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將開始,結束的會結束,迴環往複,因循不止。


    就像醉仙樓的燭火般,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當下一根蠟燭的光芒消失時,誰的生命將終結?


    初新顧不得想這些,他還有很多事情要確認:“那天在醉仙樓中針的人,是宋雲的二哥?”


    他在河橋時已醞釀了這一猜測,卻遲遲不敢說。他怕宋雲會抓狂。


    “宋雲知道嗎”是宋允問的第一句話。


    這句問話無異於承認了,在醉仙樓遭到圍攻身死的,是宋允的弟弟。


    “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他也沒往那個方向想。”初新還想說什麽,卻沒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冷血到了頂點,可不瞞你說,這件事是老二和我商議之後決定的。”宋雲的眼角稍稍抽動,顯然說這句話並不是太容易。


    “為什麽?”


    “因為這關乎的不僅是我個人的浮沉,還有整個宋家的生死。”宋允道。


    初新默然。


    “元雍早有兼並之心,每過幾年,他就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擴大自己的勢力,把其他樓主辛苦打拚後的成果據為己有,碧海樓當然也是他的獵物,沒有貪婪的狐狸會放過一隻肥美的兔子的。”雖然同為狐狸,可宋允說得很誠懇,誠懇得殘忍。


    初新又迴憶起了那首童謠,灰袍人低沉的語調將童謠的恐怖演繹得淋漓盡致:“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她為什麽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迴來。”


    他在思索:這首童謠是否和千金會中的爭鬥有關?


    他問宋允。


    宋允隻是笑了笑,道:“兔子的世界和人類差不多,也有自上而下的階級,有理想主義者,也有助紂為虐的人,你又何必去糾結這首童謠的意思?”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你隻要知道,當有人念唱這首童謠時,就意味著千金會中最老的幾位樓主需要活兔子來做藥引了。”


    “這一次,你就是其中一隻活兔子?”


    宋允點頭:“所以我必須反抗,必須要把那幾個老得不能再老的人連根拔起!”


    “你曾經想過招攬我,就是出於這一目的?”初新問道。


    “那時城內流言四起,我也覺得你可能確實是殘狼的首領,據我所知,公子為實現自己的計劃,曾經向元雍索求過幫助,他的成敗也的確上過千金會的賭桌。”宋允道。


    初新苦笑,隻能苦笑。


    權力世界的人們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算計著進退的利弊與盈虧。


    在他看來,這樣活著卻無比的累。


    “在我剛剛加入千金會時,有兩個蒙麵人刺殺我,是你派的?”初新問。


    “那時我以為你已為元雍效力,既不能為我所用,不如除掉你。”在宋允說出這句話時,他重又恢複了梟雄的桀驁模樣。


    “為什麽後來又在暗室中警告我?”


    “因為我慢慢了解,你這樣的人不可能效命於元雍,也不可能效命於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少管閑事,也省得我那個愚魯的弟弟牽扯進來。”


    初新無奈地笑了,說:“可惜別人越不想讓我參與的事情,我越想瞧瞧裏麵會發生什麽。”


    “年輕人都有這樣的毛病,隻要能及早意識到,改掉,根本不算什麽。”


    “改不掉,”初新朗聲道,“我看見不好的事情,看見可憐人被人擺布,被人欺負,我就忍不了,我雖然膽子不大,可本事還算不錯,總想著用我手裏的劍去拚一拚,講一點該講的道理!”


    宋允眼中湧現著奇異的光彩,良久,他才說:“我以前也和你差不多。”


    “差不多”又是相差多少,差在哪裏?


    十年之前單槍匹馬力戰北邙山馬賊的劍客,如何變成今日的碧海樓主?


    ”你不了解我。“初新道。


    “不,我了解你,正因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絕不會善罷甘休,”宋允道,“我才把一家酒館的三個女人請到了這裏。”


    初新幾乎驚愕得說不出話,憋了半天卻隻能斥一句”胡說“。


    宋允的表情告訴初新,他絕沒有說半句假話。


    “今日爾朱榮入城,我和元雍的勝負很快就會有定數,屆時將會有一場血腥的屠殺,徹底剪除一方的羽翼,我不希望外人幹涉。”宋允說。


    “你故意以死來放鬆元雍的警惕,就是為了讓他自己打開洛陽城門,放爾朱榮進來?”


    “你該瞧瞧那條老狐狸見到我時臉上的表情,簡直像吃了發黴的肉一樣滑稽。”


    宋允自顧自笑了一陣,又沉默了片刻。


    在爾朱榮的鐵騎麵前,千金會的眾人終究難以成為曆史的主宰者,頂多算是參與者。


    宋允為了扳倒元雍付出的努力是否真的有意義?他的兄弟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蘇醒過來,這一切是否值得?


    “小高是你的人?”初新忽然問。


    “小高並沒有看起來那麽純粹,他也是能被利益說動的,隻要有足夠豐厚的報酬,他自然會站在我這一邊。”宋允迴答。他知道江湖中永遠有這樣的年輕人,永遠有人年輕。


    年輕人有熱血,有野心,他們爭取的東西有時並不理想,反而市儈得很。


    “所以他在與宋雲交手時放水,是你的意思?”初新問。


    “正是,我告訴小高,不能傷害宋雲,至於你,無所謂。”


    “你幾乎騙過了所有人,真的很厲害。”初新說。


    他的誇讚發自內心,他的厭惡和憤怒也發自內心。


    “我不想與你過多糾纏,很簡單,你發誓不再管這件事,今天的事不讓其他人知道,我立馬放人。”宋允緩慢地、一字字地說。


    每個字,初新都聽得很清楚。


    一個承諾而已,可又不僅是一個承諾。


    正義、公道、無數條性命,仿佛都係於初新的一念。


    他沒有立刻告訴宋允自己的迴答,因為迴答所需的勇氣太沉重,沉重到他開不了口。


    他好像又迴到了童年時光,躲在大樹背後,聽著阿青被欺負的哭喊,無能為力。


    現在想想,後來經曆的事情遠比那時的棘手得多,可每當他束手無策時,他總會記起村莊邊緣的午後,哭泣的女孩和軟弱的男孩。


    “不答應。”


    初新愣住了,因為他根本沒有說話。


    說話人已經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醉仙樓。


    宋雲醉得像條狗,連站都站不穩,舌頭打了三四個結。


    他在進門之前還嘔吐著。


    宋允皺了皺眉,冷冷道:“真是敗家子。”


    宋雲嘿嘿一笑,突然朝著自己的肚子一拳,猛地又嘔出一灘不知是水還是胃酸的東西。


    初新攙扶住宋雲,聽見他如受傷猛獸似的喘息聲。恍惚中,初新好像明白了:宋雲在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催吐,好讓自己清醒些。


    “大哥,弄髒了您的地毯,我明天來打掃。”宋雲竭力想站穩,可惜他的身體容不下他的理智。他說話依舊忽高忽低,忽輕忽響,滿是醉態。


    “不必,有人會來清理。”宋允麵色鐵青,很不耐煩。


    “你們剛才的話,我聽見了不少,我覺得大哥您做錯了。”宋雲又朝小腹處來了一拳,艱難地說道。


    他整個人似要散架,如果不是初新在旁,或許他的身體早就四分五裂了。


    “你也做錯了,”宋雲對身邊的初新說道,“你該明白,酒決不能阻止我做該做的事情。”


    初新望著他閃動的目光,半喜半憂地歎道:“你本來已醉了,醉得醒不來了。”


    “隻因又有人將我喚醒了。”


    “是誰?”


    “敏姑娘。”宋雲說。


    “她安全迴到了酒館裏?”


    “是的。”


    此刻驚訝的人已變成了宋允,可他並未過分表露他的愕然。


    他習慣了大風大浪,無關緊要的變故根本無足輕重。


    他明白大局已難改,元雍的勢力被爾朱榮瓦解之後,他將成為千金會的下一位話事人。


    初新很高興,因為他知道宋雲絕不會撒謊。


    “看來,你的計劃裏有了些紕漏。”他用言語刺激著宋允。


    宋允全然不去理會,他隻是看著自己的兄弟,用一種外人難以理解的眼神。


    也許是手足同源的血脈溫情,也許是長兄如父、望子成龍的沉默關切,也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仇,也許是因一個女人引起的恨。


    也許這四種情感都有。


    宋雲清醒了很多,逐漸能夠站穩,也開始感到口渴、肚餓。


    他的肌肉酸痛,腦袋像要裂開,卻頭一迴真切地覺得,自己還活著。


    “接下來是宋家的家事,還望外人不要插手,”他說,說得很慢,很響,“否則,不論是什麽人,我都將與他劃地絕交。”


    在這裏,宋家的外人隻有一個。


    有些人是言出必行,說到做到的。


    宋雲就是這樣的人。


    初新怕宋雲丟掉性命,卻更怕宋雲與自己絕交,他一時想不到好辦法,隻能默默地退後三步。


    搖曳的燭火和影子,那交錯的光芒像極了北邙山的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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