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哪裏曉得,在香羅刹和毒瘋子眼中,那人一挽劍花,劍尖劃過之處,正是他二人發招時,周身破綻的所在。二人剛想變招,又覺那劍花的弧跡中,已將自己後續諸般變化封住,無論怎麽變招,也隻有被對方一劍擊破的份。


    兩人駭然無比,哪裏還敢再有動作?無奈之際,隻得保持本來姿勢,將身子定在原地,以不變應萬變,免得激出了對方的殺招,到頭來死不瞑目。


    那乞丐頭也不迴,就能看透兩人招式,後來一劍直指,殺氣更是淩厲無比。毒瘋子、香羅刹心知武功與這人相比,簡直可謂是天差地別,人家沒一劍斬了自己,已經是萬幸了,哪裏還敢再上前阻攔?


    至於為何饒得他二人性命,毒瘋子和香羅刹想不出,也不欲多想。也許是這人自重身份,也許是在他眼裏,自己的命太不值錢,殺與不殺沒有什麽區別。反正高人的心思,他們也沒能耐揣度。


    香羅刹牽過一匹馬,冷笑道:“事已至此,留在這裏也沒意思了。毒瘋子,你若還要糾纏本姑奶奶,不妨一路跟來。”毒瘋子暴跳如雷,罵道:“香羅刹,你這母狗還反咬人,明明是你糾纏老子!”


    他倆雖都接到密報,衝著所謂的秘笈準備出關,但事先並不知道對方蹤跡。香羅刹夜裏來到客棧,本要投宿,卻察覺屋裏簷上早藏著兩撥武林好手,有意打探一二,便仗著身法高明,暗自潛伏,黑白兩道都沒發現她的存在。


    而毒瘋子是白天才到,剛進鎮子,就見到騎馬狂奔的許清濁,一時好奇,擒了過來,問他有沒有吃飯的客店。哪知許清濁十分驚恐,死活不肯帶路,毒瘋子唯有打暈他,帶著一起來到客棧。


    香羅刹卻是沒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來跑去一整夜的小男孩,竟然就是許明燈的後人。毒瘋子更是懊悔,要早知其身份,何必還帶迴客棧?直接走了不就是了。待到真相揭開,反倒兩人全栽了,槍王之子最後倒給別人帶走。


    香羅刹瞧毒瘋子叉腰立在門前,竟沒有取馬迴程的意思,料他還要前行,譏諷道:“怎麽?還留在這兒?槍王後人都出關了,莫非你以為那東西還能在關外找著?”毒瘋子瞪眼道:“老子就愛找,你管得著麽?”


    香羅刹冷笑道:“姑奶奶好心提醒你一句,你還頂嘴!罷了,知會你大師姊一聲,等她神功練成,姑奶奶便去尋她!”說著,從屋後牽了匹馬,翻身上鞍,淡淡地道:“這些人要殺要剮,隨你處置了。”


    龍驚空等人驚怒交集,正要破口大罵,隻聽毒瘋子皺眉道:“他們的性命,本來就是我的,你又來臭什麽美?”龍驚空、劄巴等人急忙撲在毒瘋子麵前跪下,一個勁地磕頭饒命。


    香羅刹嘻嘻一笑,忽見玉妖立在雪中,模樣楚楚可憐。她殺意立起,從袖中扣住一隻小鏢,待要發射,又想道:“這瘋子說我愛殺比我美的女人,此刻殺了她,豈非承認不如她美了?”當下收鏢迴袖,策馬而去。


    卻說許清濁被清池道人一拂擊中,已然痛醒,伏於毒瘋子肩上,將毒瘋子、香羅刹兩人劇鬥全瞧在眼裏,最後瞧那乞丐出現抱起自己,更不知使了什麽法術,令兩個惡人呆立不動。


    直至悲憤之下,不顧性命奔去搶迴了段升,再被那乞丐推上馬背,跟著奔走了數裏路,許清濁方明自己逃出生天。這番脫險,簡直如在夢中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但這條命暫且保全了,倒也微感安寧,倦意上湧,把頭靠在馬頸上,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傷口處疼痛重新發作,揉眼欲起,卻直不起身子,這才察覺有人靠在自己背上。


    轉頭看去,那乞丐趴在自己後背,雙目緊閉,臉色青紫,看似已昏迷許久。四下安靜得很,隻餘馬蹄踏雪的得得聲,然而他心裏不免吃驚:“我、他和段叔都睡著了,沒人駕馭,也不知馬兒自己跑到了哪裏?”


    他從那乞丐手中拿過韁繩,強定了心神,駕馬繼續前行。好在這馬是北方良駒,性子極烈,主人不勒緊韁繩,它蹄子絲毫也不放慢,長奔不息,直至累倒才休。


    北方冬日天黑得快,他醒來時周圍就是黑黢黢一片,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眼前並無變化,隻是雪下得愈發急了。他不由著急:“若再沒個躲避風雪的去處,他們今夜該怎麽辦?”


    忽聽馬兒長嘶一聲,前蹄揚起,許清濁忙勒緊了韁繩,定睛一瞧,隻見道邊兩個樹根,後麵似乎有一座小廟,破破爛爛,小半截都已埋進了雪裏。


    許清濁大喜,將馬拴在廟外,從鞍座上背起段升,跌跌撞撞地闖進廟門。剛進門,腳下就踩到一物,俯身摸了摸,發現是個蒲團,忙把段升擱在蒲團上枕著,又出門將那乞丐背了進來。


    他睡了一路,傷口雖痛,精神卻好,把門合上,從段升懷裏取出火刀火石,升起一堆火。借著火光看去,這小廟裏有個供台,台子上還落有三兩個空木碗,台後的底座上則塑著一尊泥像。


    那泥像披甲執槍,相貌威嚴,雖漆彩半落,猶自栩栩如生,足前的牌位上書著“李公成梁”、“鎮疆守明”等字,所供之人正是聞名當世的鎮邊大將軍李成梁。


    是時李成梁在京城養老,尚未過世,這關內小廟將之供奉,實是一座生祠,乃其子李如鬆當年接任遼東總兵時,特意授意下人建的,沿官道共設一十六座,為的是頌揚老父,誇耀自家威名。


    李成梁號稱“軍功之盛,二百年未有之”,名揚天下,婦孺皆知,當年來這座祠堂參拜的百姓確實不少。然而如今離李成梁二度卸任遼東總兵時都過了五六年,又正值寒冬,廟裏保存雖還完整,卻是毫無人跡。


    許清濁將二人靠近火堆安置了,揀了台上木碗和一些散落的稻草,扔進火裏助燃。聽得火苗劈裏啪啦作響,心中一寬,轉身雙手合十,向那泥像道謝:“李老將軍,多謝您顯靈,讓我們有地方可以避雪。”


    忽地想起,馬林平日對這位李大將軍似乎頗有微詞,不準別人當其麵稱頌李家父子。許清濁不敢再拜,湊到段升身邊,盤腿而坐,用他以前幫自己減痛的法子,替他緩緩按摩背上的穴道。


    按了許久,段升才咳嗽兩聲,悠悠醒轉,撐開眼皮,見許清濁人在麵前,歎道:“清濁,你我都死了麽?”許清濁鼻子一酸,兩行眼淚流下,猛地搖頭道:“沒有!我們逃出來了!”


    段升眼神一亮,喜道:“逃、逃出來了?怎生逃出來的?”許清濁一邊抹淚,一邊指著那乞丐道:“是他!是他鎮住了那幫壞蛋,把咱們救了出來!”


    段升受傷極重,腦袋勉力轉向那乞丐,顫聲道:“是閣、閣下救了我叔侄?”許清濁心中奇道:“段叔怎與他說話?”扭頭一瞧,果見那乞丐側臥在火旁,姿勢未動,雙目卻已睜開。


    那乞丐聽了段升發問,微微頷首。段升甚是激動,喚道:“清濁,快給恩公磕頭。”許清濁不假思索,跪在那乞丐麵前,磕了三個頭,謝道:“恩公,多謝您救命之恩。”


    那乞丐身子凍僵了,動彈不得,又是輕輕點頭,示意受了他的感謝。忽聽段升重重地連咳了好幾下,許清濁忙爬了過去,急道:“段叔,你要不要緊?”


    段升苦笑道:“傻孩子,我活不成了……我受的傷,自己最清楚。”許清濁哭道:“不會的,你歇一晚,我明天就給你找醫生來。”段升搖頭問道:“這、這是在鎮子裏嗎?”


    許清濁心頭一沉,低聲道:“是在荒郊野外一個小廟裏。”段升微微一笑,卻不說話,那意思分明是:“傻孩子,這樣的鬼地方,哪裏找的到醫生呢?”許清濁又是難過,又是自責,淚珠簌簌而落。


    他眨了眨眼,將剩下的精力聚集了,道:“你別傷心了,咱們遭逢大險,都是我失慮所造成,卻連累了你受罪。我原以為你落在了敵人手裏,差點就死不瞑目了,現下得知你逃脫,歡喜還來不及呢!”


    他又望向那乞丐,道:“恩公,你能救清濁逃出來,必是神通廣大之士。我、我求求你,能否將這孩子送到洛陽俞家,交給他師公保護?我快死了,這輩子報答不了你,來世轉世投胎,一定做牛做馬來迴報你的恩情。”


    那乞丐一動不動,也不言語。段升心裏一急,顫顫巍巍以肘撐地,似乎要翻過身子,給他跪下。那乞丐輕歎一聲,終於點了點頭,段升本當他是個性子古怪的高人,不料他心腸如此之善,感激之下,連聲道:“多謝恩公,多謝!”


    段升將許清濁喚到跟前,叮囑道:“以後,你就跟著這位恩公去洛陽,一路上聽他的話。知道嗎?你別哭,答應我。”許清濁聽出他語氣漸弱,擦了擦眼淚,道:“我答應,我一定聽他的話。”


    段升喜慰無已,歎道:“好,好,你妥善了,我也能安心的死了。我懷裏有盤纏,你拿了,明日一早就上路,不要費工夫埋我,把我扔在這廟裏就行,快些走,不然還有敵人會……”


    他聲音越說越小,不僅許清濁和那乞丐聽不見,連他自己也聽不清了。他忽然苦笑了一下,眼角流下幾滴淚水,幾乎隻是嘴唇在動,聲音根本沒有傳出。


    最後他呢喃著:“馬總兵,您總說我見識短。是啊,我若見識不短,也不會給人識破,害我倆落到這步田地。可我一個賤籍出身,從沒出過關的男兒,又能有什麽見識呢?哎,我再也迴不到大營裏,再也無法幫您分憂了……”


    許清濁跪在段升麵前低泣,過了許久,隻覺段升沒了動靜,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乞丐聽他哭聲,也是心下惻然,苦於手足僵硬,沒力氣過去安慰他,隻得依著火堆,慢慢活動手腕、腳踝等關節。


    許清濁突然“嗬”了一聲,趴在段升遺體上,便不動了。那乞丐一驚,勉強站起身子,忙要過去察看,走到一半,心中醒悟:“這是傷心過度,一口氣沒轉過來。”


    他想這孩子由此睡上一覺,減輕悲傷痛苦,未必不是好事,於是將許清濁抱到火邊。剛剛放下,從其衣兜裏滑出一本冊子,一封信。那乞丐一怔,都捧在手裏,迴看許清濁,見其衣底側開了個破口,多半是高手爭鬥間扯壞的。


    那乞丐不拆信封,隻把冊子展了開來,從左讀起,才讀幾句,暗想:“這應該是當官的寫給皇帝的奏章吧?他一個孩子,把這東西貼身藏了幹甚?”正要收起不看,忽覺後文字跡有變,忍不住多瞧一眼,一瞧之下,登時愣住。


    他讀了兩句,便知這是什麽,心中微微一驚:“原來槍王果留有秘笈在世,可就這麽幾頁紙,如何能記載全了三十七派武功的破解法門?”好奇之下,接著往後讀,越讀越是驚奇,渾然忘了其他的一切。


    他於武學之道的體悟非比尋常,許明燈所述的這篇功法,在他眼中直如明月高懸,照出了一片新天。他一邊細讀,一邊按著冊中記載默默推演,既覺此功不可思議,卻也感受到了其中那自然歸真的奧妙。


    讀著想著,忽地眼前愈來愈亮,轉頭一瞧,門給風吹開了半扇,外麵的天色十分明亮,原來時候已至次日的早上。那乞丐這才意猶未盡地折好了題本,與信一起擱迴許清濁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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