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開國以後,寵愛戚夫人,呂雉懷恨在心,兒子劉盈即位不久,便將戚夫人做成了人彘,扔進了廁所。


    許伯純覺得,自己和戚夫人的差別隻在於,她在廁所中,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而自己則在論法台上,親眼目睹末日來臨,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麽。


    琴音結束了,論法台上的混亂也結束了。


    許伯純倒在血泊中,周遭是驚愕的人群,有四個人掌中仍握著許伯純粗短的四肢,其中一人慌張地扔開了手裏的血肉。


    他本以為自己手握的是天下武功至寶,天竺傳入的能夠洗髓易筋的經文,可琴音停下時,他卻發現那不過是一隻斷手。


    雖然扔開了那隻血淋淋的斷手,可他身上、臉上已經濺滿了鮮血,指名道姓般言說著他的罪孽。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去救許伯純,而是殺之滅口。


    人就是如此奇妙而可悲,一旦負有歉疚,一般人想到的絕不是去補償,而是去摧毀、掩埋。


    青木夫人和達摩已沒了蹤跡,他們就像夏日雨後的彩虹般,很快便沒入於青空之中。


    他們本就是近乎神話的人物,本就不那麽真實。


    寶公沙門沒有動。


    所以初新等一幹人都不曾動。


    他們害怕稍有動作就會給寶公沙門逃走的機會。


    寶公沙門盯著老人,忽然問了句:“你最近的腰背是不是很不舒服?”


    老人道:“有一點兒。”


    寶公沙門道:“關元穴、氣海穴常有隱痛?”


    老人點了點頭。


    寶公沙門笑道:“或許你該注意點身體,好好休息了。”


    兩人一問一答,竟似病患在就醫問診。


    “你直說吧,我還能活多久?”老人淡淡道。


    寶公沙門皺了皺眉,而其他在場者已紛紛驚唿起來。


    “至多三日,無藥可醫。”寶公沙門伸出了三根手指說道。


    老人幹啞地笑著,也隻有這時,初新才發現他的確已很老了。


    “一天就夠了。”他說。


    “一天的工夫,你能做些什麽?”寶公沙門問他。


    他臉上的皺紋彎曲瑟縮,盤在了一起:“就算什麽也不能做,我也要把你和我一塊兒留在這裏。”


    他的腳步有了變化。


    原本,他離寶公沙門的距離並非最近,彈指間,他的雙手已攻至寶公沙門麵前。


    老當益壯,老而彌堅。


    他們的出招接招如同電光石火,必須全神貫注地盯著,才能勉強看清。


    “太快了,沒想到一個老頭子的身手還能如此敏捷!”宋雲讚歎道。


    “但是你看,寶公沙門不僅陣腳不亂,擋下了所有的進攻,竟似還有反擊之餘地。”初新對宋雲說道。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琴聲。


    “這琴聲,我曾在一家酒館裏聽過。”初新說道。


    宋雲問道:“是誰彈奏的?”


    初新剛想接口,元子攸便搶道:“是高琴師。”


    他有幸聽過高琴師的演奏,明白其樂聲中的與眾不同。尋常樂師按照曲譜演奏,高琴師卻依照興致發揮,每個音符都絕無出處可循,皆似由他的血液裏迸濺而出。


    “他一般從不輕易彈奏,今日為何......”初新朝高台下俯瞰,不由心驚。


    許伯純被一眾瘋狂的江湖人士哄搶著,高舉空中,撕成了五段。近處,達摩正懷抱起青木夫人,旁若無人地離開了論法台。


    初新明白了琴聲的用意。


    原來高琴師同樣也會攝魂術。


    聲音好像也可以改變氣息的流動,製造奇妙的幻象。他能讓許伯純看起來像青木夫人,像披著紅袍的達摩,像任意一份稀世罕見的珍寶,引起周圍人的關注與追逐。


    琴聲已散,惶急中的人們清醒過來,舉止微妙。


    這些正派的江湖人士,統統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作鳥獸散。


    許伯純在地上擺成了一個“大”字,他的高度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正常人,隻不過關節的連接處是充盈的鮮血。


    他仰麵朝天,對痛苦似已渾然不覺。


    極端的痛苦反而能催生平靜。


    他救這麽多人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醫者仁心嗎?


    還是隻為實現一萬個病人的目標,讓自己的身軀變得高大些?


    何以此刻,他治好的病人無一來他跟前感謝他,救助他?


    驕陽似火,炙烤著他斷裂的殘肢,血液似要沸騰。


    血很快止住了。


    人體確實是台精巧的儀器,就算出現巨大的傷痕,創口麵也會迅速地停止出血,就好像身體明白,倘若不止住血,人就會立刻死去一樣。


    寶公沙門和老人的決鬥仍未分出勝負,他們的身形已交錯了不下百迴,眾人甚至有些分不清誰是誰了。


    誰也不敢貿貿然插手,高手相爭,任何輕微的擾動都能造成可怕的後果。


    終於,老人的動作慢了下來。


    衰朽的殘軀總難敵過年輕的生命,這恐怕是自然的定則。


    時間是最公平的,它是大自然最穩定最強大的力量,能夠磨平頑石的棱角,能夠移星換鬥。


    動作變緩慢不過一瞬,可寶公沙門並非等閑,他已看準了這一瞬的破綻。他的手來到了老人左肋處,妄圖傷及老人的心脈。


    白發禿頂的老人,但凡受到心髒的衝擊,幾乎必死無疑。


    他有些興奮,這機會實在再好不過。


    可當他碰觸老人胸口的時刻,他明白自己錯了。


    那根本不是老人的要害,而是一團虛假的霧。


    “攝魂術?”寶公沙門驚唿。


    他的左手被無名抓牢,右手則被宋雲架住。他咬緊牙關,因為他感覺到有柄斷劍支在他背上。


    那當然是初新的劍,剛剛由司馬笙歸還給他。


    “結束了,寶公。”


    老人出現在比高台更高的地方,烈陽在他的頭頂。


    他如雄鷹般極速墜下,指爪落在寶公沙門腦顱之上。


    寶公沙門額角處的肉瘤被老人的手指紮穿,寶公沙門的眼睛空洞而無神,像在凝望著一片深淵。


    城門。


    城門處的混戰已結束,白袍軍沿銅駝大街而去。


    宇文泰靜默地站在城門口,他和他的部下毫發無損,一直圍觀著高歡部卒和白袍軍的衝突。


    此刻,北魏守軍皆已狼狽不堪,宇文泰仍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麽做。


    該不該趁此良機,一舉殲滅高歡和高歡的勢力?


    宇文泰清楚,最近高歡的指爪伸得太快了,洛陽最大的七個家族,有四個選擇與高歡交好,其中一個甚至願意讓女兒做高歡的妾。


    婁昭君難道對此全然不在乎嗎?


    宇文泰明白,高歡現在最想對付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本人。


    幸好,他也在擴張著自己的勢力,並且,他選擇的是與高歡截然不同的方式。與他結交的並非鮮卑望族,而多是漢人和漢化之後的異族人。


    他覺得漢文化是種具有活力的文化,他喜歡具有活力的事物,就像他喜歡年輕那樣。


    他畢竟還是個年輕的人。


    在他沉吟間,高歡已出現在他麵前。


    “多大的誤會啊。”高歡對宇文泰說道,一邊說,一邊張開了他的雙臂。


    他居然想和宇文泰擁抱言好。


    宇文泰皺起眉,驚訝於高歡的臉皮之厚。


    “我想,這不僅僅是誤會那麽簡單。”當宇文泰說這句話時,高歡已經擁抱了他。


    宇文泰看著高歡的殘兵敗將,發出一陣嘖嘖聲,高歡望向宇文泰麾下的精銳,眼神警惕而忌憚。


    可無論如何,他臉上依然掛著自然的笑容。


    這是一名優秀的政治家應該學習的特質。


    高歡踐行得很好,宇文泰則尚且還要些鍛煉,此刻,他臉上的笑就顯得不夠誠摯。


    “我以為你是陳慶之的內應,錯怪了宇文賢弟,”高歡拍了拍宇文泰的肩膀,凝視著他的雙眼說道,“我罪該萬死。”


    宇文泰覺得有些惡心,可還是勉強笑道:“高兄,不必自責,你我都是一心為了酋帥罷了。”


    他以前絕不會說類似的話,可和高歡待在一塊兒,總是容易受到影響,會沾染高歡身上的某些流氓習氣。


    睜眼說瞎話絕對是其中重要的一種。


    “是啊,要是因為一場小小的意外,傷了你我的和氣,那就不值當了。”高歡道。


    宇文泰覺得有些滑稽。


    高歡原本完全可以繼續誣賴他和陳慶之串通聯合,可高歡不敢。高歡怕元氣大傷之後的自己不是宇文泰的對手。


    想到這裏,宇文泰忍不住笑了。


    他在心裏暗罵嘲諷的工夫,高歡已轉頭走出很遠。宇文泰有些恍惚,他感覺自己錯失了某些機會,也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


    高台處的勝負已分曉了。


    起碼初新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他興奮的神經漸漸冷卻。


    他發現他並非站在一個男人的身後,並沒有把斷劍支在寶公沙門背上。


    無名和宋雲抓住的也絕不是寶公沙門的手。


    而是鹿雪。


    鹿雪不知何時竟替代了寶公沙門的位置,出現在四人的夾攻包圍裏。


    寶公沙門此番居然也用攝魂術反欺騙了他們。


    老人迅速抽迴了他的手,鹿雪白皙的臉頰上流下鮮血。


    無名和宋雲的手鬆開,她就向後倒在了初新懷中。


    望著那張酷似露白的臉,初新難免心生悲涼。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和我長得很像?”她忽然問初新,有氣無力的。


    初新隻是沉默著,點了點頭。


    鹿雪的嘴角彎起,她為有人喜歡她而感到開心。


    雖然她仍不明白,初新喜歡的是露白,而不是露白的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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