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毛巾,怎麽看著有些眼熟?


    柳玉梅迴想起來,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兒個掛肩上的那條麽?


    “這算怎麽一迴事兒呢。”


    柳玉梅想將毛巾取下來,可手剛要觸及時,就止住了。


    她扭頭看向裏屋,門口,站著女孩的身影。


    “阿璃啊,你不是已經躺下了麽,怎麽又起來了?”


    女孩沒說話。


    “阿璃啊,這條毛巾是你放的麽?”


    女孩沒迴答。


    “阿璃啊,這是擺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貴的供奉地,可不能隨便放東西呢,毛巾該放到它應該待的地方,奶奶幫你收了搓洗幹淨好不好?”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那就放著吧,放著吧,放這兒挺好的,嗬嗬,挺好的。”


    女孩恢複了平靜。


    “阿璃,去睡覺吧,奶奶不動它了,奶奶保證,你明天睡醒起床,還能看見它在這裏。”


    女孩轉身進去了。


    柳玉梅歎了口氣,隨即臉上又浮現出笑意,她剛剛留意到,這次阿璃將要生氣時,隻是眼皮微跳,身體卻沒跟著顫抖,這也是一種進步啊。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避免著阿璃犯病,這不僅僅是因為那種暴怒狀態下的她會給自己和身邊人造成傷害,更是因為每次犯病後,她的病情會變得更嚴重。


    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對阿璃病情的治療,其它,都是次要的。


    柳玉梅終於在自己兩個哥哥的牌位後頭,找到了自己丈夫。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倆哥哥湊活了一陣,你們沒打架吧?”


    那會兒,老東西不要臉般地追求自己,可沒少被自己哥哥們收拾,即使後來自己和他成親了,他和自己哥哥們每次喝酒時也都會嚷吵起來幾欲動手。


    不同的是,成親前是哥哥們找茬拾掇他,而成親後,則是他次次借著酒意撩撥哥哥們,還恬不知恥地喊著:


    “來啊,打我啊,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們妹妹就得替我守寡!”


    哥哥們恨得牙癢癢,不停地數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讓他給騙到了。


    其實吧,老東西除了心眼兒小點,愛記仇外,真的對自己很好。


    用手絹輕輕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東西,這是你孫女想讓你騰位置放她的東西,你就委屈一下吧。”


    說完,柳玉梅就把牌位騰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親牌位靠在了一起。


    “和我爹多說說話吧,女婿也算半個兒。”


    雖說那塊髒毛巾擱正中央是有點礙眼,但柳玉梅依舊語氣裏帶著歡悅:


    “你們啊,別和阿璃置氣,阿璃會落得如今這樣,不也都是你們害的麽,誰叫你們那些年死得那麽幹脆豪邁,半點香火護持都沒給子孫留下。


    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遠,名字挺好聽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厲害。


    聰明的娃兒我是見得多了,可像他這般的,這輩子還是頭遭見。


    這娃兒給我的感覺,除了那點沒脫的稚氣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個孩子一樣。


    可惜了,這樣的人,往往不得長壽。


    但也說不準,他現在住李三江這兒了,還是李三江的親族,分潤福運應是比咱們簡單得多。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隻希望他能幫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這本就不該是她應得的。


    你們啊,沉江死時都喊著為了新世界。


    這世界太大,我這婦道人家眼窩子淺,容不下,我就隻能瞅著自個兒孫女,隻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樣,開開心心笑,大大方方說話。


    你們要是在天有靈……”


    說到這裏,柳玉梅忍不住對著牌位們翻了一記白眼,語氣轉而變為慍怒埋怨:


    “你們但凡死前按照老規矩留點靈下來,何至於讓我孫女變成這樣!”


    ……


    洗完澡的李追遠又去找了一條毛巾,拿皂子仔細搓洗幹淨後,掛在了晾衣繩上。


    經過李三江臥室門前,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推門進入。


    床上,李三江正夾著煙翹著腿,嘴裏哼著小曲兒,做著睡意醞釀。


    “太爺,有件事我想了一下,還是得和您再說一下。”


    “哦?啥事兒,你說吧。”


    “昨晚牛福的媽媽來到我們家,借著一樓的桌椅碗筷和紙人,給自己辦了一場壽宴,很熱鬧,我也被拉去參加了。”


    李三江眉頭微皺,下意識地靠起身子:“你繼續說。”


    “壽宴快結束時,出現一頭僵屍,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過,最後關頭把我送走了。”


    “把你送走了?送哪裏去了?”


    “我醒了。”


    “哦。”李三江點點頭,想到自己在夢裏被一群僵屍追著跑,他懂了,伢兒應該是做了和自己一樣有僵屍的夢,他安慰道,“小遠侯,就當是做了個夢吧,放心吧,今晚不會有事了。”


    今晚不做轉運儀式,自己也能睡個好覺了。


    “可是,太爺……”


    “沒事,別往心裏去,太爺我都懂。”


    李追遠點點頭,果然,太爺是懂的。


    “太爺,還有件事,您察覺到柳奶奶他們住在這裏給您打工的問題麽?”


    “我當然早就察覺到了,嗬嗬。”


    李追遠再次點頭,果然,太爺是知道的。


    李三江心裏一陣暗笑:這家人又是幫自己種地,又是給自己做紮紙,又是幫自己給席上送桌椅碗盤,還包了做飯、打掃……卻還隻要那麽一點工錢。


    嘿嘿,這不是腦子有問題是什麽?


    這年頭,這種拿得少做得多腦子有問題的長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


    “還有事麽,小遠侯,沒事的話就迴去睡覺吧,太爺我也困了。”


    “最後一件事,其實每次都是我在幫英子姐補習功課,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較一般,學得比較慢。”


    李追遠發現,在自己說完後,李三江的嘴唇抿住,兩側的臉,越來越鼓,似乎憋得很難受。


    安靜了十秒,終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笑得都牽扯到了傷口,不住地倒吸著涼氣,但還是忍不住笑罵道:


    “你個小滑頭,不想學習就直說,還找這種蹩腳理由,你當你太爺是傻子不成?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迴去睡覺去,明兒英侯肯定過來,你再貪玩,學習都是躲不掉的!”


    “太爺,晚安。”


    李追遠不爭辯了,就算是太爺,也不是全知全能,總有個別事弄不明白,這也正常。


    迴到自己臥室,躺上床,蓋上被子,李追遠閉上眼,睡覺。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沒做夢。


    天蒙蒙亮時,李追遠醒了,在床邊坐了會兒,感受了一下,發現睡眠質量遠不如做夢時。


    下床拿起臉盆,準備去洗漱,剛打開門,就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孩,是秦璃。


    她今天梳了發式,插著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則是黑色的馬裙,看起來精致大氣。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


    李追遠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裏能買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來的新潮衣服風格,傳統複古風本就式微被認為土氣上不得台麵,二是秦璃的衣服從設計到做工都很精細,怕是隻有那種有傳承的製衣小作坊裏才能訂做,價格不菲。


    不過,看柳奶奶那種隨手就送值京裏一套三居的玉扳指當見麵禮的風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錢的。


    女孩發梢上帶著露潤,李追遠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頭發,感到了些許濕汽。


    “你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女孩沒說話,隻是看著李追遠。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東屋喊你來一起看書,這樣你就不用站在這裏等了,好不好?”


    女孩眼裏的光,暗淡了一些。


    “那以後我盡量早起,要是你來了我還沒起,你就進屋等坐椅子上等,這門反正不上鎖。”


    女孩眼裏的亮澤又恢複了。


    李追遠走到晾衣繩前,將那條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沒幹透,但能用了。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麵擦了擦,然後將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


    秦璃坐下。


    李追遠去洗漱了。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條還很幹淨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還是將手收迴。


    刷完牙,正擦著臉,洗臉帕剛放下,就看見麵前站著的柳奶奶,嚇了李追遠一跳。


    “小遠啊,嗬嗬,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看見柳奶奶進主屋,還上了二樓,想來秦璃起床來這裏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這裏陪了多久。


    “奶奶,我喜歡和阿璃玩。”


    “那你們就好好玩,有什麽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樓。


    李追遠把臉盆放迴屋裏,這會兒還太早了,太陽還沒升起,他不想看書。


    在屋裏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個小木盒走了出來。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


    秦璃沒說話,隻是盯著小木盒。


    李追遠打開小木盒,這是太爺讓秦叔給自己買零食和學習用品時,秦叔一同買迴來的。


    它是一個圍棋,棋盤是一張半透明的油皮紙印刷,棋子兒則是瓢蟲大小的塑料圓,總之,很小也很簡陋。


    但勝在成本低價格便宜,石南鎮上的文具店肯定不會進那種正規的圍棋套,誰會買呢。


    “我先給你講一下圍棋規則……”


    沒等李追遠說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盤上。


    李追遠也不再言語,捏白棋落子。


    一連多手下來,李追遠確認了,女孩會下圍棋。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這場對弈。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沒怎麽思考。


    漸漸的,李追遠開始感到不支,最後……


    “我輸了。”


    李追遠沒放水,他是真輸了。


    雖說自己沒正經學過棋,但他腦子算力好,圍棋又很吃這方麵,所以不去和國手比,隻是單純放在民間愛好者層麵,他的棋力不算差的。


    但女孩顯然更厲害,她應該是曾正式學過的,下得不僅快而且很有章法。


    對此,李追遠並未感到有什麽挫敗感,他知道自己學東西快,卻不可能跳過“學”的過程。


    很多領域,隻是腦子好是不夠的,還需要大量的積累和沉澱,更需要平台的加持。


    “阿璃真厲害,還下麽?”


    女孩指尖捏著棋子打著圈,抬頭看著李追遠,意思很明顯,她還想下。


    李追遠收拾好棋盤,見好像起晨風了,就從露台西邊角找來四個水泥脫落塊兒,壓住棋紙。


    第二輪對弈開始。


    落子速度依舊很快,李追遠則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輕輕勾起。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給自己讓棋。


    他沒感到羞辱,反而很開心,然後,他開始故意走差棋。


    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開始變慢了,眉頭也逐漸蹙起。


    李追遠不忍繼續逗他了,還是贏了。


    女孩抬頭,看向李追遠。


    她的嘴角,隱隱有點嘟起的痕跡,很不明顯,她應該是生氣了。


    但她的睫毛沒有跳,身體也沒顫抖。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錯了。”抬頭,看天已經亮了,而下麵,劉姨喊吃早飯的聲音傳來。


    李追遠把棋盤收起,帶著秦璃下來吃早餐。


    很默契的,原本的單人獨享早餐變成了雙木凳小桌。


    李追遠照例把鹹菜給女孩分到小碟裏,在女孩開始用餐後,自己則按照習慣,給鴨蛋殼撬一下,剝開頭後,用筷子挖著吃。


    忽然,察覺到身邊女孩不吃了,李追遠看過去,發現她正看著自己手裏的鴨蛋。


    “我給你開一個?但這樣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


    秦璃還是盯著看。


    李追遠隻能給她也敲了一個鴨蛋,細心剝開一點殼,遞給她。


    秦璃雙手接住,捧在懷裏,低頭認真看著破了頭的鴨蛋。


    這時,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樓了。


    看了看小遠侯和女孩的雙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劉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


    剛準備開動呢,就瞧見壩前小路上,出現的身影。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皮膚黝黑的少年,推著一輛獨輪車,上頭坐著一個老頭。


    少年隻穿了一件打了補子的藍色褲衩,光著上半身,腳上是明顯不合腳的塑膠解放鞋。


    老頭是個癩子頭,身材明顯因年紀大而縮了水,穿著一雙塑料拖鞋,手裏拿著一個水煙袋。


    李三江見狀,無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討飯的來了。”


    等那一對爺孫上了壩,李三江又熱情地上前打招唿道:“哎喲,知道你們今兒個會過來,可沒料到你們過來得這麽早。”


    老頭嘬了一口煙,說道:“特意天黑趕路的,到你這兒,可以省一頓早飯。”


    “婷侯啊,鍋裏還有粥麽?”李三江問道。


    老頭冷哼一聲,不屑道:“到你這兒還喝稀的那我不是白來了,我們要吃幹的。”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飯。”


    “好嘞。”


    劉姨去廚房做飯了。


    “小遠侯,你過來。”李三江把李追遠喊來指著老頭介紹道,“這是你老山叔。”


    “你放屁,老子為啥就要給你矮一輩兒!”


    “那行吧,就叫山爺爺吧。”


    “山爺爺好。”


    “哎,好,挺俊俏的細伢兒,細皮嫩肉的,真乖。”


    李三江笑著摸了摸李追遠的頭,說道:“小遠侯啊。”


    “太爺?”


    老頭聞言,馬上臉一紅,氣急敗壞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還是存心占老子便宜!”


    “嗬,我才懶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兒爺爺漢侯差不多年紀麽。”


    李追遠有些意外,也就是說,這老頭比太爺小這麽多,可看起來,自家太爺反而比他年輕。


    遠處,正喝著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絹輕遮鼻子。


    那老頭身上,一股子水裏的屍臭味兒,真倒胃口。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撈屍人該有的模樣,反觀李三江……吃得好過得好養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


    說白了,但凡有正經出身且有正經營生的,誰願意去選擇幹撈屍這行啊?這就先天決定了撈屍人在村裏的經濟地位,再算上撈屍的各種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鮮有安樂的。


    柳玉梅不打算繼續吃了,看見自家孫女也離了桌,可能是那小遠被叫過去認著人呢,可孫女沒去二樓等著陪看書,而是徑直走迴東屋。


    嗯?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迴東屋,正準備跨過門檻進去時,卻看見孫女又出來了。


    “還是去找小遠啊?”


    女孩沒說話,穿過壩子,上了二樓,去東北角坐著,等李追遠忙完來看書。


    雖然欣喜於孫女的改變和好轉,但驚喜勁兒在昨天逐漸過去後,柳玉梅心裏也漸漸開始泛酸。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帶大的小姑娘,可現在眼裏,隻有那個小遠了。


    得虧二人年紀還小,沒那方麵的顧慮。


    可轉念一想,小時候都這樣了,那等長大些了還得了?


    還好,這小遠暑假過去後要迴京的。


    但,要是那會兒自己孫女病還沒治好他就要走了怎麽辦?


    走入東屋,柳玉梅準備給自己點上幾根香薰驅驅味兒,順便定一定自己這雜亂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掃過了牌位桌。


    然後,她馬上就又迴頭重新看去。


    “這……”


    隻見,原本自己父親擺放的位置,牌位不見了,變成了……


    一顆被開了殼的鹹鴨蛋。


    ……


    老頭姓陸,叫陸山,是西亭鎮人,也是村裏的撈屍人。


    少年叫陸潤生,是陸山在河邊撿來的,雖是養子,但畢竟歲數差太大了,他就讓少年喊他爺爺。


    “小遠侯啊,你太爺我和你山大爺,那可是過命的交情啊。”


    陸山冷笑一聲:“嗬,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險賣命,你過一遍錢。”


    “嘿,我這不是信你的本事麽,再說了,那點活兒對你來說又不算什麽,根本就用不著我出手。”


    “你這老東西,人越老,皮越厚。”


    有些活兒比較複雜,尋常一個撈屍人搞不定,也會唿朋喚友一起來做,陸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檔。


    二人關係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險的活兒李三江就會第一時間想到他。


    就比如這次牛家的冥壽。


    李追遠也感覺出來了,山大爺對自家太爺有很大的不滿情緒,不過這也正常,看山大爺爺孫的穿著就清楚他們日子過得比較拮據,而自家大爺這裏……怕是村長家的日常夥食都沒他的好。


    都是一個行當的,日子過得一個天一個地,心裏肯定會不平衡。


    劉姨端來了菜,時間緊,她隻來得及炒了倆菜,一個是香腸炒蒜苔,一個是茄子燒鹹肉,菜量大且葷多素少。


    剛蒸出來的米飯則是用鋁盆裝的,冒著熱氣。


    潤生見到肉後,開始不自覺地咽口水。


    讓李追遠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來的劉姨還順手拿來了一把香。


    “妹子,再給我拿個飯盆來。”


    “好嘞,是我忘了。”


    顯然,爺孫倆不是第一次來太爺家,劉姨以前也招待過。


    劉姨拿來了另一個大碗盆,山大爺將米飯舀入,然後夾菜蓋在上頭。


    隨後,他將香點燃,分別插在了桌上的飯裏和菜裏。


    做完這些,他開始對著自己麵前的蓋澆飯大口吃了起來。


    李三江拿出白酒,給山大爺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飯時抽空一口悶,然後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繼續倒。


    而潤生,則一直坐在那裏,看著還在燃著的香,沒動筷子。


    可他明明很餓,也很迫不及待。


    劉姨將湯端了過來,番茄蛋花湯,加了不少香醋。


    山大爺端起湯碗,給自己盆裏直接倒,然後繼續扒拉。


    李三江拿出煙盒,拔出兩根,彈給他一根後自己也點燃,罵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沒吃飯餓著肚子來的?”


    山大爺“咕嚕咕嚕”繼續吞咽,最後端起盆子,將湯汁也全部收入口中,這才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煙,在桌麵上敲了敲,說道:


    “收到你的信兒時,就不吃飯了,餓了快三天了。”


    “我說你自己餓死了裹個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兒跟著你還得受這罪,真造孽。”


    山大爺點燃了煙,不鹹不淡地說道:“我撿了他,他就得跟著我受罪,這是應該的。我也跟潤生侯說了,等我死了,就讓他來尋你,他給你做事,你給他管飯。”


    “別瞎說這些屁話,我年紀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麵。”


    山大爺吐出一口煙圈,舌頭裹了一遍牙齒,對著桌下啐了一口,說道:“算了吧,你禍害遺千年,我可沒信心活得過你,和你比陽壽我都覺得犯忌諱。”


    終於,飯菜上的香燒完了,菜上和飯上都落了不少香灰。


    但潤生根本不在意,把那個裝飯的鋁盆端到自己麵前,就開始吃飯。


    李追遠有些疑惑,但沒好意思開口問。


    坐在對麵的山大爺瞧見了,笑著道;“潤生侯小時候吃過髒肉,弄得現在活人幹淨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裏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


    說著,山大爺忽然作怪似的向著李追遠這邊壓了壓身子,逗弄問道:


    “小遠侯是吧,你可知道髒肉是什麽東西?”


    李追遠:“死人肉?”


    山大爺麵色一滯,他是真沒料到這細伢兒能一臉平靜地反問迴來,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說答案的,現在反倒是被細伢兒給逗得有些不會了。


    李三江不滿道:“老東西跟細伢兒胡唚啥呢?”


    山大爺則指了指李追遠:“三江啊,你這曾孫,有點意思,是塊幹咱這行的好料。”


    “放你娘的屁,我這曾孫以後得迴京裏考大學的,哪可能走咱這破道。”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這種一邊瞧不上咱這一行一邊還撈屍掙錢的樣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麽不放個死倒給你吞了!”


    “嗬,不服氣?憋著。”


    “太爺,我去看書了。”


    “去吧去吧。”


    李追遠下了桌,來到二樓,這會兒上午陽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頭發和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拿出書,坐下,李追遠歉然道:“來客人了,陪了一下,讓你久等了。”


    秦璃沒說話。


    李追遠攤開書,開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閱讀時光。


    等手裏這卷看完,正準備換書時,秦璃卻忽然站起身,看向後方。


    李追遠也看過去,發現了站在那裏有些靦腆的潤生。


    他很局促,因為他隻穿著一條褲衩,按理說在村裏這種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間地頭和壩子上,到處都是打著赤膊的男孩和漢子。


    可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麵前,就顯得對比感太過強烈了。


    李追遠的衣服鞋子是京裏一起寄送過來的,雖說他不講究吃穿,但還沒習慣打赤膊,至於秦璃,她就更不用說了。


    潤生雖然年紀比他們大,但麵對他們時,是既自卑又想過來一起玩。


    李追遠握住秦璃的手:“潤生哥是家裏的客人,沒事的。”


    秦璃聽了話,不再看他。


    李追遠則不奇怪秦璃會主動去看潤生,女孩似乎有看見髒東西的能力,潤生先前吃飯的架勢……身上沒點奇怪反而才奇怪。


    “潤生哥,我們在看書,你過來一起坐吧。”


    “啊,這好麽?”他想去坐,但隻是笑著撓頭。


    李追遠主動走過去,拉住他手腕。


    他的身上,好涼。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剛吃了這麽多飯,按理說該流汗發熱,可卻很幹爽涼潤。


    潤生跟著李追遠過來,在小板凳上坐下。


    秦璃眼睫毛開始跳動,身體也逐漸顫抖。


    李追遠隻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讓她平靜下來,要是不能,隻能讓潤生坐遠點了。


    好在,握住手後,她安靜了,那就隻能一直握著了。


    潤生見狀,有些尷尬地似乎準備起身,他能瞧出來這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孩,對自己的排斥。


    “潤生哥,你不要見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針對你,這個家裏,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現在她沒事了,你繼續坐吧。


    對了,潤生哥,你和山大爺經常一起去撈死倒麽?”


    果然,一提到撈死倒,潤生馬上變得自然且自信了許多,他說道:“是啊,現在基本都是我爺在岸上擺供桌,我來負責撈了。


    我跟你說,就在仨月前,我剛撈過一個死倒,是個死嬰,那家夥,可邪了門了,真的,你可別不信。”


    “是遇到漩兒了麽?”


    潤生愣了一下:“漩兒是啥?”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渦眼兒的那種河段。”


    潤生激動地一拍大腿,大聲問道:“你怎麽知道?”


    隨即,他像是明悟過來,笑了笑:“是你太爺告訴你的?”


    “書上看到的。”


    “書?”潤生看向放在麵前木凳上的書,伸手打開書頁,“這字,看得頭疼,是這書上寫的麽?”


    “嗯,對,這套書有很多本。”


    《江湖誌怪錄》上著重記載了嬰孩死倒,因為自古以來很多地方都有溺嬰的陋習,所以嬰孩死倒層出不窮。


    這類死倒有一個特點,它們普遍帶著極強目的性的惡意。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見後趕緊迴溜,大部分時候就沒事兒了,可嬰孩死倒會故意在特定流域打著轉,主動找人。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裏的危險處,借用地形坑殺人。


    就算是尋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險處的,弄不好,老漁民也會丟命,而且它們還會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遊泳時,用水草捆住你的腳,讓你脫力溺死。


    這種嬰孩死倒很多沒出生或者剛出生就死了,有著強烈的不甘與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種死倒擁有很多特殊手段,隻能用地形手段報複活人。


    潤生很是詫異道:“咱們這行,居然也能出書?”


    李追遠點點頭:“可不。”


    潤生:“誰居然這麽閑啊,寫咱撈屍的事兒?”


    李追遠不知怎麽迴答,他不知道書的作者是誰,不過隱隱有個猜想,每篇結尾該死倒都“為正道所滅”,該不會這作者名字裏就有“正道”吧?


    潤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寫成書是給人看的,居然還真有人會看撈屍的故事。”


    李追遠:“……”


    目前看來,《江湖誌怪錄》,幹貨滿滿。


    “潤生哥,還是具體說說那次的事吧。”


    “哦,對,我那天就遇到渦子了,船都翻了,我自個兒也陷進了泥沙裏,得虧我憋著一口氣拚命往上扒拉,這才熬贏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進河裏了。”


    “真兇險啊。”李追遠又補了句,“潤生哥你可真厲害。”


    還好小黃鶯那時隻是想讓自己帶路,要是遇到的是嬰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現在差不多該過頭七了。


    “嘿嘿,還好,主要是那天和爺想著做完活兒了在主家那裏好好吃一頓,就特意沒吃中飯就去了,要是肚裏有食兒,也不至於被那死倒弄得那麽丟相了。”


    “那這次,還是得吃得飽飽的再去。”


    “那當然,我喜歡你太爺家,每次來你太爺家,都能吃得飽,也吃得好!”


    “那具嬰孩死倒最後撈上來了麽?”


    “肯定撈上來了啊,它狡猾得很,見沒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裏鑽躲起來,我就在水底順著水草扒拉它。


    它見那裏藏不住了,就想鑽河床下麵,我就像挖洋芋頭,硬生生給它挖出來的,別說,那被水泡得白嫩滾脹的樣子,還真像個煮熟剝了皮的芋頭。


    就差倒碗醬油再加點大蒜末了。”


    李追遠留意到,說到這裏時,潤生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其它方麵,李追遠不願意多想,隻能認為當時,他是真的餓了吧。


    “潤生侯,潤生侯!”樓下傳來山大爺的喊聲,“下來給爺鋪床,爺午飯前睡一覺。”


    “來了,爺。”


    潤生起身跑下去了。


    秦璃則主動翻開木凳上的書。


    李追遠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書,她不想被打擾。


    “潤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爺他們,還得指望潤生哥呢。”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壽的組合,一個傷號,一個老得走不動道,一個瞎子……


    也就個潤生能指望上了。


    秦璃抬起頭,看著李追遠,眼神微暗。


    她似乎是在表達委屈。


    李追遠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們繼續看書。”


    不過潤生下午鋪床後,就沒再上來。


    午飯時,李追遠帶著秦璃下樓,看見他們爺倆睡在一樓,用圓桌鋪的床,他們也起來吃了午飯。


    早飯的量,確實隻是早飯,而且午飯經過劉姨精心準備,算是個小席麵了。


    爺孫倆吃了個肚子渾圓,就又躺圓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後一直睡到晚飯時間,晚飯後,他們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覺,鼾聲震天。


    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有著特殊的辦法,能提前積蓄精力留做明日用。


    李追遠得以又和昨日一樣,幾乎看了一整天的書,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


    因為有了前麵的基礎和積累,後頭的死倒隻需要記住它們的名稱和特性就可以了。


    李追遠覺得,再有一個整天,《江湖誌怪錄》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還沒來,李三江還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隻能等著明日事後再去找漢侯說道。


    這一夜,又是無夢。


    早晨,李追遠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開始有些懷念做夢後醒來的精神奕奕了。


    從床上坐起,李追遠心神一震,隨即發現是秦璃坐在自己臥室的椅子上。


    女孩似乎察覺到自己嚇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頭。


    能感受到,她的情緒焦躁與不安。


    李追遠下了床,走到她麵前,牽起她的手:“真好,一睜眼就能看到你。”


    女孩抬起頭,眼睛亮了。


    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頭上戴著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發著一股芝蘭香氣。


    李追遠先洗漱,然後和她又下了三盤棋,他愉快地輸了三盤。


    下來吃早飯時,劉姨指著旁邊雙木凳:“小遠啊,你和阿璃在這邊吃。”


    李追遠看見旁邊還有一桌,大早上地擺滿了酒肉,為了照顧潤生,更是貼心地提前插上了香。


    此時,香正在燃著;


    看起來,就像是一桌祭飯。


    劉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輪車載來了,看見渾身是傷口包紮的李三江,劉金霞幾乎是嚇哭了出來,指著他罵道:


    “李三江,你這個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


    劉金霞哭了鬧了很久,但終究沒舍得撂挑子不幹,反而將自己閨女先勸迴去了。


    李追遠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


    過了會兒,李三江就招唿起山大爺和潤生以及劉金霞吃飯:


    “來來來,人都到齊了,上供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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