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風來自夏天,來自某處不知名的山崗。


    溫熱、莽撞,一頭栽進酒客的懷裏。


    喝酒的人總是愁容滿麵,就算笑起來,也難排遣眉間的憂鬱和不甘。


    一家酒館裏的客人雖然消瘦,卻都很健康,他們是疫病之後的幸存者。或多或少的,他們也有損失,財富縮水,田地荒蕪,親人離世,可他們依然活著。


    活著才是所有一切的起點。


    初新隻有半張臉能夠感受到縈繞的熱風,因為他的另外半張臉貼在酒桌上麵,幾乎牢牢地與桃木粘在一起。


    這些日子他一直泡在酒裏,連骨頭縫裏都能滲出酒汁來,韓大道因病死去後,他就又成了這副渾渾噩噩的樣子。


    敏悄悄走到他身旁,道:“我早說過,酒不是什麽好東西。”


    初新似答非答地“唔”了一聲。他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睛卻又睜不開。


    “你當然也知道,可你在這種時候好像隻會找酒幫忙,”敏責怪道,“你應該想到,世上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千千萬萬種,酒恰好是最沒用的一種。”


    初新緩緩地打了個嗬欠,好像並無興致聽敏要說的話。


    敏偏偏要說下去。她說:“你起碼也該去了解了解江湖中發生著哪些事情,有沒有青木夫人和寶公沙門的消息,那名神秘的紅袍人是否繼續殺著退隱的名人。”


    初新終於睜開了在上麵的那隻眼睛,睡眼惺忪地望著敏,道:“你知道我是個很懶的人。而我知道的是,這些事情都會有人替我打點好。”


    敏問:“誰?”


    初新忍不住笑了,他的眸子逐漸明亮起來:“當然是你。”


    敏歎了口氣,她好像總是拿這位老朋友沒什麽辦法,她隻能搬了一把凳子坐下,道:“事先聲明,我打聽到的東西並不多,也不一定確切。”


    她當然沒有謙虛,她所有消息的來源隻有一個,那就是酒館中往來的酒客。


    愛喝酒的人,難免喜歡吹噓,喝多了酒,牛皮更是吹得砰砰亂響。有人說自己曾和北魏第一力士兒鹿打了場酣暢淋漓的架,打到後來竟不分勝負,也有人說,自己連人帶馬摔進過一處泥沼,靠著自己提著自己的頭發,雙腿夾住胯下的馬,勉強逃出生天。


    三天前,更有個搖搖晃晃的人聲稱,自己是白袍將軍陳慶之的副將,進城來打探情報與消息的。


    陳慶之已經連克城池,逼近北魏王都洛陽了,他已成為新天子和爾朱榮最大的眼中釘。


    那個人立刻就被巡防的虎賁軍關進了大牢,估計很難再跑出來了。


    如此魚龍混雜,他們的話語也難保不是真假摻半,甚至完全是胡編亂造的。


    敏清了清嗓子,道:“千金會已倒了,同那三座巨屋一塊兒倒了,龐故、小高身死,這都是你我皆知的事情。”


    初新點了點頭,這些傳聞早已轟動洛陽,成為人們茶餘飯後越聊越邪乎的談資。


    敏接著說道:“然而,千金會遺留下來的巨額財富毫無下落,那些奔逃散去的灰袍人,似乎也無一再露麵。”


    “再沒有人見過嗎?那可真是匪夷所思,”初新似有些驚訝,“他們臉上都有很明顯的特征才對,顴骨被削去一塊的人,總是相當惹眼的。”


    “可事實卻是,他們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敏若有所思,這確實是件奇怪的事情,“世界上讓人蒸發的辦法與手段,好像也隻有這麽幾種。”


    “你是說,他們都死了?”初新摒住了唿吸,就好像有雙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敏淡淡道:“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荊襄五大家族已出動了近千人尋找司馬笙等人的下落,如今應該已是第十日,卻連一根頭發一片指甲都不曾找到。”


    “金高唐,銀吳楊,玉司馬,憑他們的人脈也找不到麽?”


    敏搖了搖頭。初新忽然明白,事情並不如他想象中那麽簡單。


    敏的神色很奇怪,他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問道:“你身體不舒服?”這句話當然隻是個引子,為了引出敏將說未說的言語。


    敏先用搖頭迴答了初新的問題,隨即以一種初新從未聽聞過的語氣問道:“你相信鬼神和法術嗎?”


    初新皺了皺眉,顯然他並不相信這些東西,他反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敏道:“倘若你不信鬼神和法術,那我接下來的話也就不必說了,因為實在太玄乎了。”


    初新笑道:“現在看來我不信也得信了,你已經吊足了我的胃口,要是沒聽下去,我恐怕能三天睡不著覺。”


    敏沒有理會初新開的玩笑,一本正經地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連孔夫子都說鬼神要敬而遠之,馬虎不得,你聽完可不能有分毫褻瀆之意。”


    初新收斂了笑容,整肅了容顏,道:“說吧。”


    “你還記得巨屋中灰袍眾擺下的風後八卦陣麽?”


    “記得。”


    “小高和龐故依靠手勢驅策陣型變動尚能解釋,畢竟他們可能已操練了很久,可是,”敏蹙著眉,停頓了些許時分,“可是寶公沙門同樣靠著一個手勢,就能讓灰袍眾悉數反水,你不覺得神奇嗎?”


    初新陷入了對當時情境的迴憶之中,敏繼續說道:“西域的攝魂術久不現世,可未必就已絕跡。”


    “密宗法術?我曾聽老師提起過,”初新道,“據說是借助神靈附身的力量,能夠操縱人的一舉一動。”


    “正是,”敏補充道,“不止如此,密宗許多法術雖也講究氣息的流動和控製,卻是我們這樣的人很難想象的。”


    “你是說,讓枯萎的花重開,將斷臂複生之類的法術?”


    敏點點頭:“你不覺得,這些是神跡嗎?”


    初新無奈地笑了笑,他是個連占星術都不怎麽信的人,自然不會崇拜什麽神祗。


    敏察覺到了初新細微的表情變化,不再問他的看法,隻是說:“寶公沙門如果學習過密宗法術,那麽能知過去未來事,操控灰袍眾,就不成問題了。”


    “就算是被他操縱擺布,何以一個灰袍人都見不到呢?”初新不解道。他突然怔住了,有種極可怕的想法撞進了他腦袋裏。


    “近來洛陽的瘟疫漸漸平息,行為猖獗的老鼠也逐漸匿跡,他們都說是國師的功勞,”敏沒有多做解釋,她相信初新已想通灰袍人消失的原因,“新任國師是個得道高僧,能夠施展密宗法術,讓枯井裏的水汩汩湧出,咒語一念,患風寒者即可痊愈。”


    初新在聽著,他聽得已入了神。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在永寧寺中點燃過一壇熊熊燃燒的火焰,用短笛一吹,寺中的老鼠就成群結隊地跳入了那壇火中。”敏在講述故事的同時,眼中好像也有卷動升騰的火光。


    “既然他可以以笛聲讓老鼠跳入火裏,自然也能讓人這麽幹。”初新道。


    敏道:“所以我懷疑,寶公沙門和那名國師一定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很可能,兩者就是同一個人。”


    初新的神經震顫了片刻,他當然也聽說過這位叫作“菩提流支”的國師,此刻天子近前的大紅人。他輕聲說道:“你的懷疑很合理,再合理不過了。”


    “至於青木夫人,”敏迅速掃了眼自己放在桌麵上的雙手,道,“江湖中雖無她的傳聞,我卻也有關於她下落的猜測。”


    “什麽猜測?”初新同樣不由自主地被敏的舉動影響,瞥了眼敏的手。


    敏的手潔白如玉,手指纖細,骨節分明卻柔和。


    “我的手好看麽?”她問初新。


    初新毫不猶豫地說道:“好看。”


    “這雙手和青木夫人比起來,怎樣?”她又問。


    初新遲疑了。他見過青木夫人的手。他從不敢相信世間有這麽樣一雙美麗的手。


    定力不佳的男人,也許看見這雙手,就會愛上手的主人。


    “她的好看。”初新隻能承認,敏的手不如青木夫人的好看。


    “確實,她的手好看得多了。”敏歎息道。


    她雖然是個美麗的女人,卻也難免對青木夫人的手心生羨慕,更讓她不敢相信的是,青木夫人已接近五十歲。


    “這和她的去向有關聯嗎?”初新問。


    敏迴過神,道:“有,有很大的關聯。”她說:“近日裏,宮中來的酒客一直在傳一位美人的事情。這位美人是天子新選的妃子,傾國傾城之貌,能歌善舞。”


    “天子有這般豔福,並不奇怪。”初新聳了聳肩,道。


    “可她最讓人難忘的一點就是,她有雙極美的手。見過她雙手的人,就像中了魔一樣,甚至會忘記她的美貌和如趙飛燕般的舞姿。”


    “所以你猜測,她就是青木夫人?”


    敏淡淡道:“別忘了,古樹本就是這麽樣一個組織。”


    從古至今,找個組織就一直在利用男人的弱點牟利,而男人的通用弱點,往往就那麽幾個。


    “紅袍人呢?他有沒有再出現過?”初新忽然問道。


    他的神情已清醒了很多,不再像是個醉鬼。他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是明亮的。


    “沒有,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敏想說的話好像說得差不多了,一聲招唿不打,她便起身重新迴到櫃台處,翻著那本翻不爛看不厭的賬本。


    初新伸了個懶腰。


    整座城市似乎也從酒中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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