奶。


    蕭鶯鶯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抓住孩子的手,將其放迴去,可孩子鍥而不舍,蕭鶯鶯隻能不斷地與其周旋。


    最後,蕭鶯鶯生氣了,目光一瞪,原本正常偏白的臉色刹那變青,頭發開始變長,濕漉漉的水汽彌漫而出。


    孩子愣了一下,然後發出了更大的笑聲,以為是在和他玩逗花臉。


    蕭鶯鶯身子一頹,臉色和頭發全部恢複,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然後繼續晃著。


    劉昌平留在車旁邊抽著煙,李追遠領著熊善夫妻來到大胡子家壩子上,麵對桃林。


    李追遠:“這裏埋著一位前輩。”


    熊善夫妻馬上開始行禮,倒是沒天真地詢問,這位被埋著的前輩是死是活。


    因為要是死透了的,壓根沒必要特意帶他們過來一趟。


    桃樹林裏一片寂靜。


    李追遠提醒道:“你們在這裏住下後,抽個時間,在這兒做個祭,然後逢年過節或者沒什麽事做時,也可以來燒燒紙拜一拜,禮多人不怪。


    因為它在,才能守護家宅平安。”


    熊善、梨花:“我等記住了。”


    雖未直言,但能讓龍王家的說出“禮多人不怪”,足可見下麵埋著的這位分量,絕不會比那位將軍低。


    或許,這裏埋葬的所謂前輩,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頭看門護宅的可怕兇獸!


    李追遠:“走吧,去江邊。”


    劉昌平開車,按照少年的指引,載著眾人來到江邊路上。


    到達目的地後,李追遠示意劉昌平把車開遠一些,劉昌平很好奇,但還是照做了。


    李追遠帶著熊善和梨花走到江邊,這會兒已接近黃昏,江水開始一浪一浪地向岸上撲打,濺起一片一片的白沫。


    曾經,就是在這裏,李追遠目睹秦叔脫去衣服,縱身跳入江中。


    而當時的自己,隻能留在岸邊,守著衣服。


    現在,故地重遊,還真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記得當初,自己還和亮亮哥一起在家中布置下小供桌,隻為與某位白家娘娘了結因果,求她不要糾纏。


    但這次,沒有設下供桌,沒有點燃蠟燭,更沒有供品。


    李追遠抽出一張黃紙於身前,黃紙自燃。


    少年沉聲道:


    “白家人,即刻出來見我!”


    話落,丟出黃紙,黃紙飄入江麵,沒有熄滅,而是快速沉底,甚至能在岸上,瞧見那繼續發散且不斷下降的亮光。


    不消多時,江麵上湧出氣泡,緊接著繼續上湧,如同噴泉般立起,漸漸可以看出裏麵似有一位身穿紅色嫁衣頭戴鳳冠的女子。


    “我受人之托,前來問詢一事,薛亮亮,為何不得下來?”


    “隻因奴家,已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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