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在每天的這個點都會開始收斂,連稻田裏吹來的風都帶上了些許涼爽。


    李追遠朝著稻田方向,閉著眼,認真深吸了好幾口氣。


    “小遠侯,咋了,太爺身上有味兒?”


    “不是的,太爺,我在聞稻香。”


    “哦,那聞到了麽?”


    “聞不到,和文章裏寫的不一樣,他們說稻香可好聞了。”


    “傻孩子,你時機不對,等施肥或者打了農藥後,你再聞,我敢保證,那味兒肯定老衝了!”


    “太爺,你在逗我。”


    “哈哈哈。”李三江扭了扭脖子,繼續背著孩子沿著田埂路走著,“現在它們是沒什麽味兒,但等收割了,晾曬了,脫殼了,蒸出米飯打出米糕,上頭竄著熱騰騰的白氣,那香味兒,可不就大老遠就能聞到了麽?”


    “太爺,你說得對。”


    李三江停下腳步,轉身也看向了稻田:“其實吧,你看的文章上寫的那些,也不算錯。咱農戶人家,看著田裏莊稼長得好,倉裏有穀鍋裏有米,不用擔心挨餓,這心裏踏實了,隨便往哪兒一站,閉著眼吸一口,那都是甜滋滋的。”


    “懂了。”


    “不,你不懂,小遠侯啊,你沒真的挨過餓,是沒辦法真的懂那種感覺的。咱們呐,能放開肚皮頓頓吃到飽,其實也沒多少年。


    不過,再怎麽樣,都和解放前沒法比。”


    “嗯?”李追遠詫異地問道,“解放前,人們都吃得飽飯麽?”


    “是啊,解放前,是個人都能吃得飽飯,沒人挨餓。”


    “太爺,你說的好像不對。”


    “因為牲口不算人啊。”


    “啊?”


    “小遠侯啊,解放前,你太爺我啊,也是闖過上海灘的。”


    “那太爺你認識許文強麽?”


    “許文強是誰?不認識。你太爺我當年是坐船去的,方便得很,畢竟咱南通和上海就隔著一條江嘛。


    那時候想著,大上海啊大上海,找活計肯定更容易些,再怎麽樣都比在家裏給地主種田要好。


    也是運氣好,剛到那兒,就馬上找到了活兒幹。”


    “太爺找的是什麽活兒?”


    “背屍隊。”


    “太爺是進殯儀館工作的麽?”


    “嗬,那時候是有殯儀館的,但普通人哪能去得那個地方,前腳橫著抬進去了後腳就得詐起跑出來,死不起哦。


    太爺我是進的背屍隊,那時候市政府撥點款牽頭,也有些富商捐款,工作就是……每天大清早地收屍,把那些大街上、巷弄裏的屍體背起來,送到附近義莊去處理。


    光景好的時候,還能有幾口捐送的棺材放放,可不是一人一口棺哦,是很多個人擠在一起,一口棺材被塞得那叫一個滿滿當當。


    太爺我還記得有次,好多個像你這般大的伢兒被收了過來,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被塞進去。


    唉,晃不動,也晃不動。


    知道啥意思不?”


    “是棺材太沉外頭晃不動,裏頭塞得太緊卡死了,也晃不動麽?”


    “對頭。這還是光景好時才有個棺材,光景不好時,那一具具屍體也就拿個草席卷一下做個收攏,來不及燒也來不及埋時,就往郊外亂葬崗一丟,便宜了野狗。


    要是到了冬天,謔,好家夥,那真是累死個人啊。


    一大早上街,能瞧見不少拖家帶口緊挨在一起的,凍得梆梆硬。


    小遠侯啊,那可是大上海啊,那時候就是大城市了,老有錢了,那裏隨便一個人,鬆個指縫隨便漏下一點兒,都夠一大家普通人嚼穀的了。


    可你太爺我,真的是全年從年頭忙到年尾,活兒多得幹不完,根本就幹不完。


    那時候我就在想啊……


    明明街上開著那麽多的洋汽車,明明就在那十裏洋場,抬頭都是舞廳劇院大樓,進出的都是穿著洋裝的老爺打扮富貴的闊太,可就在那牆縫間巷子裏,每天都能收到餓死的人。


    想了很久,太爺我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都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兩條腿走路的,可隻有那一小撮人才算是人,其他人……不,其它頭,都是它娘的賤命牲口。


    咦,不對,牲口也值錢哩,挨餓時還會被塞一把草料呢,可他們,連一片棺材板都不配,死了能被收屍也是因為上頭覺得影響市容。”


    李追遠稍微用力摟住李三江的脖子,將自己的臉貼在太爺的後背上:“那太爺就是在那會兒,學會的本事麽?”


    “算是吧,那時候背了一天屍首,也就隻混個當天溫飽錢;現在,撈一具上來,就能讓我吃香的喝辣的好一陣子了。


    還是解放好啊,人終於是人了,也變值錢了。”


    “我爺也說過,小時候給地主家當長工被用鞭子打呢。”


    “聽漢侯放屁,他毛剛長齊咱這兒就解放了,那些個地主也都被……哎,小遠侯,你說的不是漢侯?”


    “是北爺爺。”


    “哈哈哈,京裏的那個你爸的爹?”


    “嗯,他說過,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他當初也不會跟著隊伍走鬧革命了。”


    李三江腳下忽然一頓,側過頭看向身後的孩子:


    “啥?”


    “怎麽了?”


    “你那個北爺爺,打過仗?”


    “嗯。”


    “還活著不?”


    “活著。”


    “先打的鬼子不?”


    “後來才打的。”


    “嘖,嘖嘖嘖!”


    “咋了,太爺?”


    “小遠侯啊,你和你北爺爺關係好不?”


    “逢年過節時,會和爸爸媽媽一起迴去吃飯。”


    “平時呢?”


    “不去。”


    “啊,就不走動了?”


    “北奶奶和媽媽關係不好呢。”


    李三江:“……”


    “大伯他們和北爺爺北奶奶他們住一起,媽媽、爸爸和我住外麵,媽媽不準我去北爺爺那裏,連爸爸偶爾迴家也是偷偷地,不敢讓媽媽知道。”


    “這蘭侯,腦子裏在想什麽東西?”


    李三江很不理解,他當然清楚婆媳之間鬧矛盾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那也得分婆婆啊!


    這樣的公婆,你不好好巴結伺候著,還想啥呢?


    但轉念一想,李三江忽又覺得這好像還真是李蘭會幹出的事兒。


    一屋子老實巴交的泥狗蛋兒裏,忽然冒出了個金鳳凰。


    要不是李維漢的祖墳和他祖墳在一起,他真會懷疑李維漢家祖墳著火了,冒青煙都不夠。


    那丫頭小時候嘴甜乖巧,惹人喜愛,稍長大一點後,能把她四個哥哥訓得怕她,村裏頭再不著調的閑漢再嘴碎的婆子也不敢拿她開葷,她一個眼神過去,明明臉上帶著笑,卻能讓人心裏一哆嗦。


    記得那年她把對象帶迴家,漢侯和桂英拘束得緊不好意思看人,他李三江可是見過世麵的,盯著上下瞅了許久,還主動上前嘮過;


    那時候他就注意到,那男的在蘭侯麵前,被規訓得隻有小雞啄米點頭的份兒,不知道的,還以為那白嫩麵相的男的是哪個剛被人販子拐進村兒的可憐媳婦。


    李三江也是知道蘭侯離婚的事,要不然小遠侯也不會被暫時放這裏,擱往常,男女離婚,大家情感傾向上都會先站女的那邊,不過蘭侯離婚……李三江心裏居然有點同情那個男的,居然能忍了十多年,不容易啊。


    “小遠侯啊,你是改姓了吧?”


    “嗯。”


    “唉。”


    李三江歎了口氣,離就離了,你居然還把伢兒姓給改迴來了,不改姓就算離了,那小遠侯還算是那家的伢兒。


    “小遠侯,聽太爺一句勸,等你迴京裏後啊,多找機會和你北爺爺北奶奶親近親近,懂麽?”


    “不去呢。”


    “你這伢兒聽話,太爺不會害你。”


    “不能去呢,去了媽媽會不開心。”


    “你……”


    “媽媽不開心的話,就不會要小遠了。”


    “唉……你這話說得,你們是母子,你媽媽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喜歡你的。”


    “不會的。”李追遠聲音很低,卻很肯定,“讓媽媽不高興了,她就不會要我了,我懂她。”


    李三江隻得換了個話題:“小遠侯啊,你作業帶著了麽,明兒個讓你奶把作業和書帶迴來。”


    “我沒帶迴來呢。”


    “哈,你倒是個小機靈鬼,故意不把書帶迴來,暑假就能可勁兒地在鄉下玩兒了,對吧?”


    “嗯,好好玩。”


    “還是得好好念書上學,這樣以後才能過得更好,等過了這幾天,讓你姐英侯來給你補補課,你好好跟她學。”


    “好。”


    “這才乖嘛。”


    爺孫倆一路聊著,走到了一條河邊,河旁是農田,順著沿河的小路向裏走了一段,走著走著,豁然開朗。


    李三江家的壩子,足有李維漢家的數倍寬敞。


    三棟房子,中間一棟坐北朝南,是新蓋的二層樓,但和翠翠家四方正的建築風格不同,李維漢家的新房子很寬,從東延到西,是個大長條。


    不過雖有二樓,但二樓上隻有幾個單獨房間,像是一個大平台上就擺了幾塊積木。


    新房左右兩側是兩間平房,各自對著。


    “太爺,你家好大啊。”


    “那可不。”李三江語氣裏帶著驕傲。


    他除了撈屍外,還做紮紙生意,這就需要寬闊場地來堆放原料和成品,除此之外,他還兼做桌椅盤子的出租。


    附近誰家要辦紅白喜事兒,都得從他這兒租用,費用雖說不高,可他畢竟早已收迴成本了,現在這就是個穩定下蛋的母雞。


    所以,他新房一樓相當於個大倉庫,二樓也就修了三個房間,空蕩得跟天台似的,他反正無所謂,獨身一個,夠住了。


    李三江將李追遠從背上放下來,牽著他的手走進中間的屋,在裏麵看,更覺空間之大,跟個小廠房似的。


    西側那一半整齊堆疊著桌椅,一個個大籃子裏滿滿當當的都是各式餐盤碗碟;


    東側那一半林立著紙人、紙屋、紙馬……李追遠還看見了一輛紙做的桑塔納。


    一個和自己母親年紀相仿打扮樸素的婦人正在塗色,她左手拿著顏料盤右手拿著毛筆,下筆很快很流暢。


    女人察覺到來人,轉身看過來,目光在李追遠身上打量了一下,問道:


    “叔,這孩子是誰啊,長得好白嫩。”


    “婷侯啊,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曾孫,叫李追遠。追遠,這是你婷侯阿姨。”


    “婷阿姨。”


    李追遠覺得這輩分好像有點不對,不過在沒親族關係的人麵前,本就是各論各的。


    “哎,乖。”劉曼婷放下東西走了過來,彎下腰,雙手摸了摸李追遠的臉,“真可愛。”


    李追遠往後退了半步避開,臉上露出靦腆的笑。


    “叔,你以前可沒帶小孩過來玩。”


    “哈,以前也沒小孩敢到我這裏來玩。”李三江從兜裏掏出煙,“婷侯啊,這伢兒得在我這裏住一陣子,你幫他上去收拾一下屋子,哦,對了,小遠侯,你一個人睡一個屋子怕不怕?”


    “不怕的,太爺。”


    “嗯,沒事,反正太爺就睡在你隔壁,嗬嗬。好了,婷侯,交給你了,我先去上個瓷缸。”


    李三江點著煙走出去上廁所了。


    “來,小遠,跟阿姨上樓。”


    一樓堆放的東西實在是太多,連樓梯口都被遮擋了一大半,第一次來的人還真不太好找。


    李追遠注意到樓梯口這兒居然還有繼續向下台階,問道:“婷阿姨,這下麵還有一層?”


    “對,下麵有個地下室,和這裏一般大。”


    “放的也是一樣的東西麽?”


    “不是,都是你太爺的東西,你太爺舍不得丟,特意挖了一層,就為了存放它們。”


    “哦,是這樣啊。”


    “還有啊,小遠,阿姨我叫劉曼婷,你以後就喊我劉姨吧。”


    “劉姨你不是本地的?”


    “不是,阿姨是外地來的,給你太爺做紮紙小工。”


    “就劉姨你一個人麽?”


    “阿姨愛人也在,租種了你太爺的田,然後平日裏也會一起做幫工,紮紙送桌椅什麽的;他應該快下田迴來了,等見了麵你可以叫他秦叔叔。


    另外,阿姨的女兒和婆婆也在這裏,就你進來時看見的東邊那個平房,我和你叔叔住西邊。


    阿姨全家都在這裏,靠給你太爺幹活討生活喲。


    擱解放前,我們都得喊你一聲小少爺哩。”


    許是來時路上剛聽了李三江講的背屍隊的事,李追遠現在對這個玩笑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搖頭道:


    “那是封建糟粕。”


    “咦?”劉曼婷愣了一下,這種詞兒從一個孩子嘴裏說出來,確實很讓人詫異。


    “劉姨,你就叫我小遠吧。”


    “好的,小遠。聽你太爺說起過你,你是從京裏迴來的吧?”


    “嗯,是的。”


    “在這兒住得習慣麽?”


    “習慣,這裏很好。”


    “不覺得枯燥無聊麽?”


    “不,這裏好玩的東西很多。”


    “那挺好的,阿姨每天給紙人上色,手都畫發麻了。”


    “阿姨畫畫很好呢,很專業。”


    “什麽專業啊,阿姨是趕鴨子上架才描這個的,哪懂得畫畫。”


    可是,你拿調色盤和畫筆的姿勢,和美院的老師一模一樣。


    “小遠想畫的話,可以幫阿姨哦,上色其實不難的。”


    “好啊。”


    自打迴老家以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話交流,不再是那麽多南通方言和那麽多的“侯”。


    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學的兄弟姐妹們,也隻是一開始幫自己“翻譯”時用普通話,扭頭他們自己說話就自然又變迴了方言。


    來到二樓,劉曼婷打開一個房門,裏頭陳設很簡單,一張老式床和一個衣櫃,除此之外,連一個凳子都沒有,但裏頭很幹淨,應該經常被打掃。


    “小遠啊,你就住這兒,你太爺就在你隔壁。你先在這兒待會兒,我給你把臉盆、帕子和痰盂拿過來。”


    “辛苦你了,劉姨。”


    “這孩子,真有禮貌。”


    劉曼婷出去了,李追遠環視了一下自己的房間也走了出來,實在是……也沒什麽東西好看的。


    二樓就是個大露台,三排晾衣杆立在中央,四周沒陽台也沒護欄。


    走到靠邊的位置,這裏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壩子,遠處則是小河和農田。


    李追遠覺得,這裏可以擺張椅子,坐在這裏發呆肯定很享受。


    不遠處田埂上,一個中年男人扛著鋤頭正往這裏走,男人很高,白背心不能遮擋的地方,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在夕陽餘光下,很有光澤質感。


    他應該就是劉姨的丈夫,秦叔叔了。


    看來秦叔叔,以前也不是種地的。


    莊稼人雖說普遍力氣不小,但因為飲食等生活習慣緣故,很少有能長出這種虎背肌肉的,通常都是那種精瘦。


    目光下移,看向左側。


    “嗯?”


    先前進來時因為壩子上的柴堆遮擋住了視線,所以沒能看見東側平房的門,現在站在高處,看見了。


    平房中門裏頭,坐著一個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小女孩。


    她上身是紅色的繡衣,下身是帶白紋路的墨色褲子,頭發梳了一個發旋,腳上則是一雙淺綠色的繡花鞋。


    這一身衣服很複古,沒有一點現代元素,卻一點都不顯老氣。


    因為這不是家裏母親扯塊布給自家閨女隨便做的衣服,她衣服上的細節感十足,肯定花費了不少人工和心思,並且整體搭配很和諧,穿出了一種大家閨秀的端莊。


    最重要的是,女孩麵容白皙,眉如新月,雖是瓜子臉卻又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嬰兒肥,她就像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你根本無法從裏麵找出哪怕是絲毫需要更改的地方,仿佛任何的多此一舉,都是一種褻瀆和罪過。


    此刻,她人坐在門檻內的板凳上,雙腳放在門檻上,正目視著前方。


    夕陽下山前的最後一抹倔強,將一條光影線拉出,正好橫在了屋前門檻,正是她腳踩的位置。


    李追遠低下頭,一直盯著人家看是不禮貌的行為,雖然……她真的很好看。


    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女兒吧。


    再抬頭看過去時,發現對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視著前方。


    按理說,自己站在二樓高處,這麽大一個人,還看著她,她應該也有所察覺才對,至少,會瞥自己一眼。


    難道是發呆太入神了?


    李追遠舉起手,揮了揮,他確信自己這個動作肯定能引起對方的注意,但是……沒有。


    女孩依舊坐在那裏,腳踩在門檻上一動不動,沒抬頭,沒扭頭,甚至都沒眨眼睛。


    難道是個盲人?


    李追遠開口喊了聲:“你好呀。”


    女孩依舊沒反應。


    還聾啞了?


    李追遠心裏升騰起一股濃鬱的惋惜。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裏很幹淨純粹,還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維,哪怕是李追遠,也是一樣。


    他就是單純的心痛,如果眼前這女孩子身有殘疾的話,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劃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無論男女,是個人,都會感到深深的遺憾。


    “小遠。”


    劉姨的聲音自後方響起,她走到李追遠身邊,笑著說道:“小遠啊,她是阿姨的女兒,秦璃。”


    李追遠點點頭。


    “好了,小遠,先進屋,阿姨幫你把東西擺整好。”


    李追遠微微有些意外,因為劉姨隻介紹了她女兒的名字,沒有後續,一般來說,應該問一下年紀分一下哥哥妹妹,再加一句:你們以後可以一起玩。


    東西不多,規整擺放好後,劉姨拍了拍手,說道:“廁所在一樓後頭,你晚上可以在屋裏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劉姨。”


    “那阿姨就去做飯了,做好了喊你。”


    “嗯。”


    再次走出房間,重迴二樓天台,李追遠的目光不覺再次看向那裏。


    女孩依舊是先前那個姿勢,依舊是目視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裏,從未動過。


    這時,他看見秦叔叔走到門檻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對著她溫柔地說話。


    可自始至終,女孩還是那個姿勢,連餘光都沒分出來一絲到自己父親身上。


    給人的感覺就是,她雖然在那裏,卻並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觸。


    秦叔叔察覺到了李追遠,他揮了揮手:“你好啊,小朋友。”


    李追遠迴應:“叔叔好。”


    “小遠侯,下來吃飯了!”李三江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李追遠有些意外,這麽快的麽?


    下了樓,在一樓紙人之間的空檔裏,兩張方木凳被並到一起當餐桌,上麵擺放著一盤鹵豬頭肉、一盤鹵豬耳朵、一盤涼拌海帶和一盤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準備得這麽快,應該全是白天從集上買迴來的。


    “坐。”李三江打開白酒瓶蓋,給自個兒滿上一大杯。


    李追遠在他對麵小板凳上坐下來,看著麵前這一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飯。


    “太爺,我吃不了這麽多。”


    “嗬,太爺當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你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遠開始吃飯。


    李三江把酒杯遞過來,問道:“小遠侯,要不要喝一點?”


    李追遠搖頭:“小孩不能喝酒。”


    “對,這才對嘛。”李三江也就逗個樂,杯子拿迴來抿了一大口,又連續夾起好幾顆花生送入口中,“在漢侯家,沒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鹹菜,也很好吃。”


    “嗬。”


    李三江將一塊豬拱嘴夾到李追遠碗裏,


    “你爺爺奶奶傻,非慣著那幫崽子,要你太爺我說啊,管了兒子這一輩就夠了,還得管孫子輩,他娘的人這大半輩子,就盡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實啊,你爺爺家要沒有那麽多孩子那麽多張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點小酒。”


    李追遠默默吃飯,沒接話。


    “你不一樣。”李三江擺擺手,“你媽是給了錢的,你那幫伯伯們才是真的白眼狼,一幫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李追遠繼續吃飯。


    “湯來了。”劉姨端來了一海碗絲瓜蛋花湯,放在了木凳上,“你們吃著。”


    然後,她就走了,李追遠這才知道,原來劉姨一家不和太爺一起吃飯。


    “小遠侯啊,有件事太爺得提醒你一下,你以後住這裏,其它地兒都能溜達,就那東屋,別去。”


    東屋,就是那個女孩坐的位置。


    “為什麽呀?”


    “婷侯的閨女在東屋。”李三江用筷尾戳了戳自己腦門,“那小丫頭這裏有毛病,你別去湊近她,到時候被她抓傷咬傷了就不好了。”


    抓傷咬傷?


    李追遠很難想像,那個叫秦璃的小女孩,會和這些行為連係到一起。


    “別不當真,她家前年剛住我這裏時,我還拿糖給那丫頭,誰知道剛把糖放她手裏,她就一把將糖甩了,然後像是瘋了一樣衝我身上抓撓咬,死倒都沒她那麽兇。”


    “我知道了,太爺。”


    真好,原來她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


    “嗯,吃飯吧,吃好飯,太爺給你坐齋。”


    李追遠先吃好了飯,放下筷子,李三江也就順勢結束喝酒,將飯碗拿過來扒飯。


    廁所在房背後,李追遠先走了出來在壩子上繞行,恰好看見那個小姑娘被一個老奶奶牽著站起來,走到裏麵的飯桌前。


    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婆婆。


    在這位老奶奶身上,李追遠仿佛看見了自己北奶奶的影子,都有一股雍容和優雅。


    小女孩坐在餐桌邊,沒有拿起筷子,老奶奶就在旁邊不停小聲勸說著。


    等李追遠上完廁所折返迴來時,看見小女孩開始吃飯了,她隻吃自己碗裏的,老奶奶拿個小碟子給她夾菜。


    他能注意到老奶奶的眼角餘光在自己身上掃過,但她並未對自己打招唿,李追遠猶豫了一下,也沒過去問好。


    迴到屋子裏,李三江已經吃好了飯,劉姨正在收拾。


    “小遠啊,洗澡的地方在樓上最裏頭那間,阿姨已經給你倒好熱水了,可能有些燙,你自己加一下涼水。”


    “謝謝阿姨。”


    來到二樓,吃飽喝足的李三江已經躺在不知道從哪裏搬出來的藤椅上,左手拿著牙簽右手夾著煙,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打著酒嗝兒。


    李追遠目光在藤椅上停留。


    “哈,明兒讓力侯去集上也給你買個。”


    力侯應該指的是秦叔叔。


    “好。”李追遠笑了,他確實想要。


    “洗澡地兒在那兒。”李三江指了指,“你先洗我再洗。”


    “知道了。”


    浴室很窄,應該是後期臨時加蓋的,有個橡膠水管,上頭連著水箱。


    李追遠試了下水溫,有點燙,但不用加涼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來時,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裏等著我。”


    “好的。”


    這會兒,外頭已經徹底天黑,月亮掛在空中。


    李追遠又看了一眼東屋,平房的門已經關上了,屋內亮著燈。


    打開李三江的房門,走進去,李追遠伸手在門邊牆壁上找到了那根繩,向下拉了一下。


    “滴答。”


    燈亮了。


    太爺臥室裏的陳設,簡直就是自己臥室的翻版,一張老床,一個衣櫃。


    不過,在中間本該空蕩蕩的區域裏,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紋路和一排小蠟燭,旁邊地上還擱著一本攤開的舊書。


    李追遠將書撿起來,發現這書不是印刷而是手寫的。


    封麵上寫著《金沙羅文經》。


    翻開裏麵的內容,發現基本都是陣法紋路圖和一些注解,圖畫得很潦草,注解也寫得很隨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醜。


    比家屬院裏擅長做東坡肉的中文係徐爺爺寫的字,差太遠了。


    很快,李追遠就找到了書裏和地上畫的一模一樣的陣圖,上麵寫著——《轉運過煞陣》。


    功效是,將一個人身上的煞氣轉接到另一個人身上去,還標注了:有傷人和。


    李追遠看了看書上的圖,再看了看地上太爺自己畫的。


    “怎麽感覺……有幾處畫得有出入?”


    隻不過,書上的圖也是手畫的,本就自帶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對照。


    “也有可能太爺沒畫錯,是書上的圖不標準。”


    兩個寫意派,哪怕畫的是同一個東西,對比起來,也真的很有難度。


    這時,李三江洗完澡走了進來,他光著膀子,就穿著一件藍色大褲衩。


    看見李追遠拿著書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你看得懂嘛,小遠侯。”


    李追遠點頭:“看得懂。”


    “好好好,你看得懂,我們家小遠侯最聰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遠的頭,將他手中的書拿過來,丟到了一邊。


    這書上都是潦草的毛筆繁體字,還帶連筆的,他當初為了看明白一點,還得幾次去請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鄉村教師,那人喜歡書法。


    後來,李三江就不去了,因為最後一次去他家見他時,李三江還帶了自家的紙人;


    白送的,沒收錢,人子女對自己連連感謝。


    所以,他怎麽可能信李追遠這個十歲大的孩子能看懂這些。


    “好了,小遠侯,你坐那裏,坐著別動。”


    李追遠聽話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則彎腰將地上的蠟燭全部點燃,然後拿出三根黑繩,分別係在了李追遠的手腕、腳腕和脖頸位置,等他也坐下來後,三根黑繩的另一端也分別係在了他自個兒的同樣位置。


    燭火搖曳,李三江嘴裏開始念念有詞,他念得很快,還是用的南通話,李追遠認真聽也聽不懂。


    但覺得這聲調,和太爺先前吃飽飯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兒很像。


    念了好一會兒,李三江終於停下來了,他砸吧了一下嘴,應該是有些口幹,可這時候又不適合出陣喝水,隻能幹咳一聲清清嗓子,然後伸手到背後摸了摸,收迴來時,手裏多了一張符。


    李追遠有些好奇,太爺全身就穿了一條褲衩,這張符先前是放哪裏的?


    將符送到蠟燭邊點燃後,李三江開始揮舞符紙。


    “嘶嘶!”


    幾乎燒到手時,李三江將符紙拍到了自己和李追遠中間。


    “啪!”


    頃刻間,所有蠟燭全部熄滅,屋裏的白熾燈泡也閃爍了幾下才恢複正常。


    李追遠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綁著的黑繩子:


    這就,結束了麽?


    好像,沒什麽感覺。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遠麵前,低下頭,用牙齒加手拽,將三根繩子多餘部分弄斷,但李追遠脖子、手腕和腳腕上,依舊分別留下了黑色繩圈。


    “小遠侯啊,這三個繩扣今晚別解,就這樣睡覺,明天吃早飯時我再給你剪掉。”


    “好的,太爺。”


    “嗯,你迴去睡覺吧。”


    “太爺晚安。”


    “晚安晚安。”


    李追遠站起身,剛走到房門口,就聽得身後“噗通”一聲,迴頭一看,發現李三江正捧著腳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幫自己咬斷的繩子,剛剛應該是自己想咬斷腳腕上的繩子時,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雙腿翹起來交疊,一隻手枕在後腦位置,另一隻手對著李追遠擺了擺:


    “還不快去睡覺。”


    “哦。”


    李追遠迴到自己臥室,躺上床,先前還沒感到多困的他,一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襲來。


    他將薄被蓋在了自己肚子上,沉沉睡去。


    隔壁。


    “應該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語,“肯定是成了的,燈泡都閃了,總不可能是電路接觸不良。”


    隨即,李三江又瞥了一眼被丟在地上的書,自我懷疑道:“不對,寫這書的人那會兒應該沒見過燈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證據:“我在瞎想什麽呢,蠟燭都滅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說完,李三江伸了伸懶腰,走到床邊躺下。


    “哎喲,今兒個可真是累慘了哦,睡覺……睡覺。”


    他今天幹的事兒可太多了,又是引屍又是撈屍再是畫陣圖的,年紀大了,真撐不住。


    腦袋一碰枕頭,直接就打起了唿嚕。


    不過睡著睡著,李三江就翻了個身,嘴裏囁嚅了幾聲後,眉頭漸漸皺起。


    他做夢了。


    夢裏,


    他發現自己坐在一座白玉石階台上,周圍,是高聳的宮牆和恢宏的殿宇。


    自個兒前方右側是門洞,左側則是一大片開闊地,一直延伸到水池和龍橋。


    “奶奶的,這是故宮?”


    李三江沒去過京城,自然沒來過故宮,但他在掛曆上和露天電影幕布上看過,這兒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麽?


    嘿,自己居然會做這個夢,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識想要摸自己口袋裏的煙,這不得來一根?


    可手伸下去一摸,卻抓到毛茸茸的東西,低頭一看,自己腿上居然躺著一隻橘貓。


    橘貓似乎剛剛在睡覺,被吵醒,有些不滿地翻了個身。


    “滾一邊去。”


    李三江將橘貓無情撥開。


    橘貓落地後翻滾一圈站起來,不滿地對著他叫了一聲:


    “喵!”


    李三江不以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殘留的貓毛,然後重新拿出煙盒,抽出一根咬嘴裏,再拿出火柴,給自己點上。


    恰好這時,斜前方傳來“吱呀……”沉悶的摩擦聲,應該是宮門被打開了。


    李三江嘬了一口煙:“我記得聽人說去故宮得買門票的,我這會不會被查逃票罰款?”


    隨即,李三江拍了一下自己後腦勺:“我他娘的在夢裏啊,買個屁的門票!”


    美美的吐出一口煙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這真是劃算,人去個故宮得坐長途火車去京裏,還得買門票才能進,我這次夢裏就當旅遊參觀了。”


    宮門的摩擦聲終於停止,前方,三個門洞內,傳來腳步聲。


    “砰!”


    “砰!”


    “砰!”


    沉悶、整齊。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裏納罕:這進故宮參觀還得排隊齊步走的麽?


    但很快,


    李三江整個人怔住了,因為三個門洞內,出來的不是遊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頭戴頂戴花翎麵容慘白的人,他們按照同一個節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裏的煙,不知何時已經滑落。


    忽然間,他們全都停止了跳動,陷入靜止與死寂。


    下一刻,


    他們集體原地向左轉向,麵朝李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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