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為什麽還在下?


    晴討厭雨天,天空陰沉沉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多想,人的想法一多,煩惱就接踵而至。


    “別鬆手啊,抱緊我,我都是個快要死的人了。”她想對麵前的人這麽說,可她的氣息微弱,一個字也表達不完整。


    麵前人攬住她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仍緊握著劍。


    “把劍放下,用兩隻手。”她在心裏哀求著,仿佛看不見周身環繞的鐵甲和刀劍。


    “讓開!”有個聲音在高喊。晴額頭抵住的胸腔像湧動著怒火。


    “他為什麽生氣?抱住我是一件讓他不開心的事情嗎?”晴的雙眼微闔,兀自想著。她看到有個眼睛旁邊長著淚痣的人跟著站到她身邊,還有兩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都靜默地立在雨中,眼裏全是莫名的哀愁。或許人應該再多些,她心裏還是偏愛熱鬧。


    閃電破空,仿佛天降神罰,四周的鐵甲忽然有了動作,他們在一個蒼白瘦削的人的指揮下,步步緊逼而來。


    “麵前的你,大概是什麽惡人吧,”她傾聽著那胸腔中發出的有些熟悉的心跳聲,繼續思索著,“否則他們為什麽一副斬草除根的架勢?”


    麵前人的左手稍稍鬆了,他將劍平舉至眼前,那是柄很古樸的青銅劍,劍鍔發亮,劍脊金黃,伴著霹靂聲隱隱有龍吟貫耳。


    “這柄劍能敵過這麽多甲士嗎?”她覺得有些好笑,又發覺自己困倦了,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卻聽到有個聲音在驅趕她的困意。


    “別合眼,我馬上帶你去許伯純那裏。”


    她不明白這個聲音為什麽阻止她的睡眠,一時之間也想不起許伯純是誰,她隻記得許伯純似乎是個可憐的身形矮小的侏儒。


    有兩個甲士衝來,一個被青銅劍的劍柄擊倒,另一個不知怎麽的被折斷了右手,小臂懸掛在手肘處。麵前的人咬緊牙關,像在狠命克製從身體中湧出的殺意。


    晴的注意力又跑到了其他地方。不遠處的地上有兩頭滿身泥濘的獸在撕咬對方,她被這副畸形的畫麵吸引了,她覺得這場戰鬥比麵前的人正經曆的純粹得多。她發現其中一頭野獸正欲向她撲來,她想唿救,可她的聲音始終不能被眾人注意到。那頭野獸的腳被它的對手抓住了,它們又陷入了原始的搏鬥中。


    “搏鬥的結果一定殘忍而悲壯”,晴想,“野獸行事無所謂對錯,隻分崇高和卑瑣。”


    人好像也一樣。


    她再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她不怕別人戳她脊梁骨,但她還是要弄清楚自己的死因。她問自己:“我到底是為什麽而死的?”好像是為了自己的兩個心上人,一個可以借她的死為大業鋪路,另一個則能藉此洗脫嫌疑,重新做迴清白無辜的人。


    “你還在等什麽?了結我的性命。”她在心底呐喊,期盼麵前的人能聽見。


    麵前的人像是鐵鑄的,汗和雨混雜,順著他的兩鬢下滑,匯成一片晶瑩的花瓣,從他的下巴滴落。


    “人們義憤填膺,爭先恐後地帶著刀兵向他靠攏,他手中劍為何還不割在我的喉管處?隻要輕輕一下,一切都結束了,一切的噩夢,一切不愉快……”晴的視線模糊,不知是被雨打濕的,還是被淚水浸透的。


    包圍圈還在變小,麵前人揮劍的頻率更高,鼻息也更重。


    長著淚痣的年輕人越看越覺得是在哭,晴被他的表情逗樂了,可她已沒力氣笑,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字——小黑,“是他的名字嗎?怎麽像條狗?”這是她的第一念頭。她沒有說這句話,當然,她想說也說不了,不過更多是出於禮貌的考慮。


    “小黑”也可以作為人的名字,隻要那個人有為人的資格。


    “那我就叫你小黑吧,”她望向年輕人,望向他的淚痣,“不要哭了。”


    雨為什麽還在下?


    要下到何時為止呢?


    她不喜歡雨天。


    再冗長的戰鬥都有盡頭,人的生命會消耗殆盡,總有撐不住的那一刻。兩頭野獸分不出勝負,都仰天躺在地上,大口唿吸著空氣,仿佛吸得少些慢些就會死去。他們披散著頭發,滿臉血汙,他們身邊是拿著兵刃的士卒。


    晴聽見有人在議論,聽見有人在爭執,辯論著兩頭野獸的身份。“他是宋雲,這邊這個是殘狼的刺客!”“不,這邊這個才是宋雲,你沒看見他的衣服不是玄色的嗎?”他們分辨不了真假,便提議兩個都砍了,寧錯殺,毋放過。晴暗暗覺得好笑,這樣隨便的解決辦法,細細品味倒是別有一番道理。


    人比野獸高明的地方就在於此,人可以等野獸互博至兩敗俱傷時再出手,所有好處盡歸於己。她有些心疼那兩頭力竭的“獸”,她想告訴麵前的人,催促他救救它們。


    她忽然想起來,她連自己都快救不了了。


    她發覺自己身上終究缺失了什麽,和那些斷手斷腳的人沒太大的區別,生理的殘缺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輕微的殘缺。她與大部分可憐人不同,劍客浪人沒有明天,間諜殺手沒有過去,她卻從沒擁有過現在,換句話講,她從沒有自己選擇過自己的路,永遠是在為別人活著。


    更無奈的是,她明明知道別人在騙她,還是心甘情願地上當。


    雨為什麽還在下?憂愁煩惱明明已經那麽多了。


    這些身披鐵甲手持刀劍的人何來如斯仇恨?怎麽仍在對著寥寥幾人衝鋒陷陣?


    長著淚痣的年輕人中劍了,這一劍明明向著麵前的人刺來,怎麽反而刺入了他的身體?晴很奇怪,她沒有想到,是小黑怕她被傷到,替她擋下了這一劍。


    將死之時,人與狗沒什麽差別,一樣的渺小無助,一樣的狼狽不堪,可在那個瞬間,晴卻覺得小黑的身軀比任何人都高大,高大得多。


    他終究不是狗,曾經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後來是忠心耿耿的家仆,現在成了叛主求愛的賊徒,沒有一刻是狗。


    晴有些心酸,她的心房住不下他,住不下這個木訥老實的流淚的人。


    愛和感激說到底不是一碼事。


    麵前的人緣何顫抖?他的左臂在流血,血如雨下。他好像在流淚。


    “我答應你的事做到了,為什麽你不能放她一條生路?”他在吼叫。晴不喜歡他如此失態的吼聲。她想,他答應了誰,又答應了什麽。


    有個聲音在冷冷地說:“你還沒做到,你沒有助我殺掉鄭儼,沒有助我除掉殘狼,快,用你手中的劍,完成你答應我的事情。”


    多麽諷刺,他想救的人卻是他必須要殺的人,晴都有些同情麵前的人了,他也是一個沒有選擇的人。


    看呐,他在掙紮,在反抗,在用他的手肘擊打鐵甲防護的胸膛,在揮舞他的青銅劍逼退蠢蠢欲動的兇殘欲望。


    而她,她的傷口在流血,她像個劃破一道口子的沙袋一樣,逐漸喪失生命的熱誠與輝光。


    雨還在下。


    每一滴都敲打著晴的眼眶。她看見年輕人的淚痣不再跳動,手中緊握著血液和刀劍的鋒芒。他死了。死了便不會再有煩惱。


    兩個女人的脖子處架滿了武器,成為了人質,延緩麵前男人的動作,逐漸摧毀他的心智。


    他仍在戰鬥,越來越兇悍,朝著他的底線逼近。他的眼中映入手臂或腿腳的關節時,他總能想到稀奇古怪的辦法將之扭轉,不必問體驗這種痛苦的人,就算是旁觀者,也會被他的殘忍手法嚇得魂不守舍。


    隻有晴知道,他最後的熱血正迅速冷卻,他胸腔中跳躍的器官已近衰竭。


    雨水稀釋了晴的眼淚,她不停地問自己:他是誰?為什麽如此拚命?為何所有人都將他視作死敵,欲除之而後快?


    她想起在一家酒館時,有個男人告訴她,江南是個很美的地方。她想:他什麽時候能帶我去江南看看呢?她就快死了,或許這輩子再也不能於水鄉澤國泛舟采蓮了。


    那個男人此刻又在哪裏喝酒賞月呢?


    一道紅色的身影橫亙在漆黑發亮的鎧甲前,用奇怪的腔調祈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望陛下開恩饒恕。”那身影摘下了紅色的帽兜,露出一顆半是白發半是禿頂的腦袋,原本兇神惡煞的蒼白麵孔和緩了,平淡地迴應了一句:“大師,原來是您呐。”


    晴感覺得到,麵前的身軀在搖晃,他的右手緊握著青銅劍,他的左手仍懷抱著自己,他的手指因為觸及的凝固的血塊而無處安放,不知該抓緊還是該鬆手。他已經到達了身體的極限。


    “老僧鬥膽,請陛下放過他們。”紅袍人跪了下來,跪得很慢,很虔誠。他是個倨傲的人,一生隻跪過師父與佛祖。


    “也罷,傳出去倒是教天下人恥笑,笑朕為難一介女流。放了他們!”


    晴很好奇,為什麽紅袍人有這麽大的麵子?她的上下眼皮不聽話地碰撞著。她不會想到,鄭儼方才剛被生擒,而紅袍人口中的“陛下”也已認定,她不可能再多活一刻鍾。


    她閉上了眼睛,恰好在麵前的人昏厥的瞬間。


    雨一直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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