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鐵麵聽他發問,並不發話,伸手摘下了麵具。許清濁一怔,旁邊盧象升也一怔,叫道:“父親!”這位丹教南護法的鐵麵之後,竟是盧象升的義父,“錦繡四劍”之一“落魄秀才”盧夜舟,


    許清濁心念數動,叫道:“師叔公,當日在丹教總壇,重傷那蠱師張三九,燒死毒蟲,要下刑窟救咱們的人就是你麽!”盧夜舟一向不苟言笑,聞言卻微微一笑,道:“不錯,你平安無事,那很好。”


    那日他曾與封鐵麵交手,對方一見自己劍法,忽然怔住不動。此時想來,盧夜舟必從“十二芳華劍”上得知自己身份,故意任由挾持,欲助自己脫身。奈何香羅刹陰毒,未能成功。


    盧象升道:“父親,你這些年出門遠遊,其實都在邪教臥底麽?”盧夜舟點了點頭。有個漢子驚道:“盧大俠,難道盟主她們收到的消息,都是你派人傳出來的?”盧夜舟又點了點頭。


    許清濁由衷佩服,暗道:“師叔公隻身一人,潛身邪教,稍露破綻,便會讓香羅刹等人識破,立刻陷入絕境。若非大智大勇,武功超群,決不能為之!”想起自己臥底時,武功已不輸四劍,可閱曆太淺,差點丟了性命。


    香羅刹穴道被封,神智仍存,見封鐵麵自曝真身,原來是正道的劍術宗師,不由瑟瑟發抖,顫聲道:“你、你......真正的封鐵麵呢?”盧夜舟將她放在地上,道:“被我殺了。”


    香羅刹道:“不,不可能,我一直派人監視你,怎會未見屍體......莫非?”忽然呆住了,盧夜舟淡淡地道:“不錯,你的前任楚別離並沒有死,代替他受刑的,正是封鐵麵。”


    香羅刹頹然道:“我早該想到的......南護法掌管刑罰,偷換犯人易如反掌。你幹嘛要救楚別離?”盧夜舟道:“北護法負責風訊,知道的內幕最多。我救出他,自是為了審問。”


    香羅刹道:“若隻審問,你又何必甘冒奇險,一直扮成封鐵麵?哼,你有意倒向我,全力支持我和向天嘯作對,那是意圖從內分裂本教,消耗我等實力。”盧夜舟道:“是。”


    香羅刹慘笑一聲,道:“你的陰謀得逞了!論狡詐歹毒,你遠勝邪道中人!”盧象升聽她侮辱義父,喝道:”放肆!爾等邪魔荼毒蒼生,對付你們,用得著心慈手軟麽?”


    香羅刹瞧周圍站滿敵人,哪還有一絲僥幸?望向了馬恆之,哀求道:“恆哥......”馬恆之歎道:“媚血是被你捉到這兒來的?”香羅刹脫口道:“不,都是杜香塵......”


    馬恆之道:“她神智不清,中了你的獨門迷香。”香羅刹心裏一涼,萬念俱灰,不再言語。盧象升請示道:“馬副盟主,少盟主,這妖女該怎麽處置?”馬恆之遲疑不答。


    許清濁衣著未更,雖然挺難為情,也隻好吩咐道:“......把她綁了,帶迴漢陽發落。”盧象升取了繩索,將她綁牢,帶往眾俘虜處。走到一半,背後嘶嘶作響,迴頭望去,一團鬼氣森森的黑霧劈頭而蓋。


    饒是他武功不凡,突遭毫無聲息的偷襲,沒能反應過來。忽地,肩頭一緊,身子極快往後而退,卻是盧夜舟覺察,當即將他救迴。兩道人影一東一西,落在黑霧之旁,一人出掌,一人揮刀,掌力刀風交叉,霧氣頓散。


    眾人一望,均倒抽一口涼氣,香羅刹倒在地上,身軀腐蝕過半,黑水從滿是膿瘡的皮膚湧出,腥味刺鼻。雲剛、馬恆之就在她身畔,奈何驅散毒霧的眨眼工夫,她已被其籠罩,來不及施救。


    香羅刹血肉剝落,慢慢化為骷髏,人還沒死透,卻叫不出聲音,隻得把潰爛的麵龐轉向馬恆之。馬恆之極是不忍,不敢耽擱,一刀往她心窩刺下,終結了她的痛苦。


    雲剛目光一瞥,隻見毒靈子趴在毒娘子屍體上,上身微抬,左手五指叉開,咬牙切齒對著這邊。他臉色一沉,喝道:“小妮子,你還敢使毒?”眾人當她昏迷了,就連拳神刀魁靈覺通神,分心他事,也一時大意。


    毒靈子不睬,怒道:“刀魁,她害死我師姊,便該遭盡折磨,你幹嘛幫她了斷?”許清濁瞧雲剛露出怒容,轉身走去,知他要廢了毒靈子,忙閃身攔住,道:“雲大伯,饒她一次吧。”


    雲剛皺眉道:“你跟她怎麽迴事?”許清濁道:“我......她至親被害,憤怒難抑,情有可原。而且她殺的,本也是大惡人。”不待雲剛發話,迴頭道:“毒靈子,還不快走?”


    有人叫道:“少盟主,她是毒門餘孽啊,怎能......”許清濁道:“毒門已滅,她一個人,能翻什麽大浪?”有人不肯答允,向馬恆之道:“馬副盟主,還是請你決定!”


    馬恆之正是接了毒靈子傳訊,才趕來搭救妻子,見她遭人擒拿,猜到定是她不願師姊剛逃虎口,又落狼腹,故而偷襲群雄,不讓他們趕來湘漓宮勾當,可惜技不如人,反被製服。


    馬恆之來遲一步,沒能及時救出毒娘子,已覺對不起亡妻,也對不起其小妹子。他豈能再令毒靈子受辱?便也搖頭道:“不要為難她,放了吧。”其餘人聽二位領頭的主意一致,不敢再勸。


    毒靈子神情怨恨,怒道:“用不著你們好心!今日不殺我,我必叫你們身敗名裂,血債血償!整個武林,都得為此蒙羞,永遠也別想......”許清濁臉色微變,出指如電,點了她的啞穴。


    許清濁扶她起身,低聲道:“別瞎說,把丹方收好。”暗將從母親處取得的補方,悄悄塞進她懷裏。毒靈子不禁一怔,忽然掙開他攙扶,抱起毒娘子的屍身,默默往前邁步。


    眾人讓出一條道來,由她離開。縱有嫉惡如仇者,瞧她步履蹣跚,背影淒涼,也不禁報以憐憫。許清濁雖盼她盡早斷了複仇之念,卻知不太可能,心想她還若此,也隻好一而再,再而三放了她。


    從盧夜舟現身,到毒靈子離去,已鬧了許久。湘漓宮眾女並未參與,在一旁收拾殘局,又查探了峽穀內情狀,得知宮殿俱塌,田地果樹焚盡,連接水的暗渠也被炸毀,俱是難過之極。不少弟子垂淚抽泣,抱頭痛哭。


    此役,湘漓宮弟子殲敵數百,傷亡不到二十。不過闔宮人數,也僅堪堪過百,不能不說元氣大傷,超過曆史任何一次劫難。卓香茗望著宮殿殘骸,胸中自責不已,齊香綰、米香芝連聲勸慰。


    許清濁不願打擾她們,去亂石堆後脫掉汙裙,取了套官兵衣甲換上。他讓盧象升把錢同知、田爾耕、許顯純提來,嚴加審訊,問知此次出軍,是奉聖上和“魏公公”的密旨,將紅丸案元兇捉拿歸案。


    許清濁沉聲道:“哪個魏公公?魏朝還是魏進忠?”田爾耕忙道:“是忠公,他老人家任司禮監秉筆,代傳聖上旨意。”許清濁哼了一聲,道:“不識字也能秉筆?傳旨?我看是矯旨吧!”


    田爾耕、許顯純是魏進忠新收心腹,不識許清濁,聽他所知甚詳,驚駭莫名。許清濁怒道:“你們捉拿紅丸案元兇,與湘漓宮何幹?全給我如實招來。此案我一清二楚,若敢騙我,不妨試試!”


    二人忙道:“不敢,不敢。”跟著老實交代。原來,新皇年幼,初掌大位,外官和內臣爭鬥愈烈,都怕皇帝倚重對方,削了己方權力。百官見皇帝和魏進忠、客氏過分親昵,後者野心昭昭,無不擔憂。


    東林黨人想借先帝之死,把罪過全推給內臣,稱先帝大行前腹瀉不止,便因太監胡亂用藥。而鴻臚寺李可灼獻丹,也是得太監授意,勾結謀害天子。斥責內臣不忠,請旨恢複太祖聖訓,令太監不得幹政。


    百官上諫,天子動搖,閹人盡皆惶恐。魏進忠受天子寵信,隱然已是首領太監。他本與東林黨有隙,再聽客氏之言,決意出麵化解這次危機,擴大聲望,一舉收服所有內臣。


    經香羅刹、杜香塵相告,魏進忠知曉湘漓宮存在,心想捉住煉製紅丸的妖女,帶迴京城。屆時人贓對證,百官啞口無言,也隻有處死“元兇”,之前的控訴,自然不了了之。


    於是他矯旨,派出田爾耕、許顯純,來到地方上,命令錢同知出兵。隨行的,還有一支魏進忠的私軍,全是丹教邪徒組成。香羅刹、封鐵麵統領私軍,及從福王手中繳獲的火器,火燒紫瘴林,攻打湘漓宮。


    許清濁聽罷,又審問一名丹教的好手。果然,福王失利後,香羅刹等人被武林同盟威脅,瞧魏進忠權勢滔天,轉而投靠後者,以便安身宮廷,躲避正道人士搜剿。杜香塵與向家決裂後,也重和香羅刹結盟。


    魏進忠欲平紅丸案,正中她倆下懷。不過,杜香塵原想不動幹戈,憑一己之力,奪取宮主之位,再把卓香茗作為“妖婦”獻上。直到大勢已去,她才癡念成恨,自殺發出訊號,喚友軍進攻。


    許清濁問明前因後果,罪魁禍首,無疑是香、杜二女。兩者皆死,也算是報過仇了。可湘漓宮一朝被毀,看情狀已無法恢複,他暗歎一聲,走到母親跟前,請教今後如何打算。


    卓香茗神色振作幾分,道:“紫瘴林已燒,湘漓宮即便不毀,暴露於眾,也不複為桃源。我身為宮主,自當率領大夥兒另覓新居。”狄香澄道:“宮主,恕我直言,咱們今日之敗,輸在火器。幾百年來,外界天翻地覆,掌握了這等技藝,擊我宮殿,如擊豆腐。再隱居下去,若又被人揪出,隻怕不但家毀,更得人亡!”


    卓香茗道:“狄師姊是說?”狄香澄道:“避世非自保之道,向外界學習技藝,不落人後,才是萬全之策。”米香芝急道:“危言聳聽!這次僅是飛來橫禍,咱們再找個新地方隱居,有誰會來打擾?”


    卓香茗不語,又望向齊香綰。齊香綰心亂如麻,無甚興致,讓徒弟燕輕環提議。燕輕環道:“徒兒也沒主意,總之,此地不能久留。咱們殺了許多官兵,官府不會輕饒,走得越遠越好。”


    齊香綰歎道:“避世之所何其難尋?咱們能走到哪裏去呢?”燕輕環偷瞧她一眼,道:“師父,大隱隱於市,不如咱們就留在外麵生活......”她駐顏術練不好,在湘漓宮,總怕比別人老得快,倒挺向往俗世。


    卓香茗道:“年師妹呢?”年香玉道:“遠離俗塵,利於養心。”卓香茗聽四大教師意見不一,目光落在許清濁身上。許清濁思索片刻,道:“燕姑娘說得對,官兵大多無辜,還得放走了。消息一迴,官府必會派兵前來清剿。不如隨我去漢陽,暫且躲避風頭,再議將來如何。你們要找地方隱居,我認識一對叔侄,久居竹林,或能幫忙。”


    卓香茗頷首道:“你說的叔侄,是我們祖師那位師兄的後代麽?”許清濁道:“正是!”遲疑一會兒,低聲道:“方才孩兒的話,那是為公。若為私,孩兒想和娘一起,不願你再隱居了。”


    卓香茗微微一笑,輕撫他額頭,道:“即使如此,我也得先安置好眾人。”聲音一提,道:“湘漓宮弟子,聽本宮之令。”眾女聞言收淚,肅然道:“請宮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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