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抬起頭,看著麵前的書桌、台燈以及才剛翻了幾頁的《江湖誌怪錄》第五卷。


    沒錯,他是睡著了;但他知道,這不是夢。


    他不理解,為什麽在最後關頭,老太太會選擇將自己給“放”出來。


    他不想用“救”這個字,因為將自己拉進這場壽宴中的,也同樣是她。


    或許,很難用純粹的“善”與“惡”這種簡單的標簽化去形容她,正如她自己就是人和貓的屍體結合,本就是一種複雜矛盾的顯化。


    李追遠閉上眼,手指按住自己兩側太陽穴緩緩揉捏。


    在京裏上學時,他一直覺得自己走在一條單行道上,車流人潮再密集,隻要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就是了。


    可等迴到老家後,他發現雖然老家的路很窄,經常帶著坑窪,車和人也並不多,但這種稻田間四通八達的田埂路,反而常常讓自己陷入選擇的迷茫。


    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迴到老家,尤其是遇到小黃鶯以來的這些天裏,自己身上所發生的變化。


    他在更努力地觀察,更認真地去揣摩,更小心地去對話,和非人的存在打交道……真的不容易,因為沒有容錯。


    總之,弄得自己現在,越來越不像一個才十歲大的孩子了。


    以前當一個小孩子,多簡單。


    猛然間,李追遠睜開眼,他眼裏流露出震驚。


    自己,


    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什麽叫以前當一個小孩子多簡單,自己明明就是一個小孩子啊?


    他開始感到心慌,感到恐懼,雙手不自覺地將自己抱住。


    這一刻,他腦海中浮現出的,竟然是小時候偷看媽媽每天早上起床後照鏡子的畫麵。


    媽媽在對著鏡子深唿吸,一次又一次地在努力壓製著某種東西,仿佛它會破皮而出。


    李追遠起身,走到衣櫃前,櫃門中間有一麵鏡子。


    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間竟感到有些陌生。


    抬起手,觸及到鏡子,也觸及到鏡子中自己的臉。


    他開始疑惑,這張麵皮之下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他轉過身,不停地深唿吸,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自己是李追遠,自己今年十歲,自己爺爺叫李維漢自己奶奶叫崔桂英自己太爺叫李三江。


    終於,他恢複了平靜,臉上也露出屬於孩童的天真。


    先前的他,感受到了一種恐怖,這種恐怖絲毫不遜於被貓臉老太在廚房裏找到的那一刻。


    因為他隱約間有種感覺,要是剛才自己不製止那種思緒,任其繼續發散,很可能接下來,自己看著鏡中的自己時……會流露出深深的厭惡。


    好在,他及時遏製住了,一如當初對著鏡子深唿吸後又重新露出溫婉微笑的媽媽。


    “唿……”


    李追遠聳了聳肩,看了下時間,淩晨三點半。


    自己到底算是睡了還是沒睡?


    沒有睡覺的感覺,卻感覺並不困,反而比以前正常睡覺時的感覺要好。


    是因為自己意識脫離了身體,讓身體可以毫無雜念地完全投入到休息中麽?


    李追遠推開門,走了出去,這個點的晚風,帶著涼意,也裹挾了一些初晨即將來臨的雨露濕潤。


    樓下,已經安靜,或者說,本就沒鬧騰過。


    但他現在不太敢一個人下樓去看,理性上的安全感,永遠抵不過未知帶來的恐懼。


    而這時,太爺的臥室窗戶,一閃一閃的,雖說沒有三長三短打出標準求救節奏,但李追遠還是馬上推開臥室門進去。


    臥室床上,李三江身上流著血,他的左手抓著床頭的燈繩不停拉動著。


    他脖子很疼,喊不出聲,他很怕沒人能看見,更怕這燈繩被自己拉斷或者開關彈上去卡住了下不來。


    還好,他看見了推門而入的李追遠。


    “小遠侯……”


    李三江還沒虛弱地喊出聲,伸出手,然後就見站在門口的曾孫兒毫不猶豫地跑了出去。


    嗯,他知道這孩子是去喊人了,但怎麽說呢,小遠侯沒有跑到床邊焦急地詢問互動交流一番,還是讓他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他剛到嘴邊的“太爺沒事”“小遠侯別哭”這些安慰話,還沒說出來呢,就生生咽了迴去,有點憋得慌。


    李追遠跑下了樓,無視了一樓的恐懼,一樓燈關著,但借著月光能看見這裏東側區域,堆滿了紙人。


    是的,這些紙人還在,李追遠甚至一眼就瞧見了靠牆那邊擺放著的胖師傅。


    絕大部分紙人都是按照傳統定製的,但在這一基礎上,為了滿足多元化市場唿喚,也會根據主家需求單獨做一些特別的。


    比如某主家要是擔心自家親人在下麵吃不好,就會燒個廚子下去。


    還有一些老頭走的比較早的,老太擔心燒年輕侍女下去,等自個兒下去時就要沒了自己位置,就訂做那些比自己看起來還老的老婆子。


    跑到壩子上後,李追遠直接去了西屋,他敲響了門:


    “劉姨,秦叔,開開門,我是小遠,太爺出事了!”


    門被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秦叔,李追遠看見秦叔背後的劉姨正拿著掃帚掃地。


    “小遠,怎麽了?”秦叔問道。


    “我太爺受傷了,流了很多血,要送去診所。”


    “我去,我會止血包紮。”劉姨丟下掃帚,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布包,衝出了屋門,秦叔也跟著一起過去。


    李追遠看了一眼簸箕內被掃進去的紙屑,又看向秦叔劉姨的背影。


    他們,晚上睡覺都不脫衣服的麽?


    李追遠目光掃了一眼東屋,她,應該也醒了吧。


    不過李追遠沒去東屋敲門,而是往迴跑,再次路過一樓紙人堆時,他走到胖師傅麵前,伸手,碰了一下。


    隻一輕微接觸,胖師傅就散了架,化作一攤落在了地上。


    而這也引起了連鎖反應,一時間,所有的紙人紛紛開始“坍塌”,像是積木推倒遊戲。


    很快,原本顯得很擁擠的一樓東半麵變得無比空曠,隻是多了滿地的碎紙屑和斷木條。


    李追遠沒有害怕,甚至都沒驚訝,他很平靜地踩著這些紙屑,無視腳下傳來的“啪嗒”脆響,來到樓梯口,走上二樓。


    再迴到臥室時,看見劉姨已經在給太爺包紮了。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有點像龜苓膏,應該是先上了藥。


    秦叔換了被血弄髒的墊被和涼席,從櫃子裏拿出幹淨的鋪好,再將包紮處理好傷口的李三江抱了上去。


    見劉姨忙完收拾著布包,李追遠走上前問道:“劉姨,我太爺他怎麽樣了?”


    “血流了不少,傷也不算輕,但都是外傷,已經處理好了,不用送診所,休養休養就行了。”


    李追遠看向躺在床上的李三江,發現太爺臉上已恢複了不少血色。


    劉姨也看著李三江,其實,她也很是意外,老頭年紀明明很大了,可偏偏氣血充足,外表看似蒼老,骨子裏卻極為康健。


    同樣年紀的其他老頭老太,一不留神跌個跟頭說不得就能被送走,他身上戳了這麽多口子流了這麽多血,卻都像沒傷到元氣。


    “小遠啊,有什麽事你再喊我們。”秦叔對李追遠說道。


    “嗯,好的,謝謝秦叔劉姨。”


    秦叔和劉姨離開了,李追遠拿起茶缸,倒了些熱水,走到李三江床邊。


    李三江頭靠著枕頭,右臂耷拉在胸前,用左手接過茶缸,小口小口地喝著。


    喝完後,李三江發出一聲歎息:“小遠侯啊,今兒個起,轉運儀式,就先停了吧。”


    “好的,太爺。”


    “等太爺養好了,咱再繼續。”


    “嗯。”李追遠把茶缸接過來放在旁邊,“其實,也不用繼續的,太爺。”


    “細伢兒不懂事啊,別說屁話。”


    “好,我不說了。”


    李追遠脫下鞋子,爬上床,來到李三江身側,背靠著床頭欄,坐著。


    “睡去吧,小遠侯,太爺沒啥事兒了。”


    “劉姨沒問您怎麽弄成這樣的麽?”


    “我說我摔傷的。”


    他們,就信了?


    李追遠心裏有很多話想問,卻不知從何處問起,而且看樣子,李三江也不打算說。


    良久,李追遠開口道:“太爺,該怎麽學啊。”


    如果小黃鶯那次事時,自己還隻是初次遭遇的懵懂,那麽今晚的事,他是真的感到了無力。


    李三江一聽這話,以為這小子終於開竅,打算好好學習了。


    心裏還暗自得意,看來這轉運陣是有效果了,沒看小遠侯都轉性了麽?


    行,這樣很好,隻要孩子願意上進學習,自己流點血,值了。


    隻是,他李三江早年就是個渾主,後來哪怕去闖過上海灘那也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這輩子,就沒好好進過學。


    當初學識字兒,也是為了看上海報紙上的那些花邊新聞。


    不過,爛大街的道理他還是能講講的。


    “小遠侯啊,你可千萬別好高騖遠,還是得把基礎打牢靠些,這樣以後才能走得更遠。”


    也就是說,自己還是得從《江湖誌怪錄》繼續看起麽?


    “我知道了,太爺。”


    “嗯,知道了就得去做,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做,這樣以後才能有成就,別學你太爺,年輕時幹啥事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頭,等年紀大了後,才感到後悔。”


    “太爺,也很厲害呢。”


    李追遠看著身上到處是包紮痕跡的李三江,心裏有種猜測,那僵屍,會不會和太爺有關係?


    一是家裏就太爺受了傷,二是太爺的重點包紮位置,和那頭僵屍被老太攻擊的區域,高度重合。


    所以,


    這是太爺使用的,某種手段麽?


    “哈,你太爺我厲害的本事多著呢,所以啊,你小子可得好好念書啊,以後肯定能比你太爺混得好。”


    李三江說的不是偏門,他自以為傲的是他會操持營生小日子過得滋潤,至於偏門方麵……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入行,直接無視了。


    “嗯,我知道的。”


    李追遠相信,隻要自己把書繼續看下去,應該就能知道今天太爺用的是什麽法門了。


    這時,李三江打起了鼾,他流了血,累了,睡著了。


    李追遠拿起旁邊的薄被,輕柔地給太爺蓋上肚子,然後自己也閉上眼。


    像是又打了個小盹兒,李追遠醒來時,外頭天亮了。


    他繞過還在熟睡的李三江,下了床,走出去洗漱。


    刷牙時,習慣性抬頭看向東屋。


    東屋後頭,坐著個小姑娘,小姑娘今天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雙腳踩在門檻上。


    旁邊,柳奶奶正給她梳著頭發。


    李追遠笑了笑,心裏也陽光了些,端起臉盆迴屋。


    在他離開露台邊時,秦璃抬起頭,看了過去。


    “嗯?”


    柳玉梅拿開梳子,問道:“奶奶弄疼你了?”


    秦璃收迴頭,目視前方,沒說話。


    柳玉梅繼續梳頭,笑著說道:“你昨晚玩得可真夠久的,能告訴奶奶,有什麽好玩的麽?”


    秦璃沒迴答。


    壩子上,劉姨開始擺木凳,準備早餐了。


    洗漱好了的李追遠走下樓梯,看見的是已經被打掃幹淨的空蕩蕩一樓。


    等他到壩子上,劉姨對他笑了笑:“小遠啊,吃早飯了。”


    “好的,劉姨。”


    李追遠坐了下來,木凳上擺著一碗白粥和一個鹹鴨蛋。


    “怎麽不吃在這兒發呆呢?”劉姨將一碗魚凍放下來。


    “我是睡迷糊了。”


    “還是少年郎好啊,吃得好睡得好。”劉姨笑著走開了。


    李追遠默默拿起筷子,他是記得昨晚收尾席上,貓臉老太叫人去喊主家的,胖師傅上了樓,還有幾個紙人奶奶跑了出去喊東西屋了。


    太爺受傷流血了,可他們,卻和沒事兒人一樣。


    李追遠拿起筷子,挑了一塊魚凍送入嘴裏,入口即化,裏麵加了黃豆和辣椒,味道很香,拿來下粥是絕配。


    這時,不遠處,柳奶奶牽著秦璃的手,也來到了木凳邊,秦璃坐了下來,柳奶奶蹲在旁邊,開始每日三餐前的“禱告”。


    她今天沒梳發髻,柔順的頭發披在肩上,搭配紅色的裙子,顯得既靈動又端莊。


    想著昨晚在夢裏她那傻乎乎的樣子,李追遠不由笑出了聲。


    有些人,確實有這種特殊魅力,她可以什麽都不會,甚至都不用說話,她隻要站在那裏,你看她一眼,就立刻就能感到愉悅。


    就像是,李追遠以前跟著媽媽在文物庫房裏,看見的那尊剛出土的精美花瓶。


    似乎是聽到了笑聲,秦璃側過頭,看向坐在對麵吃飯的李追遠。


    還在勸說流程中的柳玉梅,有些疑惑地也看了過去。


    李追遠心裏微微驚訝了一下,怎麽,昨晚在夢裏的互動,還能保留到現實裏的白天麽?


    李追遠指了指麵前的粥碗,對她輕喊了一聲:“吃飯。”


    秦璃低下頭,拿起筷子,開始將各式鹹菜以及分切好的鴨蛋進行分類,然後搭配著粥,開始用餐。


    柳玉梅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秦璃吃得比李追遠還快,李追遠這邊放下筷子時,秦璃已經又坐迴門檻裏去了。


    劉姨的身影快速出現,這次,她搶在李追遠麵前收起了碗筷。


    “謝謝劉姨。”


    “下次吃完了就放這裏,我來收,你也不想害你劉姨丟了工作吧?”


    “我知道了,劉姨。”


    “小遠啊,過來給奶奶泡茶。”柳玉梅傳來唿喚。


    她正坐在竹靠椅上,旁邊茶幾上是一套茶具。


    李追遠走了過來,在這一過程中,坐在門檻裏的秦璃,目光隨著他而移動。


    柳玉梅注意到了,她抬起手,示意李追遠止步。


    李追遠停下,也看向秦璃那邊,他開始後退,然後秦璃目光依舊跟著他走。


    柳玉梅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李追遠。


    “奶奶,還泡茶麽?”


    “泡。”


    李追遠走了過來,開始泡茶。


    柳玉梅則注意著孫女那裏,孫女在看向這裏,嗬,好久了,自己能被孫女帶著看著了,還得沾旁邊這小子的光。


    “小遠……”


    “奶奶……”


    二人同時開口,都頓了一下,正當柳玉梅不打算謙讓繼續說下去時,卻聽到李追遠更快的語速:


    “奶奶,你們為什麽要住我太爺這裏?”


    柳玉梅笑了笑:“討個生活罷了。”


    “可是,你們不缺生活,你們很有錢,這套茶具,和您昨天說要送給我的玉扳指,已經可以在京裏買套房了。”


    接著,李追遠又補充道:“不過現在古玩大行情還沒到,等十年後出手,更劃算。”


    家屬院裏愛好收藏的爺爺奶奶們,早在十年前就開始打聽消息在胡同巷子裏收老物件了,但他們隻收不賣,說是盛世古董,得過些年再出手或者留給子孫。


    “小遠啊,你連古玩都懂?”隨即,柳玉梅微微坐直了身子,麵色一正,“是你太爺告訴你的?”


    古玩這行,靠的是眼力見識沉澱,眼前這孩子才多大啊,柳玉梅可不信他能自己瞧出來。


    李追遠搖搖頭。


    且不說家屬院裏爺爺奶奶們喜歡炫耀顯擺的藏品,他跟著媽媽在京裏各處博物館單位裏,見的最多的就是古董了,還有很多真正的寶貝,是不對外展出的。


    “小遠啊,奶奶住這裏,是因為這裏空氣好,氣候好,對阿璃的病有好處。”


    “哦,我知道了,奶奶您剛要問什麽?”


    柳玉梅有些意外,這孩子這就信了?


    她開口問道:“阿璃怎麽在看著你呢?”


    李追遠有些靦腆道:“可能是前幾天我看她看太多次了,她覺得吃虧,要還迴來吧。”


    柳玉梅:“……”


    果然,這孩子沒信自己剛才的話。


    “奶奶,喝茶。”


    “嗯。”


    一老一少,各自喝著茶,茶湯裏流轉著的光澤,都是心眼子。


    喝完茶,李追遠要去看書了,他先去屋後廁所方便,來迴經過東屋時,都和秦璃打了聲招唿,秦璃對他行注目禮。


    還沒進主屋,就聽到一樓傳來太爺那沙啞的怒喊:


    “咋了這迴事,咋了這迴事,我的紮紙呢,去哪兒了?”


    李追遠看著太爺氣得幾乎蹦起,落地後不停跺腳。


    劉姨走了過來,說道:“昨晚下了場小雨,雨打進來了,全毀了。”


    李三江皺著眉:“啥?”


    李追遠說道:“太爺,你都能下床了?”


    “當然,太爺我身子骨好著呢……不是,現在是說紮紙的事兒,到底是咋弄的?”


    李追遠:“劉姨說的沒錯,雨打進來了。”


    “這……”李三江張著嘴,“這這這……”


    劉姨說道:“叔,沒事的,我和阿力抓緊熬夜再做就是了,不會影響交貨的。”


    “這是交貨的事嘛,這材料……”李三江一陣氣悶,隻覺得這紮紙的損失,比他自身的窟窿來得更痛。


    他是有錢,這房子,這桌椅碗碟,這紮紙工坊……但他不存錢,日子過得瀟灑,忽然一庫房的貨沒了,手頭就要變緊吧了。


    “小遠侯啊,你幫太爺去劉瞎子那裏跑一趟,問她牛福老娘冥壽日子算出來了沒,要是沒算出來,叫她趕緊。”


    “啊?”李追遠愣了一下,見劉姨已經離開去拿原材料後,他走到李三江麵前:“太爺,您都這樣了,還要去辦冥壽啊?”


    李三江理所當然道:“可不就是因為這樣了,我才更得去嘛!”


    “您現在身體,萬一在牛家遇到什麽危險……”


    “沒錢花了,要這身體有什麽用?”


    李追遠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小遠侯啊,太爺我就過的是這樣的日子,爛命一條早就活夠本了,可不想手裏拮據,乖,聽話,去幫太爺把話傳了。


    另外再告訴你,這次的事兒可不僅是我和劉瞎子去,太爺我還請了個同行,嘿嘿,估摸著,他明兒個也就要來了,那老東西連帶著他家那伢兒,可是厲害著呢。


    記住,可不能把我現在這樣子告訴劉瞎子,她膽兒小,知道了怕是得縮迴去!”


    李追遠點點頭,隻能去了一趟劉金霞家。


    翠翠的北奶奶生病住院了,也就是翠翠爸爸的媽,李菊香帶翠翠去衛生院看望,因此不在家。


    劉金霞上午就已經擺開了橋牌場,李追遠來的時候,她正玩得開心。


    聽了李追遠的傳話,劉金霞抖了抖煙灰,說:“後天,就後天了,後天上午咱一起去石港牛福家。”


    李追遠:“劉奶奶,會不會太快了?”


    “快什麽快,早點把事兒辦了早點收銀子,嗬嗬嗬。再說了,有你太爺在呢,有什麽好擔心的。”


    要是您知道太爺現在是什麽樣子,就不會這麽想了。


    李追遠迴了家,給李三江匯報了日期。


    “成,好好好。”


    躺在二樓露台藤椅上的李三江高興地拍著腿,伸手拉一下旁邊牆壁上的繩子,繩子上端是一個釘在牆上的黑木箱。


    先是一些雪花音,再拉了一下後,就傳出說書的聲音。


    李三江閉著眼,點了一根煙,邊抽著煙邊聽著書,哪怕身上傷痕累累,卻依舊流露出一種不拘灑脫勁兒。


    似乎是察覺到李追遠還站在他身邊,李三江說道:


    “小遠侯啊,這就是你太爺我選的生活,啥活兒危險就幹啥活兒,為啥呢?因為這活兒不累油水足。


    這啊,就是你太爺的命。”


    李追遠點點頭,他將《江湖誌怪錄》第五卷拿出來,走到露台東南角坐下,開始學習。


    和先前一樣,每次翻頁時,他都會抬頭看一眼下麵的女孩。


    他發現女孩也在抬頭看著他。


    很不錯,對視的感覺,更養眼。


    隻是,看著看著,李追遠發現自己每次抬頭看下去時,都能遇到對視。


    就連樓下柳奶奶,也順著孫女視線看著上方。


    這就弄得李追遠每次想養眼時,還得順帶看一眼柳奶奶,這眼養得就怪怪的。


    因此,接下來一直到把這第五卷看完,李追遠都沒再抬頭往下看。


    進屋,拿出第六卷,李追遠坐下後,抬頭往下看,柳奶奶已經坐在旁邊椅子上看起了報紙,但秦璃依舊保持著向上看自己的姿勢。


    她不會一直保持著這個抬頭姿勢吧?


    這讓李追遠心裏產生了一些負罪感,看書時心裏也有些煩躁無法完全靜下心。


    樓下看報紙的柳奶奶其實一直用餘光盯著露台,看那小孩子不時探出頭,頻率越來越亂了,心裏不由嗤笑了聲:


    這就是男人啊,來去自如時心安理得,一旦有了責任束縛就心煩意亂起來了。


    但很快,柳玉梅就驚訝地放下報紙,因為她看見李追遠從樓上跑下來了,經過自己麵前時笑了笑,然後徑直走向她的孫女。


    “你……”


    沒等柳玉梅話說出口,她就看見男孩竟然彎腰想要去牽自己孫女的手。


    “危險……”


    柳玉梅是知道自己孫女被外人接觸時會產生怎樣的可怕反應,眼前這個男孩會被抓撓得頭破血流的,就是她這個奶奶,也不敢有過分親昵的舉動。


    隨即,柳玉梅“蹭”的一聲站起身,他居然看見那個男孩牽住自己孫女的手後,自己孫女也跟著站起來了。


    這是……怎麽迴事?


    早上自家孫女盯著男孩看時,她還特意借泡茶的功夫近距離瞅了瞅,看看男孩身上有沒有什麽髒東西掛著能吸引自家孫女看。


    可眼下這種互動,已經超出柳玉梅的理解範圍。


    李追遠牽著秦璃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也軟軟的。


    “你這樣抬頭脖子會累的,上去陪我看書好不好?”


    秦璃看著李追遠,沒說話。


    “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哦。”


    李追遠彎腰將秦璃坐著的板凳拿起,然後拉著她向屋裏走去。


    柳玉梅沒有出聲阻止,恰恰相反,經過一開始的震驚後,再看著這少男少女牽著手一起走的背影時,她的眼睛馬上被淚水浸潤。


    她用手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腔出來。


    她甚至還用牙齒咬了咬自己的手肘,確認自己這不是在做夢。


    “砰!”


    一樓裏,正忙著製作紙人的劉姨,手中的一盆漿糊直接摔在了地上,濺飛了一地,好在三叔在二樓,要不然又得心痛得跳腳。


    “嘎吱……”


    正組建房子框架的秦叔,直接把紙房的房梁給扯斷了。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都以為自己眼花了,剛剛自己看到了什麽,阿璃被外人牽著手一起走上了樓梯?


    二人馬上丟下手中活兒,跑出去來到壩子上,沒看見柳玉梅,二人就又來到東屋,看見柳玉梅正站在牌位前,喜極而泣地說道:


    “你們看到了麽,你們看到了麽,我們家阿璃,我們家阿璃……”


    ……


    李三江聽著廣播說書,正哼著小調兒,側身去拿茶缸剛喝了一口水,就看見樓梯口和秦璃手牽手走出來的李追遠。


    “噗!”


    李三江嘴裏的水直接噴出。


    “太爺,要我給你添水麽?”


    見李追遠把秦璃拉著走向自己,李三江馬上擺手:


    “不不不,不用,你帶她走,離我遠點!不對,你也……”


    李追遠牽著秦璃來到了東南角,將板凳放下。


    “你坐吧。”


    秦璃坐了下來。


    李追遠坐迴藤椅,拿起書,剛翻了一頁,他就感覺不對,就又起身:“站起來一下。”


    秦璃站起身,李追遠把她的小板凳挪開,換了一個更高一點的昨天英子姐端上來的板凳,然後擺在自己身側。


    “坐吧。”


    秦璃看著新板凳,沒有坐。


    李追遠有些疑惑,但他馬上像是想到了什麽,用自己袖口在板凳上擦了擦:


    “坐吧,幹淨了。”


    秦璃坐下了。


    李追遠又將書放在木凳上,不再抱著躺下去看。


    二人距離很近,頭挨著頭。


    秦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而自己,也能在看書的同時,把女孩的臉納入自己視線範圍。


    女孩的發絲,不時被風吹起,打在自己臉上;她身上的香味,也一直縈繞在自己鼻尖。


    這種感覺,很奇特。


    看書養眼同時進行,


    李追遠覺得,自己找到了看書的最高效率。


    遠處,李三江從一開始的驚恐到害怕再到擔憂到匪夷所思……


    等看了許久,確認那個女孩就隻是乖乖坐在那裏盯著自家曾孫看不會產生危險後,他的眼裏……露出了讚賞!


    這小遠侯,和他媽小時候還真不一樣。


    李蘭那丫頭上學時就經常收到情書,結果那丫頭的做法是,把所有收到的情書,直接送到了校長辦公室桌上。


    那一天,不知道多少男生被請了家長,校長室裏都是皮鞭扇巴掌的聲響。


    “可以,很好,看來我們家小遠侯打小就比他媽那會兒更聰明也更機靈,嘿嘿。”


    李三江閉上眼,開始繼續聽書。


    臨近中午時,李追遠感到有些尿意,應該是早上和柳奶奶喝茶喝的,他對秦璃問道:


    “你要上廁所麽?”


    秦璃沒說話。


    “那你坐這裏,我去上個廁所就迴來。”


    秦璃沒反應。


    李追遠起身,跑到樓下,繞到屋後,本來屋後偌大的菜地都是可以標記的地方,他剛站定,就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一迴頭,發現是秦璃。


    她跟過來了。


    “額……”


    李追遠隻能背叛潘子雷子哥哥們的教導,轉身掀開簾子,走入廁所。


    再次站定,簾子被掀開,她又進來了。


    李追遠隻得將她牽出廁所,說道:“我是來方便的,你跟著進來,我不方便,你就站這裏等我出來,可以麽?”


    秦璃沒反應。


    李追遠再次掀開簾子進入廁所,等了一會兒,沒聽到簾子被掀開聲音,這才解開褲帶。


    廁所旁邊有個水缸,拿起瓢舀水洗完手後,李追遠走了出來,看見這次聽話站在原地的秦璃。


    “你需要上廁所麽?要不,也上了吧。”


    秦璃走向廁所,掀開簾子,手卻被抓住,她止步,迴頭看向李追遠,目露疑惑。


    這種疑惑,和昨晚坐在餐桌前,李追遠叫她吃又不準她吃時一樣。


    李追遠有些擔心,她會不會自己上廁所,看她平日裏被柳奶奶照顧的樣子……


    總而言之,他對秦璃知之甚少,隻知道……她好看。


    李追遠準備去找柳奶奶問問,可一抬頭看向過道處,就看見柳玉梅探出的頭。


    “柳奶奶……”


    “我們阿璃會自己吃飯,自己上廁所,自己洗澡的,我們阿璃和正常人一樣。”


    “好的。”李追遠點點頭,鬆開手。


    秦璃走入廁所。


    李追遠留在原地,感受著柳玉梅的熾熱目光在他身上不停掃過。


    “小遠啊。”


    “柳奶奶。”


    “你就帶著我們家阿璃玩,帶著她玩。”


    “好的,柳奶奶。”


    廁所裏傳來洗手的聲音,然後秦璃走了出來,她雙手攤在身前。


    柳奶奶趕忙提醒道:“擦手,擦手。”


    “哦。”


    李追遠走上前,把秦璃的手拿過來,在自己上衣上擦了擦。


    “好了,幹淨了。”


    秦璃收迴了手。


    李追遠牽著她迴二樓中途,去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


    重新迴到露台東北角,李追遠坐下來看書,等秦璃坐下後,那張好看的臉也進入他的視線。


    第六卷看完。


    李追遠伸了個懶腰,然後站起身,走到空曠地方,認真做起了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


    剛做完,拿出第七卷,就聽到樓下劉姨喊吃午飯了。


    李追遠和秦璃下去。


    李三江這邊是和她們分開吃的,這次也不例外,秦璃被柳奶奶領去了那邊。


    李三江坐定後,拿出白酒瓶。


    “太爺,你受了傷,不能喝酒。”


    “呸,你太爺我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每多喝一次都是賺的。”


    無視了來自曾孫的勸諫,李三江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剛押了一口,拿起筷子準備夾點菜壓一壓時,卻看見一道身影忽然走了過來,是秦璃。


    後頭,是跟過來的柳玉梅和劉姨。


    “不好意思,我們那邊都準備好了,正要吃飯呢,阿璃就離桌跑來了。”


    “來,阿璃,跟奶奶先迴去吃飯,吃好飯了再去和小遠玩。”


    秦璃沒被拉動,她就站在那裏,看著李追遠。


    且伴隨著柳玉梅的拉動,她的眼睫毛開始微跳,身體也開始逐漸顫抖。


    柳玉梅隻能鬆開手,不敢再拉了。


    李三江除了對李維漢家四個白眼狼有意見,也不是個小氣的主兒,他揮了揮手,道:“就讓丫頭在這兒吃吧,添雙筷子。”


    “那就謝謝了。”柳玉梅趕忙道謝,“給你添麻煩了。”


    李三江擺擺手:“哪裏的話,倆細伢兒能玩到一起,挺好,都有個玩伴,省得寂寞。”


    劉姨拿來碗筷和小板凳。


    李追遠拿起肩上的毛巾,幫她擦了擦板凳:“坐下來一起吃吧。”


    秦璃沒動。


    柳玉梅:“阿璃,你坐下來一起吃呀。”


    秦璃還是沒坐,不過,她側身對向李三江,雖然沒看,但意思很明確。


    他不想和李三江一起吃飯。


    李三江正端著酒杯準備喝呢,一看這架勢,有些茫然道:


    “那……我走?”


    柳玉梅沒說話,心裏則欣喜於自己孫女竟然在表露出情緒了,不是通過那種發瘋。


    李追遠也沒有接話,默默地把小板凳又擦了一遍。


    李三江砸吧了一下嘴:“嗬嗬,嗬嗬嗬。算了,婷侯啊,給我把菜分了,我坐那兒去。”


    “哎,好好好,給叔您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


    劉姨馬上把菜分了,給李三江在另外一處單獨支了個桌。


    秦璃終於坐了下來。


    柳玉梅滿懷期待地對李追遠說道:“小遠啊,你讓阿璃吃飯。”


    早上就是的,自己每次需要苦口婆心勸好久,結果這男孩一句話,自家阿璃就吃飯了。


    “稍等一下。”李追遠起身,跑去廚房。


    秦璃也欲站起身,卻看李追遠拿著四個小碟一個小碗迴來了。


    隻見李追遠將菜分量,分別夾入各個小碟中,又將小碗裏舀入湯。


    秦璃眼睛裏,似乎多了些亮澤。


    柳玉梅看著這一幕,則帶著點好奇。


    李追遠:“行了,吃飯吧。”


    秦璃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一個碟子夾一次菜,吃一口飯,順著夾下去,一排碟子夾完後,她喝一口湯,然後繼續重複。


    柳玉梅驚訝於,她居然感覺自己孫女這次吃得很輕鬆,甚至帶著那麽一點點少女感的歡愉。


    “還能這樣?”


    李追遠笑了笑,剩下盤子裏的菜都是他的,他也開始吃了起來。


    得益於自己同桌是個重症強迫症患者,他自然明白該怎麽和同類人相處。


    秦璃吃得很快,最後一輪時,碟子裏所有菜都夾完,湯也是最後一口喝完,米飯也是正好吃幹淨。


    她放下筷子。


    李追遠拿起毛巾,折疊一下,幫她擦嘴角和手,毛巾很大,可以分很多功能性區域。


    吃完飯,李追遠就又帶著秦璃去露台看書了。


    這本《江湖誌怪錄》,他也越看越快,等到黃昏時,他已經看到第十二卷了。


    他覺得,這個速度明天還能提一提,用不了幾天,自己就能把入門百科看完,然後,就又能去地下室箱子裏尋寶了。


    這中途,他喝水時,也給秦璃喝水;他上廁所,也帶著秦璃上廁所。


    不怎麽吃零食的他,怕她餓了,也開了幾袋零食,和她分著吃。


    每次事後,都要給她擦手,這毛巾因為他自己也用,也越來越髒了。


    李三江有些不滿地嘟囔問為什麽英子今天沒來給他補課。


    李追遠覺得姐姐應該是在家消化昨天自己幫她解答的題。


    但李三江卻認為是英子覺得李追遠太難輔導了,不願意來了。


    晚飯,依舊是李三江單獨一桌。


    這次,柳玉梅提前幫孫女拿好碟子分裝了菜,可秦璃坐下時,卻沒有拿筷子。


    李追遠拿起自己筷子,微調了一下每個碟子的菜量。


    秦璃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柳玉梅:“阿璃,是奶奶疏忽了,沒控製好量。”


    實則老奶奶心裏:哼,你一口吃多少奶奶我記不清楚麽,這丫頭,故意的!


    但老人家心裏沒有不滿,隻有開心,因為這些都是好趨勢,不怕她不使脾氣,就怕她先前一樣,完全封閉自己像個木頭,那才是真正的絕望。


    柳玉梅扭頭看向單獨坐在那裏喝著悶酒的李三江,再看看身前的李追遠,心中感慨:


    在這裏住了這麽久,終於等到福運了麽?


    用過晚飯,李追遠不打算晚上用台燈看書了,他今天看得有點多,感到累了,準備迴去洗澡就睡。


    看著還想繼續跟著自己的秦璃,他認真說道:


    “阿璃,你迴去洗漱睡覺,我也要睡覺了,我們明天再一起看書,好不好?”


    秦璃沒說話。


    李追遠轉身,走向樓梯,然後停步迴頭,發現她沒跟上來而是乖乖跟著柳玉梅走去東屋了,這才放下心,去樓上洗澡了。


    洗完澡,李追遠想著把那條髒毛巾拿出來好好搓洗一下,卻發現那條一直被自己掛在肩上的毛巾不見了。


    “是落哪裏了麽?”


    ……


    東屋,看著洗漱後的孫女躺上床睡覺了,柳玉梅老懷甚慰。


    她麵帶微笑,走出裏間臥房,來到牌位供奉處。


    她今天有很多話,想和阿璃的爺爺、阿璃外公外婆、以及阿璃的爸媽,好好說說。


    自己守護了她這麽久,現在她終於有複健的希望了,相信他們以及列祖列宗們,都會感到開心的吧。


    畢竟,阿璃可是秦柳兩家現如今,唯一的傳人血脈。


    在牌位前坐下,柳玉梅正準備打開話頭,卻忽然發現這六層的牌位架子,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按理說,不可能有人會動這裏的,屋子裏就這麽些人,秦力和劉婷打掃屋子時也絕不敢觸及這裏。


    可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來著?


    柳玉梅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好幾遍,終於發現了燈下黑的地方。


    那就是在牌位的第三層最中間位置,原本屬於阿璃爺爺也就是自己丈夫的牌位,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條被折疊成小方塊擺在那裏的……髒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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