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七日,花如何想到舒雲天初任掌門,還需多加整頓,起駕返迴秦嶺派。中原武林太平無事,可藏蒙一帶,黃教僧眾仍遭藏巴汗迫害,雲剛無法袖手旁觀,便也踏上歸程。


    風倦月舍不得他走,雲剛笑道:“等你小妮子成親生娃,老子再迴來瞧你,還送一車青稞奶酪,保準讓你把娃娃喂得白白胖胖!”風倦月又羞又惱,重拳擊出。雲剛哈哈一笑,大步離去了。


    重臨太白山,姬龍峰率領弟子迎接掌門。秦嶺弟子大多畏懼花如何,待見她成為掌門夫人,無不愁眉苦臉。姬龍峰匯報了幾日的事務,行禮告退,找到許清濁,笑道:“許兄,風姑娘,小弟擺宴,請二位一敘。”


    許清濁好奇不已,隨他而去。才進偏廳,兩人從桌邊站起,拱手道:“恭喜,恭喜!”許清濁一愣,叫道:“麟弟!”一人乃是盧象升,一人卻是許久未見的馬祥麟,消瘦了不少,右眼帶著一隻眼罩。


    許清濁心中一沉,道:“麟弟,你的右眼......”馬祥麟滿不在乎地道:“給人射了一箭罷了。”許清濁想起兩人分別之時,秦家軍正往山海關駐防,忙問他是否發生戰事。


    幾人入座了,馬祥麟才夾悲夾怒,徐徐敘說。原來,努爾哈赤趁熊廷弼撤職,蓄謀半載,今年三月即大軍攻打沈陽。大明始料未及,就連秦家軍,也僅半數抵達戰場,另一半還在通州待命。


    馬祥麟隨兩個舅舅,與金兵決戰於沈陽城外的渾河。此役,明軍人數遠遜於八旗士兵,可秦家軍、戚家軍俱為精銳,起初便將金兵連連挫敗,殺得丟盔棄甲。


    努爾哈赤大驚,加派兵力,更令明朝降將,以火炮支援。而遼東經略袁應泰嚇破了膽,縮在城裏,後援遲遲不至。參戰的大明將士,唯有忍饑挨餓,堅持苦戰。饒是如此,戰局仍難解難分。


    直到入夜,眾將士仍沒盼來援兵,隻得一齊殺入敵陣,以身殉國。金軍雖然小勝,損失慘重,從上至下,人人心驚膽寒。大明一方,則近乎全軍覆沒,唯剩少許人馬幸免,不久沈陽城即破。


    秦邦屏、秦邦翰皆戰死,馬祥麟讓流矢射瞎一目,猶自拚鬥到最後,重傷難支,被人救出。他迴到山海關,養了幾個月的傷。秦良玉暫駐邊關,聞知川夷八族鬧事,先派兒子迴鄉平亂。


    許清濁聽他痛失親人,喟然長歎,馬祥麟搖頭道:“我秦家軍死得其所,何須悲傷?”許清濁問他為何來此,馬祥麟掏出一封信,笑道:“小弟且做信使,來給大哥送信,順道兒賀喜。”


    許清濁奇道:“給我的?是誰寫的?”馬祥麟道:“是熊廷弼大帥!他老人家已官複原職,奉旨經略遼東,我拜見熊老時,他聽說你是我結義大哥,喚我帶信,邀你前往關外,助他一臂之力。”


    許清濁又驚又喜,忙拆開信封,閱讀來信,果是熊廷弼親筆。馬祥麟笑道:“大哥作為少盟主,統領英豪,力剿妖邪,不僅江湖盡知,亦傳到閑居的熊老耳中,他頗為讚許,一複官職,就要‘提拔’你呢!”


    從閉門不見,到主動相邀,熊廷弼態度來了個大轉彎。許清濁感慨之餘,與風倦月相視一眼,笑了起來。馬祥麟、盧象升、姬龍峰都道:“來來來,喜事當慶,咱們今晚不醉不休!”


    酒過三巡,馬祥麟微醺,叫道:“......渾河血戰,證實金人絕非不能戰勝!隻要咱們軍民,心懷勇氣,收複遼東指日可待!”盧象升道:“話雖如此,勇之一字,還得從力。”


    姬龍峰點頭道:“百姓有了禦敵的本領,才能真正勇敢起來。掌門師伯前日才言,各門各派,雖學得‘心意六合拳’,礙著江湖舊習,敝帚自珍,仍難真正普及。他望我將此拳傳播鄉裏,教民鍛煉筋骨,強身健體。試想,果有一日,人人都懂得這門神功,金兵再強十倍,又豈是大明之敵?”


    許清濁大覺有理,笑道:“姬兄教授百姓練拳,為國培養勇武,不啻於親身殺敵。”又建議道:“不若假托武穆,稱“心意六合拳”乃嶽爺爺所創。學拳之人,皆奉嶽飛為祖師,更增膽氣,無懼金賊。”


    宴席罷了,四人仍聊得興高采烈,風倦月不欲打擾,獨自離屋,觀月散步。踱到後山,忽聽有人對話,一人笑道:“......明日我就以迴鄉繼業為由請辭。田大人,勞你幫我向魏公公請安!”


    另一人道:“田某在京城恭迎孫兄大駕,今後咱們為公公辦事,同享榮華富貴。”說著,步聲漸遠。先前一人嘀咕:“嘿,那姓苗的真沒騙我!我告發曹雲星,魏太監果然派人來請我做官。”


    那人走出枯林,風倦月一瞧,卻是秦嶺派的孫雲鶴,心中驚疑不定。她想將所見所聞,告訴舒雲天夫婦,來到掌門居室,快要進門,猛然如墮冰窖。再也不敢往內瞧上一眼,一轉身,發足奔向玉皇池的牢房。


    過了幾日,許清濁欲應熊廷弼之邀,即向師父拜別。臨行時,花如何取下寶劍,贈予風倦月,笑道:“拔仙台一戰,此劍受損,修補之後,我替它改了名,叫作‘倦月’,自也不必依誓,重新下葬了。”


    她瞧了一眼臉紅不止的許清濁,笑盈盈地道:“我把它送給你,算作清濁的聘禮了。”風倦月默默接過,瞧寶劍的柄上,貼了一麵玻璃,如同蒙霧,堪堪遮住了玉玦的缺口。


    兩人下了山,風倦月忽道:“藏羚兒,咱們到那舒家村瞧一瞧。”許清濁不解,仍隨她馳往舒家村。卻見房屋塗炭,村莊竟成廢墟,雜物錯落,像被強盜洗劫,村人盡逃。


    武林同盟一散,各地流寇複又滋生,許清濁已有耳聞,沒想此地也遭了災,歎道:“好在恩公父母的遺骸,已遷往太白山了。”風倦月不發一語,勒馬重行,離陝入豫,才勉強恢複言談。


    兩人原定遊山玩水,可關外正是用人之際,不敢耽誤。許清濁自覺虧待風倦月,心懷歉意,盡量挑山水多處而行,方便沿途攬勝。九月之初,途經開州,許清濁稍作猶豫,終未進城,繼續東行。


    又過數日,在豫東一座小鎮留宿,兩人用罷酒食,迴到客房,風倦月忽問:“九月初九快到了,你不去見毒靈子麽?”許清濁道:“遼東軍情緊迫,哪有工夫和她糾纏?”


    兩人沿床而坐,許清濁又道:“何況,她讓我去殺她......我更不能赴約。”風倦月道:“她若報複武林,犯下彌天大罪,你會殺了她麽?”許清濁搖頭道:“她勢單力薄,還怎麽報複武林?不過,她於我恩重如山,哪怕她一生為惡,我也決計不能傷害她半分。”風倦月低聲道:“是麽?”突然之間,眼淚流了下來。


    許清濁驚道:“月娃,你怎麽啦?我說錯了什麽嗎?”風倦月低頭道:“沒什麽,我隻是吃醋了......”許清濁聽得此言,莞爾一笑,道:“吃醋也不必哭呀!再說了,我對你還......”


    風倦月不等他說完,攬住他脖子,拉到麵前,吻上了他的嘴唇。許清濁雖覺古怪,佳人在懷,不由意亂情迷,隻覺她含情脈脈,雙目似有魔力,一時忘了思考,聽之任之,陷入無限溫柔。


    夜深人靜,風倦月穿好衣裳,坐在床頭,輕聲道:“藏羚兒,你好好睡著。方才喝的酒裏,化了一枚‘入夢丸’,燕姑娘告訴我,這是湘漓宮最好的安眠靈藥,保準你睡上三天三夜。”


    她歎了一歎,又道:“你內功奇特,沒準兒提早醒來,以防萬一,我還對你施了催眠術。無論如何,我現在對你說的話,你都不會記得。等你醒來,九月九日也已過了......而我會代你,去見毒靈子。”


    聲音更低幾分,微不可聞,道:“你想象不到,毒靈子幹了什麽......曹雲星不是瘋了,是中了蠱毒,他當眾說的那些話,有的是真,有的是假。教他假話的人,是一個姓苗的男子,對他說曹海盛已被劍仙殺死了,他也必死無疑。但是,隻要他肯欺騙劍仙,自有人幫他報仇雪恨。曹雲星將信將疑,發誓劍仙若真對付他,他會考慮這麽做。”


    她站起身子,道:“那姓苗的,就是‘千足蜈蚣’苗梟,不僅遊說曹雲星,還對他下了蠱。可我催眠曹雲星,已問出了實情,更唯有殺了他封口。從他的話裏,我還得知,他父親曹海盛卸任之後,一直在為福王秘密辦差。咱們在皇宮裏,遇見的那位大先生,就是曹海盛。你我曾眼看見,他被毒隼所啄,難逃毒靈子掌控。”


    她語氣漸轉苦澀,續道:“其他的事,還有什麽難猜?曹海盛知道的事,毒靈子自然也都知道了。從那一刻起,她就設下了這個驚天詭局:先利用曹海盛,追查向家那批財寶的下落;等找到了,便又令苗梟殺了他,嫁禍給劍仙。哪怕沒有盧先生相告,劍仙聽聞曹海盛死得詭異,勢必也會前往秦嶺查看。”


    她望向窗外,歎道:“咱們到太白山的時候,毒靈子已挖好了陷阱,等著你師父跳進去。她既有偌大財力,憑空偽造一個村莊,收買一群人為她演戲,又有何難?更別說,她還和魏進忠相熟,孫雲鶴早想巴結這太監了。她以此為誘惑,孫雲鶴自不知廉恥,出賣曹家父子。若非撞見這小人,我也還蒙在鼓裏,無從得知一切。”


    她淒然道:“毒靈子為了欺騙劍仙,不擇手段。劍仙那麽聰明,那麽警覺,怎能不起疑心?隻是她自己心底,恐怕也盼著此事成真,寧可選擇相信。她和鳳雛......已經讓毒靈子害了。”


    說到這裏,她眼淚奪眶而出,嗚咽道:“你師父是武林盟主,她若身敗名裂,整個武林都抬不起頭。可他們成婚,天下皆知,哪怕自殺謝罪,一樣得永世蒙羞,無法洗涮......這就是,毒靈子的報複,”


    “一旦真相揭發,你師徒和鳳雛,以及親朋好友,該何以自處?”她抹了抹眼淚,抓起桌上的“倦月劍”,道:“毒靈子給你一個機會,你殺了她,秘密便永遠埋藏......你不肯去,那就讓我來吧。”


    她麵露堅毅,道:“她武功進步雖大,未必是我對手。你不願傷害她,我也答應你。姓沈的寫的書裏,記載了一門‘相忘術’。我製服她後,帶她隱居山林,用此法催眠她。等她忘掉此事,我便放她離去,再到關外尋你。”


    可惜有一件事,雖是自言自語,她也不敢說出口。“相忘術”的注腳裏,分明強調了,人的記憶,根深蒂固。哪怕日夜不休,堅持施術,真要徹底抹去,少說也得十年,或許二十年,或許是......一生。


    她俯下身子,吻了吻許清濁,走到門口,迴望床頭,眼裏滿是不舍,低喃道:“藏羚兒,我不想和你分開,一刻都不想......可這個秘密,隻能由我去封住。”收迴目光,推門而出。


    她一生之中,從未一次說完這麽多言語。離開客棧,夜空上掛著半輪殘月,驀地記起花如何的指點:“風姑娘,你的‘明月功’還未大成,因為真正的明月,本就包容缺憾。執著於圓滿,便難得圓滿了。”


    她癡癡望著月亮,月亮也癡癡望著她。月光灑在她身上,如同蒙了一層美麗的輕紗。不知過了多久,涼風襲來,吹幹了她的淚痕。她似乎清醒了不少,輕歎一聲,握緊寶劍,踏向遠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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