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不敢接口,嗯了一聲,隨她離開臥房。兩人迴到天井,蘭韻走到左首邊的房屋前,開鎖而入,許清濁跟了進去。蘭韻燒起火折子,隻見室內東西北三個方向,各有一個多層鐵架,其上密密麻麻地陳列著許多暗紅色的蠟燭。


    蘭韻屈指往火折子間彈去,一粒火星飛出,將東邊架子最上層排頭的蠟燭點燃。許清濁讚道:“好指法!”蘭韻微微一笑,左手橫拿火紙,右手拇指為弓,其餘四指接連輕彈,火星如矢,不住而去,順次點著架上蠟燭。


    一隻火折子彈盡,東麵架上數排蠟燭全都亮起,仿佛一麵火牆。蘭韻如法炮製,又燒火紙,伸指而彈,將西北兩架的蠟燭點亮,許清濁便覺如陷火場,熱力撲麵,忍不住後退幾步。


    蘭韻抖落燒剩的火紙,長劍出鞘,道:“‘幽風劍法’的劍意空而寂,空則無形,寂則無聲。我臥房左右兩室,一為燭室,專練無形;一為鈴室,專練無聲。現在我示演給你瞧。”


    她長劍一提,舞動“幽風劍法”,許清濁左顧右盼,果見周邊火焰僅是輕微顫抖,形狀卻維係不改。而她長劍揮使有力,迅捷不滯,理當激起陣陣劍風,竟不知是怎麽做到不擾燭火。


    蘭韻瞧許清濁盯著蠟燭,手中長劍不歇,提醒道:“看牆上。”許清濁急忙望去,瞧了片刻,臉色大變。原來三麵牆上除了無數燭影和許清濁的人影,蘭韻的身影卻似空袖起舞,居然沒有長劍的影子。


    許清濁轉頭再看蘭韻,見她手藏袖中,但長劍猶在,迴看牆麵,仍無劍影,暗叫:“不可能!”瞪大了眼珠,極力分辨,才發現牆上似有一條細如弦線的陰影閃來閃去,若非專心查看,絕對難以覺察。


    許清濁終於明了其中訣竅,心道:“蘭韻姊姊的‘幽風劍’,招招以劍棱示敵,當麵瞧去,僅乃一線。對手若不留神,還當長劍突然消失,震驚之下,更無法抵禦其後的劍招。”


    他想通沒多久,蘭韻一套“幽風劍”已練畢,倒拿長劍,說道:“空穀幽蘭,隻餘香風。‘幽風劍法’想練至上乘,招式要空,劍也要空,空無一物,教敵人無從下手,你卻能任意擊之。”


    蘭韻不喜賣關子,知道許清濁所欠缺的,正是該劍的劍意,便早早指出“空而寂”的要點,又解釋了什麽是“空”。接著邁出燭室,走到右首的房屋前,開門道:“小少爺,這邊是鈴室。”


    許清濁合上燭室的房門,跟著進了鈴室。室內東西北三麵仍是三個鐵架,隻不擺蠟燭,取而代之係著一隻隻鈴鐺。蘭韻道:“無形之外,亦須無聲,這就是‘寂’之所在。”長劍撩起,又演示了一遍“幽風劍”。


    許清濁豎耳傾聽,久久未聞一絲鈴聲,就連風響也沒有聽到。他抽出自己的秋霜劍,原地一揮,猛聽叮叮呤呤不絕,身近幾排鈴鐺急促地擺了起來,不由嚇了一跳。


    方知鈴鐺和係鈴的絲線都極輕,隻消有一點風過,就能搖晃得很厲害。蘭韻聽見異響,也就打住了劍法,收劍道:“要做到空寂二字,絕不是朝夕之功。但在這兩間小室中練劍,劍意應當不難領會。”


    於是將鈴室、燭室的鑰匙交給許清濁,告訴他可以自行使用。許清濁極是感激,當下躬身行禮,謝過蘭韻。從此睡前飯後,都到靜幽軒這兩間小室來練劍,領悟“幽風”的劍意。


    起初一劍揮出,要麽燭光大搖,要麽鈴聲大響。但他參照練“紅雨劍”的心得,腦子裏存想蘭花,默念空寂二字,慢慢練下去,光影、聲響都漸漸變小。約莫一個月後,也將“幽風劍”練至不混之境。


    蘭韻忙於家事,很少有空指點他,平時都是他一個人練,碰到難題了大多自己解決,因此耗時更久。桃舞等得不耐,本要大加斥責一番。可轉念一想,這豈非表明蘭韻不如自己會教?於是又高興得意起來。


    桃舞對許清濁道:“你再去跟菊清學劍,可別這麽磨蹭了!最好是年前就練成!”許清濁心道:“若非蘭韻姊姊肯教,你還得多麵壁一年呢。”許清濁特意去向蘭韻道了謝,才去找菊清請教武功。


    許清濁自畫完木芙蓉後,就極少踏足淡菊軒,重入之時,隻見各色菊花已然凋零,走到門邊,聽見菊清說道:“小少爺麽?請進。”他推門進屋,菊清正坐在窗邊書桌旁,執筆臨寫書帖。


    許清濁走近了,瞧她寫的依稀是行書,無少間斷,字跡甚是秀雅流暢。許清濁書法極爛,不敢出言評價。菊清寫完一貼,這才擱筆,許清濁剛要開口,菊清笑道:“你的‘紅雨幽風’都練熟啦?”


    許清濁點頭道:“是的,我……”忽地驚道:“啊喲,你什麽都知道了?”菊清道:“是啊,我等你很久了,本想趁著菊花尚未謝盡,好傳你‘傲霜’的劍意,哪知你一直沒來。”


    她微微抬頭,望了眼窗外冷寂的菊園,歎道:“春芳易逝,秋菊亦如是。”許清濁聽她言語,好似對自己近來學劍的事了如指掌,迷惑之間,猛地生出一個念頭,叫道:“菊清姊姊,莫非是你指點桃舞姊姊,教我該怎麽練劍的嗎?”


    桃舞最初幾日教授劍法,稀裏糊塗,除了會喊“再練”兩字,極少有什麽見地。然而某一日,她突然像開了竅,從庸師變成了明師,一席話令許清濁茅塞頓開。如今想來,內中大有詭異之處。


    許清濁劍術增進,頗為欣然,本沒計較桃舞言真言假。此刻一聽菊清說話,頓覺桃舞那些高論,應是出於眼前這名女子之口,暗道:“原來真正教會我劍法的老師,卻是菊清啊!”


    菊清笑道:“也不算我的功勞,而是小姐靈思巧想,令你畫花半年,對你在‘十二芳華’劍意的領悟上,實有極大的益助。我隻是替桃舞指了出來,以免你們多走彎路。”


    這話聽在許清濁耳裏,卻又是另一番意思,暗驚:“啊,劍意即花的道理,師父本是想讓我自行悟出。可倒頭來,我還是靠了她們點撥。”想著滿臉通紅,甚是慚愧。


    菊清輕啜了口茶,站起身子,從桌邊立櫃裏捧出一個長匣,打了開來,裏麵躺著一柄三尺長劍。她瞧許清濁伸頸探看,笑道:“這不是寶劍,隻不過為我幼時習武所用,留作紀念。”


    她將長劍拿在手裏,輕撫劍身,默然不語。她送給許清濁的秋霜劍,是花然清夫婦念她體弱,特意為她尋來的防身利器。但她極少出門,幾乎不與人爭鬥,是以持用秋霜劍的時日,遠不比匣中這柄劍長久。


    她握著長劍,迴想起當年練劍的種種情狀,感觸良多,忽地摒思絕慮,朝許清濁道:“小少爺,咱們出去,我來教你練‘傲霜劍’。”許清濁喜道:“是!”


    兩人到了菊園當中,菊清長劍揮動,接連使出數招,劍影縱橫,冷風激起,白衣簌簌而響。許清濁眼前一亮,讚道:“菊清姊姊,你平時呆在屋裏,總是讀書吟詩,沒想到劍法竟這般厲害。”


    菊清笑了笑,歎道:“尋章摘句老雕蟲。若非我身子不宜動武,也想學老爺小姐那樣,行走江湖,快意恩仇。”許清濁稍顯擔憂,遲疑道:“姊姊,你要身子不適,怎麽敢勞你教劍?”


    菊清笑道:“教你劍法,又非與人劇鬥,不打緊的。你的‘傲霜劍’練得怎麽樣,使出來給我瞧瞧?”許清濁道:“這門劍法是師父破例傳我的,沒練多久。我使得不好,你別笑我。”


    他拔出秋霜劍,寶劍一撩,從第一招“雛菊凝秀”起,一直練到第七十二招“霜盡菊謝”,其間甚是流暢,並無錯亂不接之處。須知他原已達到了四劍齊使的地步,六劍雖無法融匯,可“紅雨”、“幽風”一成,便永不混淆。


    剩下的四劍,很容易就能運使不亂,然則未通劍意,也僅僅是暫時清晰,再學新劍後肯定還得出錯。菊清頷首道:“招式都差不多對了,可惜劍意不明顯,牽強附會,威力上要大打折扣。”


    許清濁知她素來語出婉轉,自己的劍法肯定比她說的還差,當下虛心求教。菊清笑道:“還記得我教你念的詠菊詩麽?”許清濁支吾幾聲,迴憶白居易、楊萬裏等人的詠菊詩,出口背誦。


    菊清聽他斷斷續續背了,道:“這幾首詩足可當作劍訣了。秋菊傲霜,既清且隱,清是因洗霜而清,隱是因遠春而隱。”瞧許清濁迷惑,輔以白話,解釋了一番。


    她又道:“‘傲霜劍’取意菊花,說到劍意,正是‘清’、‘隱’二字。秋天不如春天熱鬧,乏色乏喧,菊生此時,是以尤為明澈,不同俗流。但菊花擇秋,並非為求顯目,而是不欲和百花爭豔,存有隱世之願。因此這一路劍法,要做到清楚了然,流暢無比,卻絲毫不帶爭勝之氣。即便占盡上風,招式上也凝而不攻,擊而不傷。”


    許清濁奇道:“擊而不傷,那這門劍法怎麽克敵?”菊清笑道:“你使劍朝我攻來。”許清濁點點頭,暗想:“十二劍中,‘紅雨劍’擅長猛攻,你若不反擊,定要大大吃虧。”


    他念頭及此,秋霜劍輕顫抖出,招數迅疾,往菊清周身要害攻去。菊清輕拿長劍,往下一揮,已從許清濁的劍影中脫出,指向他的小腹。許清濁一驚,連舞幾個劍花,迴招禦守。


    菊清稍稍轉身,長劍即給她抽離迴來,一收一挺,劍尖將觸許清濁眉心。許清濁啊喲一聲,低頭躲開,卻見菊清的長劍已經收迴,不忙逃離,猛踏一步,秋霜劍急刺六七下,乃是一招“花浪襲人”


    菊清瞧他劍勢向前,也不管鋒指何處,長劍一繞,從底往上挑起,將秋霜劍震飛了幾尺來高。許清濁手掌一鬆,定睛看去,菊清長劍直指,自己的秋霜劍落下,橫躺在其劍身上。


    這光景倒似一人捧著劍遞過來,許清濁臉頰染紅,伸手接過秋霜劍,道:“姊姊劍法好高,輕輕鬆鬆就能破掉我的招式,我攻得再急也沒用處。”


    菊清淺笑一聲,道:“比武鬥劍,原都懷著爭勝之心。但反其道而行之,時刻保有不爭之心,或能跳出迷局,將敵人一招一式的意圖了然於心。這‘清’字訣,你也可當成是‘旁觀者清’的清,你把自己視作旁觀者,洞悉了對方的破綻,卻不入局廝殺,這又與‘隱’字暗合。”


    許清濁有些難明,問道:“既瞧出了破綻,使劍刺過去不就贏了,為何不入局廝殺?”菊清道:“隱是因,清是果。隱而不爭,才能看得清楚,一旦生出妄念,眼前就會給勝負蒙蔽,再無此能耐了。”


    她見許清濁仍一臉迷茫,笑道:“道理有些晦澀,也不必現下就懂。隻消記得,這一路劍法不求勝,卻不是不能勝,而是孤傲清高。倘若你非要令菊花在春天盛開,它也不會遜色,但如此一來與春花再無不同,哪還有隱者之風?”


    許清濁叫道:“是了,你曾告訴我,畫菊前,先得想想菊花與其他花有何不同,我若不懂這一點,畫得再好,那也不是菊花了!”菊清笑道:“正是此意,你能這麽想,清隱二字則不難體會。”


    菊清瞧他有些開竅,說道:“空談無用,你得懷著這股明悟練劍,讓劍意融入招式。”令他再練“秋霜劍”招數,告知每一招使出,怎樣合乎“清而隱”的要旨,又當如何收發,才稱得上擊而不傷,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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