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洛陽雖好,非久留之地。”經曆了這些天的波折,初新吐出這句感歎就像唿吸般自然。


    “那你呢,你為什麽還要迴到這裏?”


    “我?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誰又攔得住我?”這是初新的老毛病,有人問及他的難處時,他總能嬉皮笑臉地遮掩過去。


    露白盯著初新的眼睛,盯得他有些不自在。


    “你這樣看著我幹嘛?”


    “你終究救過我一次,我雖然武功不如你,可未必幫不上忙,當作是我的報答罷。”


    初新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他也並沒有打算要什麽報答,可顯然露白話裏的意思明晰,她猜到初新的境況不太樂觀,想試探著問出些頭緒。


    “你隻要下次不裝作跳樓點我穴道,我就謝天謝地咯。”哈哈一笑間,初新又搪塞了一遍。或許他真的需要別人的幫助,可他總是驕傲得很,總以為自己什麽都能應對,即使之前在屋頂像個受驚的孩童般躲藏了許久,在拒絕他人的好意時仍是既頑固又執拗。


    他聽到露白歎了口氣,很輕,很微弱。


    他再次重拾意識已是早晨的事情了。露白還睡著,背對著他。初新努力不去看她起伏的肩背,將“七月”悄悄放在她枕邊。他還想寫一張紙條,描述自己的青銅劍多麽惹眼,會給自己帶去諸般不便,決定暫時寄存在她這裏,可無奈找不到紙筆,寄希望於露白可以意會。


    其實他隻是想讓阿青留給他除迴憶以外的最後一樣東西得以保存。


    或許很快,他連迴憶都無法留住。


    走出屋子時,第一縷陽光剛剛照在他身上,有些清冷,卻又帶給他力量與信心。


    纏好頭巾和蒙臉的布之後,他向太廟走去。手中無劍,背後連把菜刀也沒有,初新很鎮定,一是由於太廟春祭,不可造殺孽,無人膽敢胡來,二則是因為他尚不知鄭儼的把戲是什麽,必須保持頭腦的冷靜。


    北魏前期,西郊郊天與東廟祭祀在國家祭祀中居主導地位,這是鮮卑族的傳統,但孝文帝改革了這一習俗,以華夏郊廟製度為正宗,用他獨特的方式顯示了這位君主對漢文化的尊重,對胡漢交融的期盼。


    穀雨已過,春雨貴如油,這時間的江南差不多秧苗初插、作物新種。雨水和春陽對於在太廟祭拜的眾人而言並不重要,可能也有些許影響,不及時的雨水會讓某地受災,之後受災的情況會以文字的形式呈報到一些人手中,攪擾他們片刻的安寧。


    選拔而出的另外三人早早立候於太廟一角,初新很輕易就找見了那孤傲的少年,白衣金冠,風袂長劍,冷得像雪山上的冰。


    鄭儼顯然沒想到初新還敢出現,臉上滿是訝異,可想到廷尉府和虎賁司都沒有發出什麽通緝,隨即展顏道:“果然守約。”


    “鄭大人開口,庶民不敢不從,何況來此一趟還有錢可拿。”初新笑嘻嘻地迴答道。在這一問一答之前,初新已經悄悄掃視了太廟的角角落落,看是否有甲士埋伏。


    事實證明,他想得太多了,可他又不得不想多。他實在不敢相信鄭儼能在如此莊嚴肅穆的祭典中隻手遮天。


    初新對權力的威勢認識得仍太少。


    權力要殺人,從不用借助刀兵,自會有向往高位者自願成為權力的手中刀,掌中兵。


    需要的,僅僅是鄭儼的一句話罷了。


    王族親貴、高官要員很快到齊,銅駝大街道路被封,專為祭祀巡遊之用,當然,也是為了防止有奇怪的人混入其中對天子不利。


    初新披上了一件奇怪的蓑衣,周身貼著布條,麵容隱藏在一頂粗布帽兜中,鄭儼的仆從告訴他,他正扮作雨神赤鬆子,祈求未來風調雨順。


    赤鬆子有啥唿風喚雨的本事初新倒不清楚,他隻知道關於赤鬆子的一個傳說:晉代有個樵夫去砍柴,看見兩人對弈,就放下斧頭觀棋,其中有個叫赤鬆子的喂給樵夫一顆棗,樵夫頓覺神清氣爽,一局棋下完,樵夫挑柴準備迴家,卻發現斧柄已爛盡。


    後世劉禹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一句中便用到了這一典故。


    初新苦笑,也許妝神之後不久,自己也會像樵夫的斧柄般徹底腐爛。


    他看了看其餘三人,少年和那位酒量最好的人都不改扮,隻有味覺靈敏的人印堂抹紅,下巴掛了白須,看著很滑稽。


    初新就問仆從:“他們仨扮的是什麽?”


    仆從依次指著說道:“人屠白起,酒祖杜康,廚神彭祖。”


    白起是戰國秦將,七雄爭霸死兩百餘萬人,白起統領的軍隊便殲滅百萬之眾,人稱“人屠”、“戰神”。初新並不喜歡他,可也不得不承認白起武藝超群,行軍打仗更是冠絕那個鐵血時代。


    武力的重要性在亂世不言而喻。


    杜康無意中發現了酒的製法,酒雖曆代屢遭禁絕,至北魏文成帝更甚,到了“釀、沽、飲皆斬之”的地步,可一旦生活安定下來,百姓變得富足,這樣的禁令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效用,敏的酒館生意興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佛家反對飲酒,認為酒能使人作四逆重罪,破戒犯惡,可也有許多人因酒解困脫厄,因酒意動神飛,曹植、阮籍、劉伶等人,就是靠酒寫就了魏晉風流,在他們之後,更有一人借酒興與繡口,吐出了半個盛唐。


    初新問道:“這彭祖和廚神有什麽關係?我隻聽說齊國的易牙廚藝高超,齊桓公最愛吃他做的菜。”


    仆從小聲道:“說實話,我也隻知道彭祖是個長壽的老頭。”


    初新又問:“他活了幾百歲?”


    “八百歲。”


    仆從說完便走開了,初新嘀咕道:“活了八百歲的怪物該有多寂寞。”


    他不知道,一個人如果時常覺得寂寞,是根本活不長的,有些人之所以長壽,實在是因為他們心中所剩的情感已不如沙漠中的雨來得多了。


    祭典開始,跪拜儀式看著很多餘,初新扮成赤鬆子的樣貌,隻須遠遠地杵在一旁即可,天子正在殿前,身側是太後和皇後,太後顯得很年輕,竟似和皇後年紀相仿。初新眼尖,已看出太後臉上的粉抹得更厚,方便遮掩多於皇後的褶皺與細紋。


    當天子起身,麵向百官時,初新才第一次看清國君的麵容。


    眼窩深陷,麵色蒼白,若非身上的華服和逼人的氣質,初新還以為他是個乞丐。看來操持國事、維穩朝政的確是很累的一件事,人道富貴帝王家,卻不知帝王家苦楚甚多,遠勝草野平民。


    最讓初新忘不了的是天子的眼睛,一雙古井無波、死水微瀾的眼睛,你難以從中讀到什麽信息,遑論悲傷與喜樂。


    初新聽說,大人物的眼睛從不流露太多情感,因為他們不願讓別人窺知他們的內心世界。


    他們心裏裝的是什麽呢?是天下,是權謀,還是酒色和欲望?


    或許隻有大人物自己才知道。


    宴設在太廟殿前,由鄭儼主持,鄭儼在走至殿前時,還不忘掐一掐胡太後的玉手,小醜行徑逗得初新啞然失笑。


    鄭儼立在天子跟前,大唿道:“天子英武,陛下聖明,我北魏國富兵強,萬邦來朝。”


    話中的“天子”是天子無疑,可後麵的“陛下”說的卻是太後。胡太後已不滿足“殿下”的稱唿,北魏就有了第二個“陛下”。


    初新心道:南邊的大梁還沒征服,何至於這般自誇?


    “值此暮春佳期,適逢西域貢一美酒,忠臣飲之則甘,讒佞啜之即苦,請諸君享用。”


    這話更令初新詫異,難道還有如此神奇的酒,能讓不同品行的人嚐出不同的味道。很快,他明白了,鄭儼已開始實施自己指鹿為馬的計劃。


    甜酒稱“醴”,鄭儼設下的此局就被後來的江湖人唿作“苦酒化醴”。


    扮作杜康的那人捧著一大壇酒走到群臣麵前,他體格健壯,說起話來卻咬文嚼字:“昔年魏武有詩: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酒的製法傳入西域一小國中,經過多年演變,成此珍品。”


    侍女舀酒,端至王公朝臣案頭,有幾個已端起碗,悶頭飲酒。


    酒味如藥味,極苦,可那些先喝下酒的人卻紛紛浮誇地撫掌稱善,仿佛品嚐到了人間至味。初新從某些不擅長偽飾的人臉上讀到了酒味,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鄭儼盯著那些溜須拍馬的人,也不禁笑出聲來,他很享受這種強迫別人做不願做的事情卻還能讓那人敢怒不敢言的感覺。


    這就是權力帶給他的感覺。


    終於,有另類的聲音出現了:“這酒味道極苦,談不上美酒。”


    說話的是個老人,鶴發雞皮,眉目卻依然有神。


    “劉大人,我說了,這酒能辨忠奸直佞,你說它苦,莫非你是個讒臣?”鄭儼的語氣又像是慍怒,又像是興奮,如同蟄伏很久才等候到獵物的豺狼一般。


    “鄭大人,老朽以為,區分忠臣讒臣看的不是酒味人言,而是他為萬民做過什麽,為陛下做過什麽。”


    說著說著,老人居然站了起來。


    他站得像一杆標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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