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錯的劍法。”元歡看著宇文泰手中的斷劍,鼓掌道。


    “你的身法更絕。”初新在一旁感歎。


    他在想,如果這一劍刺向的是他,他能否躲得開。這個疑惑也許永遠不會有解答,因為初新絕不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元歡沒有理會初新的誇讚,而是對宇文泰說道:“用四輪車吸引我的注意力,伺機由背後偷襲,的確是好計策。不過我還是要問一句,黑獺,何苦替仇人賣命?”


    初新發現宇文泰的神情由驚愕變為恐懼,仿佛有雙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的麵色因窒息而發青發白。


    初新不清楚,“黑獺”是宇文泰的父親用來稱唿宇文泰的小名,除了他於六鎮戰死的父親和兩位兄長外,再沒有多少人知道。


    宇文泰雖然顯露出敗象,可終究一言不發。他是個話極少的年輕人。


    話極少的人往往背負著很多的東西。


    “你不愛說話,不妨我說給你聽,”元歡拍了拍宇文泰的肩膀,“你的父親叫宇文肱,六鎮之亂中,你們一家子加入了鮮於修禮的隊伍,可惜你們碰到的對手是爾朱榮。”


    爾朱榮起於六鎮之亂,如日中天,此刻已蔚然有北方第一梟雄的強勁勢頭。


    “你加入爾朱榮軍隊的動機恐怕並不單純,我想父兄的深仇大恨應該永生難忘才是,此刻你的劍卻沒有對準該對準的人,”元歡有意無意地朝霧中的四輪車瞥去,似在暗示宇文泰真正的敵人是誰,“如果你還不明白,我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你那酒囊飯袋般的酋帥根本不是爾朱榮,那個瘸腿的軍師才是。”


    初新看著宇文泰,他明白宇文泰已逐漸被元歡從精神上擊垮。這向來是元歡的拿手好戲。


    他喜歡並擅長擺弄人心的陰暗麵,他樂意將那些見不得光的角落炙烤於業火之中。


    但寡言的宇文泰竟說出了一番令初新和元歡都想不到的話語。


    他說:“父親和兄長不識時務,逆大道而行,理應有此下場。我能為酋帥效力,是宇文氏的榮幸。”


    初新不敢相信宇文泰是個隻有二十歲的青年。二十歲的人應該是怎麽樣的?血氣方剛,桀驁不馴。正因為世間永遠有二十歲的人,永遠有二十歲的朝氣,希望才願意造訪人間。


    可宇文泰的言辭卻慎重得像個遲暮的老人。


    元歡看著他,眼神複雜,木立很久以後才說道:“如果今天你能活下去,你將來的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這麽說來,你不打算讓我們活著離開這裏。”初新伸了個懶腰。他在盡量將身體調整到最佳狀態,以便應對元歡可能的所有變化。


    “知道了這麽多秘密,你覺得我會放你們離開嗎?”


    元歡的話還沒說完,宇文泰已揮舞斷劍斜砍而來,元歡搭在宇文泰肩膀處的手猛地用力,宇文泰竟疼得鬆開了斷劍。斷劍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金屬和泥土碰撞的聲響。


    初新的劍出鞘了。


    他就在等這一刻,元歡分神的這一刻。


    於劍客而言,分神意味著變慢,慢意味著失敗。敗者就會死。


    “七月”迅速刺往元歡左肩,元歡卻沒有任何動作。難道他已束手就擒,坐以待斃?難道他練成了傳說中那種練氣為牆,刀槍不入的仙術?


    這間不容發的一瞬,初新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最後一個閃爍的念頭是:他自己因這無數個念頭分心了。


    元歡的另一隻手在此刻出現,硬生生捏住了“七月”的劍鋒。


    初新用力地刺,劍不動。劍像粘連於山腰的磐石,重逾千斤。他的信心仿若春陽下的薄冰般,不斷地消逝。


    “你不懂殺人,更不會殺人,所以當我什麽都不做,等你刺來時,你反倒會下意識地放慢速度。”元歡歎道。他的手因握住劍鋒而鮮血淋漓,像極了那天夜裏在萬順王府中遇刺的景象。


    初新問道:“那天夜裏的刺殺,也是你特意安排的?”


    元歡自嘲道:“本想釣一條大魚,入網的卻是一隻小蝦米。”


    “小蝦米”說的自然是初新,那麽“大魚”又是誰?是不是那深夜賣麵,如猿猱般靈活的禿頂老人?


    不知為何,想起老人時,他總能記起那件猩紅的長袍,如山海般的人群,還有那些神秘的經文。


    “可你現在到底是受傷了。”初新手上不再使勁,劍反倒輕而易舉地被他收迴了。


    “受傷總好過送命。”元歡揚了揚他受傷的手,三條指縫間各夾著一枚不同種的暗器。初新這才明白,剛才不止他和宇文泰出手,還有人向元歡打出了三枚暗器。


    元歡為了接住那三枚暗器,才不得不以受傷的代價接住了初新的劍。


    他朝元歡背後的方向望去,霧裏隻有那輛四輪車的蹤影。


    四輪車上的人豈非已是個肌肉萎縮的殘廢?怎麽能將暗器打得毫無聲息?


    難道四輪車上的人根本不是爾朱榮?


    “你一直不說話,原來是為了掩蓋聲音的不同,我說得不錯吧,三叔。”元歡抬高了聲音,刻意想讓霧中人聽得更清楚些。


    霧裏傳來陰惻惻的笑聲,那笑聲的確不是爾朱榮的。


    三叔臃腫的身形竟在短短數日之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得如爾朱榮那般瘦削,靠一具骨架在支撐。


    “寶公大師對你的評價一直很高,提到你時,他總用‘深藏不露’四個字形容。”元歡將掌中暗器扔到地上。三叔道:“真正的深藏不露是你才對。你何時注意到霧中的人是我的?就算是夜眼,要透過濃霧看清我的樣貌也是不現實的。”


    “的確,我隻不過是比一般人多留個心眼罷了。”元歡淡淡道。


    “可是多的那一個心眼不足以對付三個人,不足以接住三十枚暗器。”三叔的嗓音很沙啞,和他平時圓潤的腔調很不搭。


    “你至多還有十枚這樣的暗器。”


    聽見這句話,三叔的臉扭曲得像被毒蛇咬了。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可初新和宇文泰都感覺到,三叔的底已被元歡探得一清二楚。


    初新當然明白這是為什麽。晴與三叔朝夕相伴多年,自然曉得關於三叔的所有秘密。這些秘密伴隨著她的愛與遺憾,全部納入了元歡的囊中。


    “我還得感謝你半輩子積攢下來的錢財,有了這些錢財,我的計劃將實現得更加容易。”這句話像刀劍般再次刺傷了三叔。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情感和理想於他都會變味,不再可靠,唯有錢是越來越重要的,因為他見多識廣,豐富的經驗和人生閱曆告訴他,錢是世界上最實在的東西。失去半生積累的財富,有時比失去半生相伴的親友更令老者痛苦。


    可三叔畢竟是三叔,他不會在大敵麵前失態,不會怒吼“你奪走了我的一切”,而是會靜默地等待,等待下一次出手的時機。


    他明白隻要自己剩下的十枚暗器沒有發出,元歡就始終會忌憚他,始終不能全力對付初新和宇文泰。


    隻有這樣,他才有機會殺死元歡。


    “既然你們出現在了這裏,說明爾朱榮已經重掌大軍,冒牌貨又得挨揍了。”元歡笑了笑,好像這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不僅如此,我已經暗中讓星盟派人監視你在城中購置的幾處宅子,我相信過不久,他們就會有收獲的,”初新補充道,這正是幾天來他讓小流浪漢們調查的事情,在洛陽,這些穿不暖吃不飽臉還髒的小鬼是最好的情報來源,“那些入住的壯漢雖是西域客商打扮,口音卻多操隴西和齊魯方言,出手闊綽,根本不像商人。”


    商人的錢都會花在該花的地方。


    “你確實是個合格的對手,”元歡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都有些不忍殺你了。你原本可以成為我得力的助手的。”


    “抱歉,道不同,不相為謀。”


    理念不一的人,遲早會分道揚鑣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春風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小小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小小少並收藏洛陽春風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