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忙道:“那枚靈芝丸呢?難不成我吃的......”毒靈子歎道:“天下唯有這枚靈芝丸能醫治你,我偷了它,也是想救你性命。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朱常洛是我姊夫,我害死了他,也害了我姊姊......”


    許清濁心想:“......我身上這條命本應是天子的。”過於震驚,一時呆住。毒靈子低聲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後悔救你。”許清濁渾身一顫,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毒靈子道:“小皇帝和我姊姊有仇,我未必不能強迫他,立姊姊為太後,今後垂簾聽政,我在旁輔助。大明江山,還不是我姊妹倆說了算?可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被你毀了,我好恨啊,好恨啊......”


    許清濁搖頭道:“你們這般強占乾清宮,便搶了長哥兒去,被迫立你姊姊當上太後,又豈能叫天下信服?我剛剛若不出手,天子遭劫,必得驚動沈大哥和錦衣衛、禦林軍,派兵出擊,將你姊妹視為造反,格殺勿論。到時候怎麽辦?靈兒,我便想一命換一命,那也救不出你了。”毒靈子默然不語。


    許清濁又道:“......長哥兒馬上登基,不管他以後是賢是昏,如今隻是個沒成年的孩子。努爾哈赤聽說一個孩子做了中原皇帝,哪會不滿意?賭約自然算你勝了。你大可救出三位師兄,從此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總比替人賣命快活,幹嘛還非要爭權奪勢?丹教四分五裂,也威脅不到你師門了。”


    毒靈子聽他這一番話,難得不強調正邪之分,純是替自己著想,心中觸動,喃喃地道:“你說得對,我姊妹倆大勢已去,朱由校當上皇帝,我姊姊尚無名分,能翻起什麽浪來?我機關算盡,難抗天命......什麽丹教複興,什麽稱雄苗疆,什麽垂簾聽政,不過是些幻影罷了。癡心再盛,又怎麽填滿這無窮虛幻?”


    許清濁握住她手掌,柔聲道:“靈兒,你拋開這些負擔,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好嗎?”毒靈子神色一黯,道:“可是想做的事,一直就是這些......不然,便殺了花如何,報我幼年之仇。”


    許清濁大驚,急道:“萬萬不行!”毒靈子忽道:“好啊,你若肯娶我為妻,花如何便算我長輩,我自然不與她為難了。”許清濁一愣,道:“我、我......”


    毒靈子眼圈發紅,咬唇道:“你想娶的是風姑娘,我怎地不知?又何必多此一問,”見許清濁沉默,驀地摔開他的手。許清濁忍不住伸手去拉,給她一巴掌打落,寒聲道:“既無情無義,幹嘛惺惺作態?”


    她起身走出幾步,駐步道:“你去和王太監說,叫他放了苗梟他們,我姊妹倆自會移宮,讓朱由校登基。”許清濁道:“謝謝你......”又覺不妥,問道:“你、你要去哪兒?”


    毒靈子道:“用不著你管。”走到庭院門口,見幾人匆匆行來,喝道:“魏進忠,你是來抓我的麽?”來者正是魏進忠,帶著幾個內武堂的武閹人,猛聽毒靈子出聲,嚇了一大跳。


    他一揮手,幾個內武堂太監恭恭敬敬,退後等候,自己走到毒靈子跟前,躬身道:“小、小人奉王公公之命,來尋許公子。”毒靈子哦了一聲,冷笑道:“魏公公,恭喜你呀。”


    魏進忠道:“姑娘此話怎講?”毒靈子道:“小皇帝如今最親近的就是你和客氏。飛黃騰達,豈不指日可待?”魏進忠低著腦袋,沒見到院內的許清濁,直當身畔無人,賠笑道:“多虧李姑娘賜藥,又屢次提點小人。”


    毒靈子道:“往後帝心任你左右,我還有事相求呢。”魏進忠忙道:“李姑娘盡管吩咐。”毒靈子點頭道:“那好,實話告訴你,西李娘娘是我親姊姊。小皇帝對她誤會頗深,你去幫我勸勸,叫小皇帝不要報複她。”


    魏進忠這才抬頭盯住毒靈子,張大了嘴,道;“原來,原來......李姑娘你放心,小人一定盡力而為。”他說到“盡力”兩字,腦袋又沉了下去,不敢多瞟。


    毒靈子冷笑道:“不是盡力,是必須。假若我姊姊受到半點委屈,你魏公公淨身不全的逸事,定然遍傳京城。到時候王安派人來驗你,若不想背負‘淫亂後宮’之罪,你大可自己切幹淨了。”


    魏進忠虛汗直冒,忙道:“我、我......可我要勸不動皇上,怎麽辦?老天爺作證,我絕不敢違逆姑娘。”毒靈子心想此事關乎親姊姊安危,亦不敢敷衍,思量許久,道:“好罷,我教你個法子。”


    魏進忠道:“請姑娘指點。”毒靈子道:“等我姊姊移宮,你派人護住她母女,再放一把火,把她所居的宮殿燒了。”魏進忠未解其妙,奇道:“為什麽?”


    毒靈子道:“你傳出流言,稱這把火是小皇帝要殺西李娘娘。為止謠言,他自然會保我姊姊無恙。再過幾年,等此事淡去,你勸小皇帝,補封我姊姊先帝妃子的名號。不然她無名無分,日子不好過。”


    魏進忠喜道:“李姑娘妙計,小人佩服。姑娘不必擔心,封妃之前,西李娘娘由我老魏照應著,絕不敢有人對她胡來。”毒靈子微微一笑,道:“有勞你了。”飛身一躍,跳上屋頂,須臾不見人影。


    許清濁聽得二人對話,暗讚毒靈子機智,然而越是欽服,也越是心痛,不知與她一別,還能否再見。發愁半晌,聽附近已無人聲,踏出院子,返迴慈慶宮。風倦月傷勢將好,許清濁不欲多留,即向王安、沈蔭等人告辭。


    眾人交誼匪淺,臨別之時,頗是不舍。王安遞給許清濁一封書信,沈蔭則贈了風倦月一本小冊子,卻是見她對催眠術有興趣,特意整理這些年練功的心得,送給她作參考。


    九月六日,朱由校在乾清宮即位,定號天啟,以明年為天啟元年。而他父親朱常洛,八月一日登基,九月一日駕崩,雖隻做了一個月皇帝,年號泰昌不能廢除,便以當年八月之後為泰昌元年。


    “紅丸”、“移宮”兩案並發,終未動搖正統。群魔無望生亂,紛紛隱身而退。許清濁、風倦月也欲啟程返迴漢陽。兩人收拾包袱,許清濁取出王安交予的書信,捧在手裏,眉飛色舞。


    這信是王安寫給遼東經略熊廷弼的,舉薦許清濁今後去其麾下曆練。以王安老成淡泊,信中竟頗多讚許之辭。風倦月問明信的來曆,奇道:“遼東經略?那你還得去關外尋他麽?”


    許清濁道:“聽王公公說,太子剛登基時,有人彈劾熊廷弼為帥不檢,派了人去他軍中調查。他一氣之下,把監軍扔在大營,單騎入關,現下已迴到北京。”


    風倦月道:“這人脾氣可大得很。”猶豫一會兒,忍不住道:“你真打算當將軍打仗麽?”許清濁點頭道:“不錯,我小時候最羨慕威武英勇的將軍了,也盼練就一身武藝,馳騁沙場。”


    風倦月道:“打仗有什麽好?你在西藏時講,戰場上到處伏屍流血,危險得很。”許清濁道:“將士不拚死戰鬥,伏屍流血的就是老百姓了。為將為兵,不該計較生死,隻須奮勇殺敵。”


    風倦月低聲道:“越說越嚇人,我不想你死了......你說過的,要陪我遊遍五湖四海。”許清濁嘻嘻一笑,摟住她嬌軀,道:“說話算話,我一定陪你玩個夠!朝廷養兵備糧,反攻金逆,還得一兩年呢。”


    風倦月沉默片刻,問道:“玩夠了以後呢?就要上戰場了麽?”許清濁笑道:“你要害怕,就呆在家裏,等我打仗歸來。”風倦月搖頭道:“不,無論生死,我都得和你一起。”


    許清濁大喜,抱緊她幾分,道:“好呀,咱們一同去打金兵,我做韓世忠,你做梁紅......”突然想起梁紅玉是妓女,大大的不妥,改口道:“呃......你做穆桂英,我做楊宗保。穆桂英生擒楊宗保,老婆可比老公厲害多啦!”他知楊宗保早死,比之不詳,但為逗風倦月開心,也不管那麽多。


    風倦月顰眉道:“你嘰裏咕嚕說這一大堆名字,我全沒聽過。”許清濁笑道:“你曉得都是將軍夫婦就夠了。月娃將軍,且陪小將同去拜會熊大帥,你看如何?”風倦月撲哧一笑。


    兩人按著王安所指,尋到了熊廷弼暫住的府邸,那府邸主人是熊廷弼之友,接了拜帖,連同舉薦信送到後堂,給熊廷弼過目。等了好久主人才走出來,搖頭道:“熊老兄說不見外人。”


    許清濁暗想:“熊將軍遭人彈劾,或許正在氣頭上。”告辭而出,又多住一日。次晨再到其府,主人直接不請入內,稱熊廷弼已啟程迴鄉,兩人麵麵相覷。


    風倦月瞧情郎失落不已,惱道:“這姓熊的自己都被趕迴老家了,還擺這麽大架子。”許清濁苦笑道:“發火也沒用,咱們迴漢陽吧。”買了馬,出京往南而行。


    過了晌午,在官道邊一間酒鋪子打尖,剛進店便見一方臉大漢,年約五旬,身材高大,獨坐堂間豪飲。這人雖著一身儒衫,氣度神態不似文人,麵有不忿之色,每次擱下酒杯,都把桌麵震得一晃,


    許清濁叫了些飯菜,不住打量那大漢,難掩好奇,終於離座走上前,抱拳道:“在下冒昧,敢問閣下可是姓熊?”那人略一抬頭,不愉道:“我就是熊廷弼,找我做什麽?不必拐彎抹角。”


    許清濁喜道:“哎呀,你果然是熊將軍!晚輩許清濁,昨日去胡員外府上拜會您,不料......”熊廷弼冷笑一聲,擺桌起身,喝道:“夥計,結賬!”


    許清濁一呆,急道:“熊將軍,您這是何意?在下清白出身,亦因王安老公公之薦,特來求見您一麵,絕非妄人歹徒。”熊廷弼付了酒錢,便往外走,邊走邊道:“你便是玉皇大帝推薦來的,熊某也不放在眼裏。以為會幾手武功,巴結了司禮監的老太監,就想來我這兒升官發財?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許清濁還沒迴過神,風倦月已是大惱,身影一閃,攔在門前。熊廷弼冷笑道:“幹什麽?熊某知道你們武功不凡,想用強的,我奉陪到底。”一掀袍角,亮出劍鞘,手按在了劍柄上。


    許清濁道:“月娃,別這樣。”風倦月讓到一邊,猶自氣憤不已,雙拳捏得咯吱咯吱響。熊廷弼視若無睹,大步邁出酒鋪子。許清濁叫道:“在下實在想不通,哪裏得罪了熊將軍?”


    熊廷弼停下步子,道:“你沒得罪我,熊某心在邊事,並無工夫同你們置氣。”風倦月忍不住道:“你一個被貶歸鄉之人,竟然大放厥詞!”熊廷弼冷笑道:“小人雖陷害熊某,卻能擋住金兵的攻勢?”


    他牽了自己的馬,翻身上鞍,傲然道:“朝廷吃了敗仗,自會來請熊某出山。憑你們這點見識,想替我操心,哼哼!”吆喝兩聲,座下健馬揚蹄,向著南方奔馳。


    風倦月怒道:“這人討厭得很!”許清濁苦笑道:“熊將軍的脾氣名不虛傳,和我馬伯伯大有幾分相似。興許越有本事的人,骨子裏越是驕傲。”暗想:“假如馬伯伯與我非親非故,乍然相逢,大抵也瞧不上我。”


    他這一個多月來,數度帶傷與刺客交戰,幾乎丟了性命,終使福王篡位的陰謀淪為泡影。嘴上不說,心裏卻很得意,覺得自己為天下黎民,為正道武林,都立下了汗馬功勞。


    哪知與熊廷弼一番對話,如被當頭澆了桶涼水,意氣盡消,唯剩悶悶不樂。他默不作聲,用過午飯,重新上路。風倦月向來少言寡語,但怕他鬱悶,途中不斷逗他說話,與平常相比,好像兩人調了個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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