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嶽之巔,風起雲落。


    靠近山崖的那間寧靜小屋,此刻的氣氛詭譎難言。


    八個人,相向而立,都想置麵前人於死地,他們抖擻精神,正使出平生最高超的本領,正應對著平生最難纏的對手。


    吳大少剛一出手,就明白司馬義手下三名家仆絕非泛泛,他們每個人的內家功夫都起碼有三十年的修為,他們的內力若灌注於指尖,能夠輕易戳穿厚厚的牆壁,所以吳大少幾乎隻有閃躲的餘地,並不敢出手硬接他們的攻擊。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楊林與唐哲身上。


    隻有貼身護衛楊林的那名醜八怪不受任何影響,他渾身健碩如鐵打般的肌肉似乎能夠承受任何衝擊,屋子並不算窄小,可他直立時,竟仿佛腦袋要頂到房梁那般。


    “為什麽這麽做?”吳大少問司馬義。


    “你應該明白的,我沒得選。”司馬義苦笑道,手中長劍又攻出三招。


    “世上任何事,從不會沒得選的。”吳大少橫劍當胸,將司馬義的直刺撥開。


    “是你們一意孤行,要來此刺殺天子,”司馬義好像生怕吳大少再說話似的,又複挺劍向他的麵門,“我早在山麓時便警告過你們:迴頭尚且來得及。”


    “可你不該背叛我們。”吳大少冷冷道,堪堪避開了司馬義的又一刺。


    司馬義笑了,語帶譏誚:“首先背叛的可不是我,而是楊林。他把五大家族的機密一五一十地抖落,他的兒子緊緊盯著我們的兒子,時時刻刻想著從他們身上套話,拿他們擋箭。”


    楊林正抓住司馬義手下家仆的臂膀,以內力搏內力,他的武功本非內家一脈,而是以招式為先,機變跳脫、不可捉摸的,但他發現這三名家仆出招變招的速度竟不輸於他,他沒法占到便宜,反而險些被用手指捅了個窟窿。


    當他聽見司馬義在議論他時,他便分了神,神凝氣聚,神分氣散,楊林的手腕上似有千斤力落下,讓他一個踉蹌,幾乎跪倒在地。他腳下的地磚已碎得不成樣子。


    他已經想象到,唐哲、吳大少用怎樣的目光望著他。


    “可惜,小不忍則亂大謀,”司馬義接著說道,“楊淮的死,讓他失去了理智。”


    楊林的眼珠布滿血絲,幾乎快要從眼眶中爆出。


    他的所有計劃,所有為家族的考量與安排,都隨著楊淮之死而全盤打亂。他當然怨恨子先生,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仇恨蒙蔽了他,他甚至都沒有去思考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子先生出於什麽原因和考慮,居然要費心力去殺楊淮呢?


    倘若他認真地去想過這個問題,恐怕他不會犯下這般魯莽的大錯。


    遠遠的,子先生的聲音飄來:“其實我根本沒有打算除掉你或者你的兒子,楊淮的死根本與我半點兒關係也沒有。”


    楊林目眥盡裂,不過這次不是源於內力的較量,而是因為驚訝。


    “你說什麽?”他想問,卻張不開口。一旦張嘴,真力就會由他口中散出,他就隻有死的份兒了。他身邊的醜八怪見狀,輕吼一句,上前來救。


    司馬義嗤笑道:“昔年的江湖美郎君玉淩風,如今竟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可悲,可歎。”


    屋子裏似有人跟著慨歎了一聲,子先生的嗓音又迴蕩於其間:“原來被青木夫人捉弄玩膩以後,玉淩風還沒死。”言語間說不盡的譏嘲之意。


    司馬義的劍正與吳大少的劍糾纏著,難解難分,卻又出言相幫道:“玉淩風年輕時容貌出眾,武功卓絕,可惜深陷於情,遇人不淑,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醜八怪一拳擊打在與楊林對峙者麵門上,楊林雙臂處的壓力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如釋重負,癱坐到地上。


    醜八怪麵對著司馬義,緩緩從嘴裏吐出幾個字:“玉淩、風、已經、死了。”


    司馬義笑了:“那麽你又是誰?”


    醜八怪道:“我、叫、楊溱,是、楊家、的馬夫。”


    司馬義不知道他為何說話一字一頓,但從自己家仆的傷勢來看,醜八怪可不是什麽尋常馬夫。不管他是不是玉淩風,他都將是個棘手的強敵。


    楊林望著醜八怪高大的背影,想起了自己收留他時的情景。


    那天,楓葉落滿深秋,他在楓林中散步時,偶遇了一名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男人,嘴裏一直嘟囔著兩個字,兩個相同的字。


    溱溱。


    這個時代,早已沒有人相信愛情了,可還是有人前赴後繼地因此受傷,就像是宿命那般無可避免。有的人嚐試失敗、願望幻滅後,閹割掉了心中純潔美好的部分,選擇接受世俗的觀念與認知,同命運妥協,有些則發瘋發傻,將自己折磨得麵目全非。


    哪一種更聰明,哪一種更笨?


    無名很焦急,他在城裏已轉過三圈,進過六次一家酒館的門,卻沒有見到過初新一麵。


    這個夜晚很快就將過去,初新或許正躺在哪張舒舒服服的大床上享受著溫柔甜蜜的睡眠,他卻像個傻子一樣轉著圈圈,沒頭沒腦。想到這裏,他跺起了腳。


    換作他以前的時候,根本不會有類似的煩惱,他是個沒有名氣的冷血殺手,全然不可能理會類似的事情:金穀山莊著火,任馨馨發瘋,出現在現場的高僧菩提流支,這些其實與他半點兒關係也沒有。他連自己都朝不保夕,吃了上頓沒下頓,別人的生死悲歡,何嚐在他考慮之中呢?


    可是紫陽集上,初新對他的搭救,竟隱隱之中喚起了他對別人的同情和憐憫,點燃了他塵封的善念。遇到事情時,他甚至會想:如果初新在這裏,他會怎麽辦?


    這實在是拖累人的想法,然而,在他腦中卻已揮之不去。


    他第八次來到銅駝大街之上,他對找到初新一事已不抱太大希望,可他仍想在這條洛陽最繁華的街道上走走,那可以幫助他理清思緒,即使夜深後這裏已沒有什麽人來。


    讓他驚喜的是,一家酒館的門居然開著。


    高嵐迴到了高宅之中,高家的家眷以及阿昆都焦急地等在大堂內,在進門前,高嵐已擦淨了臉上的冷汗,他找了個無人能視其後背的位置,對眾人說道:“隨我去西廂房。”


    西廂房空無一人,月光清清冷冷地落於庭院裏,庭院裏有口枯井,還有方小小的地窖。


    “躲在這裏?”阿昆問道,指了指地窖。


    高嵐道:“不,下井裏。”


    “下井裏?”阿昆驚唿。隨行的女眷都麵露難色。


    “別廢話,快下井裏,井裏有活路,”高嵐命令道,“不肯下去的人,我便推他下去。”他扯了扯阿昆的衣服,道:“我不能下去,我還得去外麵,你先下去探路。”


    阿昆還想說什麽,可當他見到高嵐眼中那抹堅毅沉重的神色之後,他明白了些什麽。他隻能迴答:“好。”


    阿昆腰間係上繩索,縱身躍下,他動作如猿猴般矯健,手腳支撐於爬滿青苔的井壁,雖然一步三探,下落的速度卻並不慢。


    很快,高嵐聽見井底有落地的聲音。


    “真的有路!”高嵐聽見經過阿昆無數反射碰撞後的喊聲,鬆了一口氣。


    老爺子在與他擦肩時,輕輕說了句:“西廂井裏。”他知道那口廢棄多年的井裏一定有玄機,也隻能將所有人的性命賭在上麵。


    “好,你們一個接一個下去,動作要快。”言罷,他已飛掠出很遠。


    高宅門口正發生著一場惡戰,老爺子武功雖高,年紀卻太大了,更何況對方的人數已達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高嵐有不祥的預感。


    天空中,似有流星劃過。


    那光芒燦爛而恆久,就像人一生中那些輝煌亮麗的時刻。


    高老爺子臥床多年,現在卻精神得像頭犁地的牛,自從多年前練功岔氣,走火入魔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體會過這種年輕的活力。


    “流星”已在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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