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囉嗦,當下將一路“紅雨劍”使了出來,許清濁見她長劍舞動,姿態瀟灑,招式輕捷,發自內心地佩服。桃舞使完劍法,便讓許清濁跟著習練,並指出其劍招裏的偏差,命其糾正牢記。


    往後五日,許清濁除了內功,隻練“紅雨劍”這一門劍法,於細微之處,甚至比當初學“含苞劍法”還嚴苛。桃舞也非常滿意,於是令他試試,再使‘紅雨劍’時,是否還會與其餘五劍混淆。


    哪知許清濁使完“疏影”、“盈秀”兩劍後,再使“紅雨劍法”,竟仍出了不少差錯。桃舞奇道:“這怎麽可能?這些天你沒好好用心麽?”許清濁搖頭道:“我這幾日練劍,比以往認真多了!”


    桃舞惱道:“你練得還不夠熟!”又督促他練了十多日,再驗成效,卻依舊是紕漏百出,跟從前相比並無區別。將許清濁罵了幾頓,仍不見起色,一怒之下,玩起了失蹤,好幾日都不見人影。


    許清濁不敢招惹她,見她不來,又知練法不對,幹脆收劍不練,隻把心思花在內功修行上。又過了幾天,早起練功,忽見桃舞滿麵春風地踏進練武場來,問道:“小饞鬼,今天練得如何?”


    許清濁悻悻道:“沒什麽長進。”桃舞笑道:“不怕不怕,讓本師伯來教你。”許清濁最近被她數度痛罵,聞言敬而遠之,道:“我自己練好了,反正我是笨蛋,教也教不會。”


    桃舞嘻嘻一笑,道:“路子走錯了,任誰都要變作笨蛋,咱們今天換個練法。”許清濁奇道:“怎麽練?”桃舞道:“你聽我的,先練一趟‘含苞劍法’,再練一趟‘紅雨劍法’。”


    許清濁甚是失望,道:“這又有什麽用?”桃舞笑道:“你練練看嘛!”許清濁瞧她笑得古怪,也有些好奇,撅嘴道:“練就練,你別罵我就成。”


    他抖了抖秋霜劍,依言將“含苞劍法”與“紅雨劍法”各使了一遍。剛一練完,心裏有些異樣,暗道:“我學了‘十二芳華劍’後,還真沒與‘含苞劍法’同練過。”


    桃舞笑道:“有什麽感悟沒有?”許清濁低聲道:“沒、沒有。”桃舞笑道:“你這小饞鬼,隻會品嚐美食,卻不懂品味武功。”許清濁茫然不解,歪頭盯著她,目含垂詢之意。


    桃舞忽問:“東坡肉好不好吃?”許清濁一怔,想起與她初會那夜吃過的東坡肉,興致頓生,舔嘴笑道:“好吃得很。”桃舞嘻嘻笑道:“那生豬肉你吃不吃?”許清濁搖了搖頭,笑道:“自然不吃。”


    桃舞一拍大腿,叫道:“照啊!生豬肉須要烹調得當,變作了香噴噴的東坡肉,那才有嚼頭!‘含苞劍法’之於‘十二芳華劍’,就好比生豬肉之於東坡肉,變為哪一種劍法,得看你如何烹調!”


    她望了眼許清濁,問道:“你說,咱們是用什麽來烹調‘含苞劍法’的?”許清濁若有所思,半晌道:“我大概明白,就是不好描述……嗯,是指每招每式上姿勢的變化麽?”


    桃舞哈哈一笑,叫道:“錯啦!”許清濁怪道:“錯了麽?那你還高興什麽?”桃舞笑道:“知錯便好改正,不知錯在哪兒才叫麻煩!”


    許清濁問道:“我哪裏錯了?”桃舞笑道:“烹調‘含苞劍法’的,可不是什麽姿勢上的變化。”許清濁道:“那是什麽?”桃舞笑道:“是劍意!”許清濁啊了一聲,忙問:“什麽意思?”


    桃舞笑道:“你以為‘含苞劍法’七十二招,是把招式稍作改動,才變成‘十二芳華劍’,這叫做看到了皮,卻沒看到肉;看到了骨頭,卻沒看到骨髓。”


    她繞著許清濁踱了一圈,道:“咱們學劍的有句俗話,叫作‘意在劍先’。十二芳華之所以為十二芳華,是因‘含苞劍法’染上了劍意,劍意既生,招式必然會隨之變動,意在前,變在後,而非兩者顛倒。你練劍的時候,心裏若隻有一堆枯燥乏味的姿勢,就算一時記住了,遇見其餘招式相差甚微的劍法,還不會練錯那才稀奇了!”


    許清濁呆呆地道:“可功夫不都是這麽練的麽?”桃舞笑道:“咱們的‘十二芳華劍’,偏就不是這般練法。我聽人說,小丫頭令你畫了大半年花,你道是為了什麽?”


    許清濁道:“你聽誰說的?我、我……”猛然之間,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要緊的事情。桃舞瞧他不語,得意道:“有些頭緒了吧?小丫頭令你畫花,決不是為了捉弄你。‘十二芳華劍’,劍意即是花意,畫花是要你領會劍意呀。”


    許清濁道:“劍意即花……”桃舞笑了笑,道:“看劍!”許清濁隻覺劍風掠耳,忙舉劍抵擋,但桃舞出劍雖快,腳步卻沒移動,顯然僅僅是原地演示。


    但看劍尖顫抖不絕,劍光密布桃舞周身,正是一路“紅雨劍法”。桃舞劍招舞至酣處,問道:“你看出什麽啦?”許清濁如中棒喝,隻覺滿目嫣紅,盡是花姿,叫道:“桃花,我看出了桃花。”


    桃舞收了劍,笑道:“這就對啦!既稱‘十二芳華’,若自己眼中都沒有花,又怎麽練得出味道來?小丫頭當年創這門劍術時,常常連飯都不吃,鑽進莊裏的花叢,一呆就是幾個時辰。冬天為了觀梅,更在寒風裏站過一整日。”


    許清濁啊了一聲,記起花如何“觀花而後畫”的教導,此時想來,何嚐不可當作“十二芳華劍”以意馭劍的要旨?他所悟良多,身上直冒出細汗,暗想:“我自以為練劍勤懇,卻不想誤入了歧途。”


    更知自己畫花半年,也就在看花如何試演“十二芳華劍”時有過明悟,之後自行練劍,從未再往花上琢磨半刻,等同是對“十二芳華”的名目視若無睹。他思及此處,不禁大為慚愧。


    既悟得此理,一日下來,共練了七八招,劍意若從中斷絕,則先練“含苞劍法”,迴想桃花之貌,再使出“紅雨劍”裏對應的招數。乍看之下,這般進境比初學時還慢,可他每練一分,對“紅雨”兩字的領會便深了一分。


    他心中極是佩服,問道:“姊姊,都是你教得好……不過你怎麽像是突然開竅了?前麵教法可都不對。”桃舞臉上一紅,笑道:“嘿嘿,之前我沒細想過……隻消我稍稍用點心,自然會比小丫頭當師父。”


    許清濁笑道:“薑還是老的辣麽?”桃舞哈哈大笑,道:“不錯,薑還是老的辣!”許清濁與她告別,迴到臥房,依然興奮不已,一時難以入睡,滿腦子都是劍法,到了後半夜才昏昏睡著,夢裏仍在練劍。


    這日練劍又有長進,桃舞瞧得直點頭,笑道:“菊清總說,‘紅雨’在詩詞裏是桃花的代稱,不過我不喜讀書,沒聽過這典故。可你記著,桃花是紅的,給風一吹,就似下了場紅雨。故而桃花作劍,無非又快又密,全靠劍尖之功。”


    她雖是說笑,許清濁聽來,這“又快又密”四個字卻似直擊心房,暗想:“我每每想形容這股劍意,總是尋不到合適的話語,但她所言卻是再準不過了。”


    他得了“快而密”的結語,感悟更深,不久將“紅雨劍法”七十二招練成,恍如推開了一扇大門,邁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那便是從內到外,真正領悟了一門上乘劍法。


    桃舞命他再使“疏影”、“盈秀”等五劍,雖然五劍各自混淆,但無論何時換為“紅雨劍法”,七十二招練下來,都不會再出分毫錯漏。桃舞歡唿雀躍,笑道:“果然成了!果然成了!隻要再教會你兩門劍法,萬事大吉!”


    許清濁奇道:“你還能教我別的劍法嗎?”桃舞笑道:“我?我當然不能。”許清濁笑道:“那你怎麽大功告成?”桃舞笑道:“除了你們師徒,也不單就我練過‘十二芳華劍’,蘭韻、菊清也是此道高手。”


    許清濁道:“啊,你想讓她們教我劍法?”桃舞笑道:“正是!花苑三芳同氣連枝,我這大師姊有難,她們怎麽能見死不救?”許清濁忍住了笑,暗想:“依我看,她們不落井下石就好啦。”


    他不以為然,可不願拂了桃舞興致,便問:“姊姊,你讓我接下來去跟誰學劍?”桃舞道:“我想想,菊清先不急。再遲些日子,就要過年了,蘭韻這個管家婆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哪還能教你劍法?”


    許清濁笑道:“那就等年後,再求蘭韻姊姊教我唄,反正我也不急。”桃舞瞪眼道:“你不急我急!早一天讓你練成三劍,我早一天獲得自由。”


    她一想到要麵壁,簡直苦不堪言,當即令許清濁明日便去向蘭韻求教,又囑咐道:“你千萬別透露我和小丫頭的賭約,隻說是自己想學,連我名字也不可多提,不然就萬事皆休了,切記!切記!”


    許清濁麵露微笑,心道:“原來你還知道蘭韻姊姊不待見你。”次日依著桃舞所指,繞過幽蘭徑,到了蘭韻所居的“靜幽軒”,推門而入,隻見是處幽暗的天井,日光為長長的屋簷所擋,地上淡影斑駁。


    正對麵的一屋,門前垂簾,許清濁上前敲門,卻未聽迴應,等了一陣,方知無人在內。待要離去,忽聽腳步輕輕而響,許清濁轉頭瞧去,隻見蘭韻捧著一疊本冊,緩緩踱入天井。


    兩人相對一望,蘭韻道:“小少爺,你找我有事麽?”許清濁道:“有,我、我來向蘭韻姊姊你請教劍法。”蘭韻微微一笑,道:“是麽?”許清濁道:“嗯,我練‘幽風劍’不得其法,想請你指點一二。”


    蘭韻走到屋前,掀簾打開房門,微笑道:“小少爺請進。”許清濁踏進屋門,雖在白天,室內仍黑蒙蒙一片。忽地火光一亮,將室內照明,卻是蘭韻拈著火紙,點燃了一支紅燭,又取繡花燈罩蓋在上麵。


    許清濁見這屋比自己的聽雨軒要小上不少,然而桌床櫃案無不考究,頂頭輕紗珠簾,幾上玉雕花瓶,床頭梳妝台放著一盆白蘭,牆壁窗邊懸掛一柄寶劍,顯得斯文雅致。


    蘭韻將手中冊子都放在書桌上,許清濁湊近一瞧,見厚薄不一,最上麵那本寫著個“賬”字,又看底下幾冊封皮顏色相同,情知是花苑的各種賬簿。


    蘭韻請許清濁入座,自己坐在床頭,瞧了他片刻,笑道:“我上午本要審賬,不料小少爺來找我學劍,那我就把手邊事兒先放放,大膽充當一迴人師好了。”


    許清濁大喜,道:“聽桃舞姊姊講,你本來就是我師伯,得師伯指點,師侄幸何如之。”蘭韻正推門欲出,聞言皺眉道:“別聽她的,我姊妹不過得老爺夫人教過幾手武功,豈能與小姐並論?尊卑有別,師伯這稱唿,萬萬不可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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