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不論多麽長多麽暗的夜晚都會過去。


    昨晚的情形無疑很危險,也很棘手,可到最後卻什麽也沒發生。


    紅袍人為何不出手,舒不誠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這些都是令初新費解的難題。


    他正披著紅袍漫步於屋頂。


    他當然已去一家酒館打聽過情況。他欣慰於自己的朋友都沒有死去,也為高嵐斷手感到遺憾和惋惜。


    一個用劍的年輕人,在風頭最盛時失去了用劍的那隻手,幾乎是上天否定了他的前半生,用最殘酷的方式開了個玩笑。


    初新不禁在想,如果當時高嵐留在了窄巷裏,自己趕去了酒館,事情的結局又將會變成怎樣。


    沒有那麽多如果。


    沒有如果。


    不知不覺間,他已路過了很多間屋子。


    他聽到院落中孩子的笑,秋千在搖蕩,也偶爾捕捉到成年人的落寞和哀歎。


    人們被疫病圍困於屋室之內,像繭房裏的蠶,動彈不得。


    有些好命的人能夠躺著坐著一直享受到生命終結,大多數平凡普通的人卻在焦慮,若是再不出門勞作,即使不病死,他們也將活生生餓死。


    疫病顯然沒有停息的意思。


    人生中似乎隻有童年是黃金色彩的,當過了懵懂無知的階段以後,人就迎來了憂愁和煩惱,怎麽甩也甩不脫。


    紅袍在風中擺動,初新走得很慢。


    他想起韓大道曾說起的於鹿尾巷裏狂歡的眾人,那些瀕臨死亡的脆弱靈魂,既然不能再於現實中收獲快樂,不如沉溺,不如用放縱來攫取刺激和悸動。


    他突然理解了這種脆弱,因為他也很想逃避,想用原始的方式填滿腦袋裏的欲望。


    可他還是說服了自己,克製著自己,他很早以前就學會了忍耐,他知道從生至死的這一過程中,一個人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忍耐。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


    天空明明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為何能帶給他安慰?


    他說不出道理來。


    這件猩紅色的長袍一定很久沒洗曬過了,總散發著類似鐵鏽的、稱不上難聞卻又不太好聞的氣味。他的鼻子很敏感,馬上就捕捉到了。


    可他又沒心思想那些。


    他快要把城東的屋頂全踏遍了,可是仍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他在找許伯純。


    整個河洛地區醫術最高明的人偏偏在疫病爆發前人間蒸發,這不得不引起他的懷疑。


    子先生能夠醫治瘟病,難道子先生的醫術比“河陰華佗”還高?


    子先生救人的條件居然是感染十個正常人,更是讓他想起許伯純要醫治一萬個人的願望。否則子先生為何要如此喪心病狂,非得將瘟疫播散開去?


    舒不誠提起過,他的妻子可能在子先生的臥榻之側,而子先生卻從不得病。許伯純也曾向初新透露過,自己是個百毒不侵的怪人。


    兩者再次莫名其妙地重合了。


    許伯純是個侏儒,侏儒居住的地方總是有些顯著的、不同於普通人的特征,比如門檻比較低,桌椅比較矮,木桶和酒碗比較小。


    初新正在尋找具有類似特征的屋子。


    他找得實在很辛苦,仿佛是在大海中撈一根針。


    且不說有些屋子根本沒有窗戶,就算有窗戶,裏頭也未必看得見桌椅板凳鍋碗瓢盆。


    更糟糕的是,初新總覺得自己搜索的出發點錯了:一個侏儒使用的東西難道就非要比普通人低矮小巧嗎?


    恰恰相反,許伯純可能會為了掩飾自己的行蹤,購置那些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物品,甚至還會比一般的稍大一點兒。


    當他轉過念頭之後,他找到了幾間可疑的房屋,就在他剛剛仰頭看天的地方。


    這幾處房屋比周圍的要稍大一些,卻不像千金會的那三間房屋般大得離譜,沒有高陽王府那樣大到似在刻意炫耀。


    幾處房屋共享著同一個院落,院落的圍牆很長,卻隻有一扇門開著。


    那扇門的門檻並不低,初新目測自己可能要費力抬抬腿才能跨過。


    怎麽看,許伯純也絕不可能住在這種地方,僅僅是這道門檻,他就得手腳並用,耗費不少光景。


    可初新偏偏落在了庭院正中間,落在了同數間房屋距離幾乎相等的位置。


    其中一間房子的門,打開了。


    一家酒館的門是關著的。


    無論什麽地方出了人命,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門關上,將窗戶打開,埋葬屍體,讓血腥味悄悄發散。


    高嵐的手隻簡單地包紮了一下。


    他沒有過多地因失去右手而悲傷,相反,他慶幸自己沒有成為被埋葬的那個人。


    如果不是春風的毒性在刑天身上先發作,如果不是自己早早地出了酒館,他丟失的將不僅是一隻手。


    “流星”在劍鞘裏,平放於客房的桌子上,劍鋒處的血已洗淨、擦幹。


    那是刑天喉管中噴湧而出的血。


    本來可能是高嵐自己的血。


    高嵐心裏湧上一絲害怕,此番生死與他以往的經曆不同,他的右臂本能地發力,這是他常年使劍養成的習慣。


    可他已沒有右手了,有的隻是疼痛。


    那疼痛在提醒著,他從今往後再也無法用右手拿劍了。


    客房的門被推開,敏端著熱水來到高嵐身側,緩緩地將木盆放在桌上。


    就放在“流星”的旁邊。


    “昨晚的事,謝謝你。”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為了說這句話,她已在腦袋裏排練了很多遍。


    可她好像很不擅長說這種話,一說就會臉紅,不論排練了多少遍。


    此刻,她白皙的麵龐已從脖子紅到了耳朵根。她自己也很訝異,因為她是個善於同人打交道的人,很少怯場。


    高嵐卻像是個例外。


    他年輕、瀟灑,身上散發著貴氣。


    他奮不顧身的樣子竟似喚起了敏內心深處對某些情感的渴望。


    任何女人都曾經是個女孩,任何女孩都曾經向往那種情感。


    若非是一敗塗地,誰又會緊緊鎖住心門,不讓任何人打開。


    敏就是個這樣的失敗者。


    除了她認定的朋友,她誰都不再信任。


    甚至連那些為數不多的朋友,她也會懷抱戒心與不安。


    高嵐本想苦笑,可瞧見敏臉紅的樣子,他突然真的笑出了聲。


    真心的笑不僅能感染別人,還能鼓舞自己,高嵐覺得,傷口似乎沒那麽疼了。


    “沒什麽,他砍了我一隻手,我當然要要他一條命。”高嵐說。


    “可其實你並沒有把握要他的那條命,對嗎?”敏問。


    高嵐沉默著,終於還是迴答:“對。”


    敏的臉恢複了平靜,這於她而言本就不難。當她變迴平常那副冰冷的樣子時,往往意味著她會隱沒起自己所有的情感。她問高嵐:“出去的三個人中,隻有你還活著?”


    高嵐的麵色並不好看,經她一問,愈發蒼白:“隻有我。”


    “發生了什麽?”


    高嵐便一五一十地說了,連同那時他的害怕與膽怯。


    他不善於說謊,他的父母從沒教育過他該如何說謊。


    “是他?”敏自語道。她猜測初新肯定來過一家酒館,以一種難以被覺察的方式。


    “他是誰?”高嵐問。


    “是我的朋友,”敏淡淡地說,她把木盆裏的毛巾拿起又放下,仍舊覺得不妥,“你還是自便吧。”


    高嵐微笑著點了點頭。在他心情不錯的時候,任何人的任何反應,他都可以用彬彬有禮的儀態麵對。


    他此刻的心情並不算差,他自己也說不出理由。


    或許男人總是喜歡瞧見美麗的事物,美麗的女人,這種樂意甚至到了忘記傷痛煩惱的地步。


    或許是他想起於湘水河畔所見的嫩黃花叢,還有花叢裏穿行的、對著他笑的女孩。


    他們曾一同看夕陽沉沒,浪費黃金的時光。


    歲月變遷,物換星移,那女孩不知去了哪裏,連她的麵目,高嵐也已忘記。


    但是那種感覺仍印刻在他的心裏。


    此刻重拾,也許隻因他太脆弱,太需要情感來慰藉。


    男人對於痛苦的敏感程度雖不如女人,可他們對於痛苦的耐受力也絕沒有女人強。


    他的目光落在敏的身上,但是敏並沒有瞧他一眼,這似乎又讓他心癢,輕易地使他高昂的心緒挫敗了些。


    敏重新變成了一座孤島,一角冰山,令人迴避,令人心寒。


    也許不過是因為她先別人一步迴避了,先別人一步心寒了。


    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一個人隻要不靠近他人,想受傷倒也挺難的。


    敏已經打開了客房的門準備離開,動作很快,絲毫不拖泥帶水,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高嵐咬住嘴唇的上下顎忽然鬆開,問道:“我現在是你的朋友嗎?”


    敏的側臉對著高嵐,線條柔順,睫毛輕微地顫抖著。


    她隻說了一個字。


    “是。”


    很多年之後,高嵐仍忘不掉這個字,還有說這個字的女人。


    因緣巧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有些人在熟悉很久以後還讓你新鮮如初,有些人剛剛相遇便能一見如故。


    世間的事,本來就是那麽神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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