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神州大地的人們安土重遷,所以他們在考慮葬身之處的時候,也格外用心。


    偏好依山傍水的地方,得前朝後靠左右環抱,遵循屈曲蜿蜒、名堂開闊的原則。


    然而這世上還有很多人,他們是無法選擇墳墓的。


    唐哲和吳大少倒下了,同司馬義的三名家仆一塊兒。


    楊林和醜八怪添了不少傷痕。他們是幸運的。


    唐哲的肩胛骨和大部分的肋骨全部斷裂,身上的挫傷不計其數,吳大少則稍好些,隻中了一劍,來自司馬義的當胸一刺。


    司馬義雙眼圓睜,喘著粗氣,半是驚恐半是興奮地看著他。


    吳大少咳著血,緊抓住司馬義的劍不放,盯著司馬義的眼睛道:“你覺得子先生會放過你?”


    司馬義聽著吳大少微弱的聲音,計算著自己的話被子先生聽見的可能。他終於還是迴答道:“我隻做好我該做的事情,我相信他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吳大少笑了,笑的時候,血就從他的嘴角斜斜地漏下。他說:“人越老,隻會越狠辣,越多疑,因為他們見得太多了,擁有得太多了,寬容是種多見於年輕人的品質。”


    吳大少說得很慢,很費勁,司馬義卻完整地聽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說了句:“我們沒有勝算的,就算我們這樣的高手再多一倍,也隻是徒勞無功。”


    吳大少的瞳孔愈來愈渙散,逐漸變得神誌不清,可他仍不忘自己要說什麽:“如果你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們也許可以成功。”


    有個聲音打斷了他:“不,你們永遠無法成功。”


    吳大少認得,那是子先生的聲音,隻不過不再虛無縹緲,變得觸手可及,好像就在他耳邊那般。他不知道,那不過是因為子先生又重新迴到了這間屋室裏,身後跟著無數的黑衣甲士,本不算小的地方瞬間被填滿,涼爽的空氣也燥熱沉悶起來。


    楊林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還有機會脫身,此刻,那機會已經煙消雲散。


    英俊的司馬義此刻正灰頭土臉地拔出插在吳大少胸口的劍,吳大少嗚咽了一聲,捂住傷口,拚命地按壓著上湧的鮮血,奈何紅色仍由他的指縫之間滲出,打濕了他的衣衫。他像條擱淺的魚,再無翻身之力。


    楊林對子先生說道:“倘若司馬義背叛了你,難道你覺得你能躲過我們的圍攻?”


    子先生道:“他不敢。”他看天下聞名的司馬義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條狗。


    楊林追問道:“萬一呢?”


    子先生笑了:“倘若有這個萬一,我根本不可能一個人在窗邊等你們。”


    楊林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道:“或者說,你根本不可能冒這樣的險,那個在窗邊等我們的人,並不是你。”


    子先生點頭稱讚道:“你還不算太笨。我有很多替身,他們學我的樣子都惟妙惟肖。”


    楊林還以譏諷的微笑,道:“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被你的替身所取代。”


    子先生淡淡道:“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司馬義顯得有些疲憊,他對子先生躬身道:“陛下,我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子先生意味深長地問道:“你要走?”


    司馬義點頭,道:“我已經殺了兩個我不願殺的人。”


    子先生冷笑道:“既然你不願殺,你又何必背叛他們?”


    司馬義沒有說話。他不知該怎麽迴答。


    當遠在洛陽的司馬笙讓薛財把他殺死楊淮的消息帶迴襄陽的時候,司馬義便知道,自己隻能走這樣一條路,不僅要走,而且要走絕,要心狠,不留任何餘地。


    “既然你要一條路走到黑,何故半途而廢呢?”子先生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全知全能般的微笑,司馬義的麵色難看得像塊廢鐵。


    “陛下,這兩個人已是甕中之鱉,您開恩,將他們殺了便是。”司馬義耐住性子,調整了表情,恭順地說道。


    子先生搖了搖頭,道:“我太老了,很多東西恐怕再也看不見了,今日已有一出好戲,既開場,我便要看到落幕。”他解下腰間的劍,遞給身邊一位麵容白淨、俊秀挺拔的年輕人,對司馬義說道:“此劍借你,請為我除禍。”


    那年輕人滿臉堆笑著走到司馬義跟前,雙手奉上寶劍。司馬義想,他以後的皺紋一定很多,到那時,不知道子先生還能否施予他等同於今日的寵愛。


    司馬義接過寶劍,對楊林說了句:“楊兄,得罪了。”


    楊林苦笑道:“我們兩個都是叛徒,都是罪人,沒有誰得罪了誰,隻是你比我更高明。”


    他們相向而立,各自拔劍。


    兩個人都已很困倦,不僅是他們的身體,還有他們的精神。


    醜八怪正望著他們二人,眼中滿是悲哀。


    “玉淩風。”子先生說。


    醜八怪忍不住轉過頭望向他。


    “你果然是玉淩風。”子先生笑。


    醜八怪不再否認:“是、我。”


    子先生道:“你可知道你為何變成今天的模樣?”


    玉淩風沒有迴答,他的喉嚨裏似乎長著什麽東西,讓他的言辭變得斷斷續續。


    子先生當然也沒等他迴答,道:“因為你這一生都在為一個女人而活,一個為女人活著的男人,下場一定會相當悲慘的。”


    玉淩風道:“我、樂意。”


    子先生微笑著搖了搖頭,道:“你不會樂意聽到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的。”


    玉淩風道:“那你、最好、不、要說。”


    可玉淩風心裏清楚,如果子先生要說,天底下沒有誰能不讓他開口。


    當高嵐迴到高宅門口時,黑衣兵士正圍了一個半圓,老人在垓心,有很多傷者躺在地上,無一例外的,他們的手臂都被劃了一道劍傷。


    “流星”的劍尖有血,老人豎劍當前,輕輕吹落血花。


    他說:“我兒心善,早慧而敏感,學武十三年有成,夢想憑手中長劍任俠,可世道不公,他這麽好的孩子竟斷右臂。”他言語中有蒼老的哭腔,高嵐記事以來,第一次聽見父親發出這樣的聲音。


    老人繼續說道:“你們今日欲犯暴行,我本該一個一個殺了你們,再不濟,也該斬下你們每人一條手臂,可我雖然要死了,我兒卻仍要活著,所以我隻能為他積下陰德。”


    黑衣兵士望著他,無人敢近前半步。


    高嵐來到父親身邊,道:“我們走吧。”


    老人笑了笑,湊近高嵐的耳朵道:“你走吧,我走不了了。”


    高嵐不解,問道:“為什麽?”


    老人羞慚地應了聲:“我大限將至,不能再陪你了。”


    高嵐望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父親,不禁笑了:“父親說笑了。”


    老人隻是搖著頭,使勁地拍著他的肩膀,喃喃道:“我真為你驕傲......”


    忽然,他的動作有了片刻的凝滯,那片刻的凝滯讓高嵐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隨即,一種刺痛蔓延於高嵐的心頭。


    高嵐聽過一個傳說,浴血奮戰的勇士在死的時候,全身肌肉迅速僵硬,竟能站立不倒。他想接過父親手中的寶劍,與子先生派來的軍隊拚命,腦海中卻閃過一個聲音。


    “高嵐,別去做英雄,如今的世道,英雄有些過時了,先活下去。”


    敏說話的時候永遠是那麽沉靜,永遠是那麽冷冰冰。


    高嵐強忍住淚水,壓製了哭腔,將父親的手按迴到他身側,拔出了緊攥於父親手中的“流星”,假裝對父親說了句:“那我先迴屋裏等你。”


    高嵐轉過身,徑直往高宅內走去,不知該用怎樣的步速。如果快了,他怕露怯,被敵人瞧出破綻,如果慢了,他又害怕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這一段路太長了。


    幸運的是,他已走到了盡頭。


    確信沒有人再能看見時,高嵐才敢哭。他哭得極其安靜,不發出任何聲響,隻是一個人靜靜地蹲坐在花壇的一角,捂住嘴流淚。


    他處理得很快,為了讓自己迅速擺脫無力的情緒,他還狠命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


    他是今後高家的領路人了,作為領路人,就絕不能有軟弱的情緒。


    起碼,絕不可以在眾人麵前表露出來。


    他直起身子,朝西廂房大踏步走去。


    “一定要活下去,因為,這樣我才能見到你。”


    老人的身影在不徹底的黑暗中默立了很久,在風的吹拂中,他的衣衫發出掠掠的響動。


    終於,用作破曉的第一縷陽光刺穿了天空,世界重見光明,希望再臨。


    兵士中有人說了句:“這老頭好像死了。”


    他的眼睛很尖,不止一人稱讚過。他的朋友們一致認為,隻要光線充足,他能夠瞧出兩隻蚊子的後腿花紋有怎樣的區別。


    “死了?”“站著死的?”人群騷動。


    包圍圈一點點縮小,他們終於逼近真相。


    “死了!他死了!”有了確鑿的感歎,他們開始歡唿雀躍,因為這一次的任務遇到的最大阻礙已消除,高宅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地被圍住,要捉拿裏頭的人,簡直易如反掌。


    “可是,你們想錯了。”


    這是高嵐從地道中爬出,見到陽光時發出的第一句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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