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人們已不知道此時是何時,該將它唿作“今天”,還是該稱作“明天”。


    醉仙樓的熱鬧有了消減衰頹的態勢。


    西南方的角落有張桌子,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坐在桌子旁的隻有初新和露白兩個人,一人喝酒,一人不喝。


    露白終於還是沒忍住,嘟嘴問道:“你就這麽放走他了?”


    初新猛灌下一口酒。他今晚已不知灌下了幾口酒。他說:“沒辦法,就算我強留住他,他也絕不會說半個字。”


    “為什麽?”


    “他怕死。”


    怕死的人往往有時是最固執的人。


    “你怎麽知道他怕死?”露白不信。她不相信一個脊柱彎軟,靠著一柄劍捆綁支撐求生的人會怕死。


    “他若是不怕死,何必急急忙忙脫下他的衣服給我看他的後背?他若是不怕死,何必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活在世上?”初新又倒了一杯酒,仿佛也被那種燒灼的疼痛感染。


    露白若有所思。


    “怕死”究竟算是懦弱,還是勇敢,其中的界限她好像分辨不清了。或許死亡本就是件容易的事情,能夠昂首挺胸認真生活的人才真難得。


    “你真的打算在這裏一直等嗎?”露白看了看留在醉仙樓中的客人,將自己的發梢繞在指尖把玩,困意已悄然來襲。


    “嗯。”短短的一個字,可以表示很多意思。


    初新這裏的意思是肯定。


    他本來還想解釋自己等待的動機:也許有人會來告知他下一步的行動,也許宋允會在夜深時返迴醉仙樓,也許洛陽城又會發生昨晚那般驚心動魄的事情……然而他什麽都沒說,就連勸露白先行離開的話也沒講。


    這樣寂寞的夜晚,若是一個人喝酒,無人相伴,實在是件過分難熬的事。


    等待是否有意義呢?


    沒人清楚。可能到了第二天,宋允的手下又會來告訴他們:宋老板今天不來,他明天一定會來。


    想到這裏,他不禁笑出了聲。


    “有什麽好笑的?”露白打了個哈欠。


    初新不理會她的問題,反問道:“你困嗎?”


    露白也沒有理會初新的問題,自顧自說道:“我小時候,在晚上,常常抱著那戶人家的嬰兒,催他入睡。他總是不肯乖乖閉眼,還喜歡叫嚷,害得我又困又怕。”


    初新不說話了,他知道露白是孤女,孤女的生活總是不易的,沒有黃金的童年,夢也碎得比較早,比較徹底。


    “為了不被那家主人打,我一邊哄,一邊還要唱歌謠給他聽。”


    唱的是什麽童謠呢?露白緊接著竟真的哼了起來:“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她為什麽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迴來。”


    這哪是童謠,簡直比鬼故事還嚇人。


    初新皺了皺眉,問道:“聽了你唱歌,娃娃還能睡著?”


    露白的眼睛瞪得很大,她那雙明亮的眼中,突然閃動著惶惑和恐懼。她陰惻惻地告訴初新:“他睡著了,睡得很香,永遠不會再醒來。”


    初新聽得有些發毛,半晌不敢說話。露白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我跟你開玩笑呢。”


    初新也笑了,苦笑:“這玩笑可並不好笑。”


    他們二人的笑容凍結了,在同一時間。


    因為他們都聽到了醉仙樓外灰暗的街道上傳來的歌謠聲:“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她為什麽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迴來。”


    他們望著彼此,想從對方臉上找見一點兒正常的神色,以確認童謠聲是他們腦中的幻覺,可兩人的眼神裏分明裝滿了驚恐。


    初新雙手扒拉著窗牖,輕輕探出腦袋,發現街心有個灰袍人站立著,懷中似乎抱著什麽東西,他的臉隱沒在黑色中,可從雙腳站立的方向可以辨認,他正麵朝醉仙樓,更確切些,剛好麵朝著初新。


    “你也會唱這童謠?”初新索性大大方方地將半個身子都露在窗外麵,問那灰袍人。


    “這可不是什麽童謠,”灰袍人的衣角微擺,他的聲音也縹緲得像洛河四月的風,“這是殺人的暗語。”


    灰袍人懷中的東西猛地飛來,初新想躲,卻發現自己已進退兩難,隻能伸手去接。他暗歎不妙,自己從狹小的窗戶中探出上半身的舉動並不明智,可接住卻發現那隻是一個布包裹,什麽危險似乎都沒有。包裹中有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初新再去看灰袍人時,街道上隻剩下了兩個醉漢。


    他把包裹放到桌麵上,露白問:“這是什麽?”他隻能搖搖頭,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什麽。


    哭聲,沉悶的哭聲響起。


    初新驚詫之中打開了嚴實的包裹,裏麵是一個嬰孩和一卷紙。


    “呀,是個孩子,”露白皺起眉,“看起來不過半年大。”


    “這可不是孩子,是塊燙手的山芋。”初新搖了搖那張紙,無奈地說道,“這大概就是他們派給我的任務。”


    紙上隻寫了十六個字:今夜嬰童,明朝天子,勸君善待,毋使遭災。


    露白接過紙張,默念了幾遍,看看初新,又看看哭泣的嬰孩,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她到底是個女人,女人天生具有母性,尤其因為前半生孤苦,露白很喜歡小孩子,越小的便越喜歡。她把嬰童抱在懷裏,一邊輕晃,一邊哼唱著曲調,唱的竟還是那首關於兔子的童謠。


    初新實在不想再聽見那首童謠了,可他克製住了喝止露白的念頭,他想著,或許露白隻會這麽一首童謠。雖然根據灰袍人的說辭,這已不能算是童謠了。


    十六個字他很快就倒背如流,可他不明白,這個孩子為什麽是“明朝天子”。


    他隻感覺麻煩在接近。


    一個接一個的麻煩。


    醉仙樓的歌舞忽然失色,所有酒客不再醉醺醺,他們的眼睛在初新看來都變得兇殘貪婪,這地方已不知不覺成了修羅場。


    修羅畢生是戰鬥為旨趣,以戰鬥為意義,修羅場便是他們死鬥的屍坑。


    人的感覺真是奇妙,明明什麽都沒變,彈指間卻又像什麽都變了。


    “我們得離開這裏。”


    “什麽?”


    “離開這裏,迴一家酒館。”


    他清楚此事非同小可,他一定要換一個熟悉的地方,沒有太多埋伏的地方度過今晚。


    可當他和露白站起時,初新才明白,自己根本插翅也難逃。


    醉仙樓內的布置在他眼中,竟像是一道道巧妙的屏障,恰巧讓他身處的這個角落成了一片死地。


    為什麽自己在坐到這裏之前沒有發現呢?還是無論自己坐在什麽位置,桌椅板凳酒壇子都能擺成令自己難受已極的陣型。


    正當初新頭皮發麻時,從大門外走進一個人。


    他一身素縞,腰際佩劍,劍的樣式很獨特,很細,顏色卻很亮。


    “金絲劍!”露白驚唿。


    湘東雲中劍靈雋的佩劍正是金絲劍,來者也正是湘東雲中劍。


    初新的手握緊。


    “坐。”靈雋指著角落的一張桌子說。他的眼神飄忽,說不清他在看什麽,可初新卻感覺到,靈雋正在和自己說話。


    他隻能坐下。


    他坐下的位置恰好是他站起來的地方。


    靈雋慢慢地朝他走來,步法漂亮而幹脆,很快就到了他跟前。


    一同來的還有一股淩厲的劍意,沾到即可傷人的殺氣。


    “閣下是來殺人的?”初新不動聲色,右手卻已擺好架勢,隨時可以拔劍。


    “是,來殺這孩子。”靈雋瞥了瞥露白懷中熟睡的嬰孩,嚇得露白抱得更緊了些。


    “幾個月大的孩子你也要殺?”初新的嗓音裏滿是譏誚,他認為像靈雋這樣的劍客不該做如此敗類的勾當。


    “你不懂,”靈雋的臉上隻有一抹莫名的悲戚,“他是個男孩,半歲大了,虛歲便是兩歲。”


    初新確實不懂。


    他發現人和人有時真的很難溝通,他發現洛陽城裏任何人說的話似乎都藏著無窮的玄機。


    他唯一懂的就是,不論露白懷中的嬰孩多大,都是一條生命,一條寶貴的生命。


    這是他拔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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