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醉仙樓的絲竹管弦沒有中斷的意思,宋允也仍舊不見蹤影。


    初新坐在板凳上,翹著二郎腿,滿帶著等待的跡象。


    露白望見他瞧向舞女的貪婪目光,忿忿道:“這樣的舞蹈很好看?”


    初新信手拿起一杯酒,仰頭喝盡,迴答道:“舞美,人更美。”


    舞娘在人群中央扭動腰肢,身位交錯穿梭,她們的臉上沁滿汗珠,卻是說不出的嬌嫩豔麗。


    露白很不喜歡這個充滿暗示和挑逗的地方,不喜歡眼神迷離的看客,也同樣不喜歡迴旋舞動的女人。她說:“她們或許也是孤女,或許是被賣到醉仙樓來幫宋老板掙錢的,你卻有心思在這裏看她們跳舞。”


    她自己也是孤女。她很討厭那些控製弱者命運的人,也很討厭甘願被命運擺布的弱者。


    初新放下酒杯,淡淡道:“她們在醉仙樓掙得應該不少。”


    露白抓起初新放下的酒杯朝地上擲去,生氣地說道:“這不是掙得多不多的問題。”


    地上沒有發出酒杯碎裂的聲音,或許是因為鋪著名貴的波斯地毯,或許那酒杯本身是上好的玉石所製。


    “掙得多些,她們就能早日擺脫這樣的生活,早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初新笑嘻嘻地望著露白。


    他的手裏輕握著露白扔擲的酒杯。


    雖然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那些為生活勞碌奔波甚至出賣健康和尊嚴的人能否過上想要的生活,他也不期望三言兩語能讓露白轉變看法,可他還是寧願相信每個努力的平凡人都有閃光的明天。


    露白還想再說什麽,有個侍仆來到初新和露白跟前,問道:“二位找我家主人?”


    初新點了點頭。侍仆用一種一百個人看到,九十九個會滿意的笑容解釋道:“我家主人已走了,今天不再出現,但明天一定會來。”


    露白恰好是那一個會生氣的人,可剛想生氣就被初新按住了。初新同樣微笑著迴答侍仆:“那好,我們就在這裏等他。”


    侍仆的笑意變得很怪異,好像在好奇難道麵前二人要在醉仙樓睡上一晚。


    要知道,醉仙樓不是酒館旅舍,是找樂子的地方。找樂子的地方向來有個規矩——不能過夜。一過夜,樂子大概率會變成麻煩。


    可醉仙樓的主人同樣規定,不得驅趕客人,隻要來客願意,待多晚都不成問題。侍仆隻能離開。


    三杯淡酒下肚,初新打開了話匣子:“這麽說,你也參與到了這場賭局之中?”


    露白點點頭。


    初新壓低聲音,又問:“你坐在今晚的圓桌邊上?”


    “我是站在圓桌邊上的,坐著和站著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這和老人的說辭吻合,能坐在圓桌邊上參與賭局的,都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千金會中究竟有哪些人?”


    “我隻能告訴你,他們中很多人在二十年前都是武林的不敗神話。”


    說起不敗神話,初新立刻想起了他的劍術老師,可天下之大,不敗者又何止一人而已?


    “你怎麽也會栽在他們手裏?”


    初新總算問了一句關於露白境況的話,原本悶悶不樂的露白似乎有了些迴應的興致:“因為元歡死了。”


    初新想不明白元歡的死和露白參與到千金會的賭局裏有什麽聯係。他隻能追問。


    可露白忽然變了臉色,不願再吐露半個字。


    話說半句總是讓人格外心癢,初新卻不再糾纏。他心裏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別人不願意做的事,他絕不會強迫別人,可他心頭縈繞的疑團卻仍是無法解開。


    神秘的三間大屋子,和藹的老人,發出怪聲的房室,圓桌和賭客……更不用說突然出現的穆越蘭和露白。


    在他與老人告別時,他收到的指示是:自會有人告訴你下一步的安排。


    那個人又是誰,會在何時何地出現?


    他隻能舉杯,飲盡。人在困窘時能做的事情本就不多。


    有個人喚起了他眼中的光芒,一個背三把劍的人。


    這個人走路姿勢僵硬,上半身在行步時就好像一塊風幹的木頭。他從一間屋子中走出,而那間屋子正是初新記憶中自己曾尋找過的。


    “今夜的怪事可真多……”初新嘀咕了一句,立刻從座位處飛身而起,三步就踏上了二十來級的樓梯,橫立於目標身前。


    他眼中的目標正是那個背三把劍的人。


    “喝酒嗎?”初新尋不到合適的開場白,隻能將右手彎成酒杯狀,問道。


    “我不認識你。”那人冷冷地拒絕道。


    “可我卻認得你。”


    “認得我的人,往往都想殺我,”他的態度依舊倨傲,“你想不想?”


    “我不想殺你,”初新擺了擺手道,“確切地說,我不殺人。”


    “那就快讓開。”他在警告,聲調卻沒有太大的起伏。


    他始終平視著初新,眼神穩定得就像他的雙手。


    他佩劍,佩劍的方式不同尋常。他渾身散發的,是一種初新從未領略過的殺氣。


    他身上的殺氣不僅可以吞噬他的對手,好像還能摧毀他自己。


    “你能用三把劍?”初新無視了他的警告,提出了自己所關心的問題。


    “不能。”


    這個迴答顯然讓初新很失望:“那你為什麽要背三把劍?”


    “因為我非這麽做不可。”他說的話頗難解,初新簡直連一個字也聽不懂。


    “你一直在那間屋子裏?跟你進去的那些人呢?你為什麽讓他們散布流言?”初新不再深究劍的事情,而是一口氣問出了他心中的問題。


    “你很煩。”


    複雜的一係列疑惑,他用三個字就打發了。這迴初新卻並不想輕易放過他:“既然你不說,不如我自問自答。”


    他抱臂。


    他抱臂的姿勢很奇怪,分不清左臂右臂哪條在前。他的身體左右對稱,兩邊似乎全無不同。抱臂便是在示意初新說下去。


    “雖然我不清楚那間屋子有怎樣奇特的布置,可我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也是賭局中的人……”


    提到“賭局”,背三把劍的人眼裏還是起了一絲波瀾。


    那抹異樣的神色,讓初新更加篤定了他的判斷:“那些要命的言論隻是賭局中一方的試探罷了,為的正是瞧瞧另一方的應手。”


    “此話怎講?”


    “看來你終於願意和我說些話了,可巧合的是,我卻不想和你再說下去。”


    吊胃口的人事初新今天已見識得夠多了,初新決定也吊吊別人的胃口,所以在說完這番話時,他就已轉身準備下樓。


    身後劍來。


    先於利劍刺來的是兩股劍氣,劍氣有時比利劍還要傷人。


    這兩股劍氣糾纏環繞,似能封住敵人任何反擊的路線和出手的角度。


    但初新終究非同一般,如此危急時刻,他卻從容地向後一靠,朝劍的方向迎去。


    這分明是找死的一手,可偏偏他沒死,活得好好的,兩柄利劍卻已被他用肩膀擊落。


    轉過身,初新重新麵對著背三把劍的人。此刻他背上卻隻留下了一把劍。


    “拔你的最後一把劍,或者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這是警告。


    “這把劍是拔不出來的,我也絕不會告訴你任何事,因為這兩者的結果是相同的。”


    初新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有懂,問道:“拔出第三柄劍,你就會死?”


    “是的,當第三柄劍出鞘時,我的生命也將完結。”


    他的額頭有汗,衣衫單薄。他將衣服解開,褪下,背對著初新。初新的瞳孔收縮,胃也跟著收縮。


    他的脊柱用匪夷所思的形狀彎折著,維持他上半身平穩的,恰好是那柄已鑲嵌於他身體中,被綁了個嚴嚴實實的劍。劍鍔和劍柄抵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脖頸。


    這劍拔不得。一旦拔了,或許他的腦袋就會像被攔腰砍斷的巨木般,與身體錯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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