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看著絕壁上空的滿天繁星,說道:“前一句自然指的便是佛宗所言末法時代,夜臨便是冥界入侵,然而月是何物?月輪國以此得名,月必然是輪轉之物,去年今夜你曾經說過幾句,然而誰曾見過?”


    他轉頭看著寧缺說道:“之所以不懂,因為那本來就是預言,先前我說過,如果預言有用的話,我們還活著做什麽?既然我們會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麽預言便有可能不會變成現實,既然有可能不會變成現實,便可能永遠不會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出現,既然永遠不會出現,如何能懂?”


    這段話稍微有些拗口,寧缺卻聽的很清楚,大概明白了老師對明字卷的態度,思忖片刻後問道:“既然佛宗的預言並不緊要,弟子為什麽要去爛柯寺?”


    夫子反問道:“爛柯寺最出名的是什麽?”


    “想來應該是和尚?”


    寧缺在心裏這般想著,卻知道如果說出這個答案,必然會被老師當頭一頓痛罵,忽然間憶起隆慶皇子入長安前的那些傳聞,想著蓮生大師人生裏的那幾個重要節點,有些不敢確信問道:“是……辯難?”


    他已經迴答的足夠認真且謹慎,卻沒料到這個答案依然讓夫子極為不滿。


    夫子惱火說道:“你說我來我說你,那是談情說愛的小兒女,一群修行者正事不做就在那裏清談誤世,用來糊弄那些好玄虛之論的書生道士而已,都怪當年蓮生和爛柯寺的小和尚引發了這種爛風氣。”


    寧缺請教道:“那爛柯寺最出名的是什麽?”


    夫子說道:“請柬上是怎麽寫的?爛柯寺最出名的當然就是盂蘭節。”


    寧缺有些不忿說道:“就算盂蘭節出名,但和我有什麽關係?”


    夫子說道:““盂蘭節便是鬼節,起始於無數年前,源頭便是冥界入侵的傳說,祭鬼便是最重要的內容,最開始時,是人間乞求冥界來的晚些儀式,換句話說,就是給冥界那邊傳話,說你們就在那邊好好過吧,別想著人間這邊了。”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盂蘭節竟與冥界的傳說有關,不由吃了一驚。


    夫子繼續說道:“盂蘭本是道門之節,後來不知因何……大概是昊天信徒們覺得自己出麵做這種事情有些丟臉,後來便漸漸衍化成了香火佛音的道場,隻不過隨著年歲漸久,絕大部分人都忘了這節日的本源。”


    寧缺說道:“冥界如果真要入侵,哪裏是說幾句好話便能打發的?再說了,我想如果真有冥界,那裏的人們也不會愛吃香燭元寶。”


    夫子重重一拍大腿,說道:“對啊!說好話有用還用修行幹嘛?所以我一直在想,道佛兩宗弄這盂蘭節,隻怕是想用佛光鎮住冥界。”


    但凡說得興起,人們才會拍大腿,夫子此時的心情也比較激動,隻是他想著拍大腿的動作看上去有些不雅,與自己高山仰止的形象不合,所以他沒有拍自己的大腿,而是重重地拍到了寧缺的大腿上。


    感受著腿上傳來的辣痛,寧缺臉色驟變,張開了嘴,還沒有來得及唿痛,便聽著老師後半段話,頓時忘了疼痛。


    “鎮壓……冥界……難道冥界的入口就在爛柯寺?”


    夫子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神情,說道:“世間無數佛寺都有盂蘭盛放,並不限於爛柯寺……而且多年前我曾去看過,沒有找到什麽冥界入口,你這次去不妨再找找,說不定能夠解答你心中某些疑惑。”


    夫子說的淡然隨意,寧缺卻是聽的驚心動魄,想著鎮壓冥界四字,他便渾身上下不舒服,皮膚癢的厲害,似乎有些黑色的煙氣,要從毛孔裏滲出來,要知道佛宗的人現在正在懷疑他是冥王之子,去爛柯寺參加盂蘭節,豈不是等著被萬丈佛光鎮壓,難道要被壓在山下五百年?


    懸崖絕壁間山風輕拂,雨廊間懸著的紫藤果隨風搖擺,形似銅鈴卻無清音,隻聽得啪啪幾聲輕響,有熟透了的果子墜落到地上迸出漿來,那股紫藤特有的肥膩與清新交織的異香,頓時彌漫開來。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鼓起勇氣問道:“老師,冥王之子是什麽?”


    夫子看著師徒二人身前的夜雲,說道:“根據懸空寺光明經和明字卷上的記載,冥王有七萬個子女,每次晝夜交替、冥界入侵之前,便會有位冥王之子降臨人間,做為黑夜到來的預示和指引。”


    “指引?”寧缺吃驚重複道。


    夫子說道:“黑夜到來當然也需要指引,就如同光明需要指引一樣,當然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指引還是投影。”


    寧缺再次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愈深,星光愈淡,絕壁間的夜雲變得像墨汁一般漆黑,才說道:“老師,如果我真是冥王之子,你會殺死我嗎?”


    夫子看著他笑了起來,再次理所當然說道:“當然。”


    寧缺抬起頭來望向他,眼睛裏全是無辜和乞憐的神情,就如同剛睜開眼睛的小貓眯,因為饑餓和對陌生世界的恐懼而無比楚楚。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世間無數生命加起來,也不過和我的生命一樣獨一無二,老師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夫子看著他嚴肅說道:“以一己之性命,換世間億民之安全,這乃英雄聖人之所為,若真有那日,為師希望你能自我了斷。”


    寧缺自然不同意,憤憤不平說道:“我說過大師兄是仁人,二師兄是誌士,我隻不過是個自私的小人,連仁人誌士都不想做,哪裏想做什麽聖人,老師你用這種話來激我,實在是有些過分。”


    夫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笑聲,寧缺有些無措。


    夫子看著他讚賞說道:“不錯不錯,既然是人做人便好,為何一定要做什麽聖人,你這家夥想的倒是透徹,在為師看來,你既然能想的正確,將來想必你也不會做什麽亂七八糟的錯事,我很欣慰啊,哈哈。”


    夜色中,過於爽朗甚至顯得有些囂張的笑聲,在絕壁間不停迴蕩,然後漸漸消失,寧缺依然無措至極,不知該說些什麽。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冥王之子需要定義,卻不能由人類來定義,隻能由你自己定義,正如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相信我們是人,隻有我們才能給出人的定義,而不能由昊天或別的存在來定義。”


    寧缺苦笑說道:“老師這話很有道理……學生不是在拍馬屁,是真心覺得有道理,不過也隻有您才有資格說這種話。”


    夫子說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你小師叔當年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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