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本該死透了的人如何會活轉?


    元雍的第一反應是,這可能是宋家四兄弟裏和宋允長相相似、年齡相仿的老二。


    可偏偏那人譏誚的笑容告訴元雍,他就是宋允,已經死掉的那個宋允。


    元雍頭一次感覺到,局勢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可他隻能跪拜著,忐忑地等待宋允經過,忐忑地等宋允用難聽的話語嘲諷。


    宋允什麽都沒有說,徑直向前,跟從爾朱榮走進了城門。


    洛陽城有了新的接管者,人們自然議論紛紛,但任何言語都無法描述民眾對宋允“死而複生”的好奇。


    初新和宋雲趕到河橋時,也被眼前一幕驚訝得杵在原地。他們混在人群中,盯住宋允瞧了很久。


    “那是你二哥嗎?”初新忽然問道。


    “不,絕不是。”宋雲說。


    “我聽說宋家老大和老二長相極像,你又怎麽斷定呢?”初新不相信死人能夠複活,可他也很難相信宋雲的判斷出了問題。


    “我說不出理由,可我能夠斷定,這是我大哥。”宋雲麵有喜色,甚至想飛身上前去擁抱一下自己的兄長。


    初新卻理智得很,在替“死去的宋允”把脈時,初新就斷定他已失去了迴天的希望。


    宋雲守著屍體喝了一夜酒,也就排除了使用龜息術這種奇妙武功的可能,因為練了三十三年龜息術的神龜道人也不過憋氣十二個時辰,裝死就更是困難了。


    他苦澀地笑了笑,因為他好像得到了一個很殘忍的結論,這個結論是宋雲絕對接受不了的,也是絕不願意接受的。


    宋雲全然沒想那麽多,欣喜得忘記了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尋找敏、穆越蘭和伊芬斯的下落。


    受降儀式簡單草率,權力向新來者拋出橄欖枝,爾朱榮一定有很多事要忙。入城的軍馬不多,迎拜的朝臣也很快退卻,退散諸人之中,已不見了元雍的蹤跡。


    “不應該啊。”宋雲喃喃低語道。


    “不,應該得很。”初新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宋雲問:“你想到了什麽?”


    初新深吸一口冷氣,道:“一個很可怕的人。”


    傍晚的風明麗,風中的寒意被落日驅散,又伴隨夕陽西沉而重生。


    那抹寒冷還是從前的寒冷嗎?


    宋雲很喜歡這樣的黃昏。


    在很古早的記憶裏,大嫂總是挑這種時候給他講故事。


    大嫂習慣親自下廚,可做好了一桌子菜,卻總是無人賞光。


    二哥在廟中譯經,三哥戍邊,大哥又總是太忙,隻剩下宋雲一人。


    “宋雲啊宋雲,你們的名字怎麽都一個樣兒?”大嫂似唱曲般調侃道。


    宋雲隻能嘿嘿一笑,顧自己吃,畢竟他聽不懂大嫂話中透露的失落與悵惘。


    “以後做了大俠,別忘記帶你的女人去北邙山上看看落日。”大嫂望著窗外染得火紅的天空,微笑著叮囑小宋雲。


    宋雲點頭,忽然又問道:“大哥帶嫂嫂去看過嗎?”


    阿嫂愣了一下,旋即又點點頭。


    後來,宋雲才知道,大哥雖然承諾帶大嫂去北邙山上看落日,卻一次也沒有做到過。


    阿嫂葬禮那天,宋雲被大哥教訓得體無完膚,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嘴裏卻還是“邙山”“落日”念個不停。


    男人成功之後,是否都會變得不像原本的樣子?


    原本的樣子裏,有種種可愛麵貌,可一旦他們握有金錢和權力,可憎的麵目就會顯露,溫柔、同情、單純和善良卻好像消失殆盡。


    阿嫂死於一場場徒勞無功的等待,死於一個個盼望落空的黃昏。


    雖說是兄弟,可終究宋雲與大哥有一層隔膜,他的心結怎麽也解不開。


    大哥“死而複生”,他固然開心,可當初新提出要一起去見宋允時,宋雲卻拒絕了。


    “我不太想見他。”他說。


    “河橋邊上,不知是誰如此激動,激動得都快跳起來了?”初新調侃道。


    “不,我是說真的。”宋雲皺了皺眉。


    初新收起了笑容。他知道宋雲絕不會騙他。宋雲說“不想見”,那便是不想見,絕不會有口是心非的扭捏之嫌。


    “你去見他做什麽?”宋雲見初新沉默,搭腔問道。


    “去道聲歉,”初新笑了笑,“因為我之前誤會了他,他雖然是千金會的樓主,卻不曾幹過殺死楚特國王這樣的勾當。”


    “是這樣。”宋雲低聲應道,也跟著笑了笑。


    “好久沒有喝酒了,我們兩個。”初新忽然道。


    “是啊。”


    “不知你的酒量有沒有退步。”


    “對付你總還是可以的。”宋雲開玩笑道。


    初新站起,四處走走瞧瞧了一陣,不知從一家酒館的哪個角落摸出了兩壇酒:“敏在的時候,我一直不敢喝這兩壇酒,趁她不在,終於能嚐嚐了。”


    宋雲疑怪道:“我們真的要喝那麽多酒嗎?”他覺得今晚並不是一個很好的節點。


    “既然我們不知去何處找,不如等他們自己上門來找我們,喝醉豈不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初新說。


    “辦法好是好,就怕到時爛醉如泥,我倆的人頭不保。”


    嘴上雖這麽說,他們還是很快地倒起酒來,初新喝開封過的那壇,宋雲則喝沒開封過的那壇。


    酒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人忘記煩惱,忘記身上的負擔和累贅。


    多少人為了這種短暫的快樂奉獻了健康和清醒。


    生活中真的有那麽多東西需要逃避嗎?人來到世上,是否就是來承受苦難的呢?


    宋雲迴答不了,因為他喝得太快太多。


    他喝得太快太多,隻因為初新也喝得很快很多。


    宋雲的腦袋先一步栽倒,喃喃著:“你怎麽還不醉呢?”


    初新清醒得很。


    因為他喝的不是酒,是水。


    當數量達到界限時,水和酒同樣越喝越難受。


    初新此刻很難受,卻也很清醒。


    他需要清醒地麵對那個可怕的人。


    醉仙樓。


    所有的歌舞都停歇了,隻剩下燈燭。


    彈指即寂滅的燈燭。


    燈燭擺成了奇怪的陣型,仿佛帶有古老的魔力。


    三國時,蜀相諸葛亮曾於五丈原嚐試用七星燈續命,雖然被魏延踢翻,未能成功,卻的確從一個角度反映了,燈燭以一定陣列排布是可以對周圍事物產生影響的。


    起碼對人的心理產生影響。


    宋允正立在醉仙樓露天大廳的正中央,所有燈燭的火焰仿佛都在向他傾斜。


    他在等待著。


    很快,他等待的人便出現在了他麵前。


    初新道:“我從未見過醉仙樓如此冷清的模樣。”


    宋允問:“喜歡嗎?”


    初新點頭,稱讚道:“還不賴。”


    宋允的話中滲進了鋒芒:“當你死後,我可以把你葬在這裏,當每天的狂歡結束以後,你能和醉仙樓的冷清寂寞廝守。”


    初新盯著宋允,宋允也盯著初新。


    他們就像鏡子裏外的物與影,過去與未來。


    靜默之後,初新忽然開口道:“我知道在暗室中看到的那個人就是你。”


    宋允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說:“我得謝謝你,因為你沒有讓宋雲跟著一起過來。”


    初新道:“不必客氣,我隻是不喜歡讓我的朋友失望罷了。”


    宋允搖搖頭:“他今後還是會失望的,我這個弟弟與我不同,雖然聰明,卻老實得過分,所以他學武功總是很慢,做事情總是不如別人家的孩子。”


    初新反駁道:“但他比你可愛得多,他會擁有真心的朋友,你卻不會有。”


    宋允根本沒有被初新的話語影響,而是淡淡說道:“等你經曆的事情多了,你會發現朋友是一種危險而不靠譜的東西。敵人不可能背叛你,朋友卻能;敵人不可能在你背後捅刀子,朋友卻可以。”


    初新歎道:“所以我才說,你不可能有真心的朋友。”


    “交到真心的朋友又能怎樣?他能帶給你什麽?權力、財富還是榮耀?”


    “快樂。能給你快樂。”初新平靜地迴答,平靜得就像一泓清水。


    “當你口渴卻沒水喝,肚子餓卻沒飯吃,想要發泄卻沒有女人的時候,快樂能給你什麽?”宋允反問。


    “這根本是兩碼事。”


    “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碼事,”宋允的聲調莫名其妙地拉高了,“你以為我是那種生來不愁吃喝、腰纏萬貫的公子哥?以為我是為了什麽理想和正義才加入星盟的嗎?”


    初新望著他,不知他要說什麽,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麽。


    “對於一個沒錢的人來說,殺人是來錢最快最幹脆的行當,尤其當那個沒錢的人無父無母,還有三個弟弟要照顧時。”宋允緩慢地說道。他竭力在抑製著胸口的情緒,可初新還是能感覺到,那段時光一定灰暗,灰暗得毫無光亮。


    他突然明白宋允對某些理念的偏執不是沒有原因和根據的,而這種偏執是衣食無憂的他不理解的。


    “背叛星盟,的確給我帶來了巨額的財富和其他人夢寐以求的權勢,可與之俱來的,是無窮盡的煩惱。”


    初新歎道:“你怕失去,格外怕,所以你和袁不褚、陰陽道人他們不同,你隨時提防著對你的窺伺和覬覦。”


    “為此,我確實有很多個失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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