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普通意義上的第一堂課是大課,學生們集中在微涼的石坪上,滿懷憧憬聽著書院某位教授的訓話,想像著今後兩年或者是三年間的生活。


    如同入院試那般,書院的課程內容也分為六科,兩百名學生被分成六個書舍,每日上課時間由清晨至午時,看似時間不長,但中間沒有任何斷續休息。


    幸運進入術科的七人,每日午後還要接受書院相關方麵的教導,而其餘的普通學生在午後便可以自由活動,可以自行選擇留在書院自習,或是迴到長安城裏去花天酒地,而那位首席教授極溫和而誠懇地建議大家留在書院去舊書樓溫書。


    書院的紀律要求很寬鬆,以深處那道鍾聲為號:第一聲鍾響為警,第二聲鍾為入,第三聲鍾為散,第四聲鍾為離。入散之間便是學生們在書舍裏學習的時間,書院要求學生在這段時間內專心聽課,可以提問但嚴禁喧嘩。至於值日打掃之類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學生去操心,朝廷每年花費重金在書院,不知聘了多少掃夫煮婦。


    接下來便是分班,書院采用的手段是最簡明公平的抽簽,根本不理會考生的家世門閥,也不在意入院試的成績,那位謝承運公子和鍾大俊被分到了甲舍,臨川王穎被分到丁舍,寧缺則是被分到了丙舍。


    去坪側教習室取迴專屬自己的書冊典籍,寧缺隨著人流盯著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丙舍的房間,看著裏麵那些如畫明窗,如紙白牆,想著今後數年自己便要在這個地方度過,想著自己終於踏進了大唐帝國的青雲道,他的情緒有些微感惘然,深吸一口氣平靜心神,抬步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寧缺!坐這兒!”


    書舍裏同時想起兩道驚喜意外的聲音。


    寧缺愕然抬頭望去,隻見寬敞的書舍後排,禇由賢正興奮地向自己招手,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蘭正興奮地看著自己,今天少女在學袍之下穿著身藍色勁裝,斜襟上繡著幾朵梅花,微敞的衣領內白皙的頸子細膩一片。


    恍然若夢,仿佛隔世,確是隔世,這是他最熟悉最難忘的畫麵,那時節每年仿佛都會看見一遍,而且那時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寧缺沉默站在書舍檻內,用力地閉了閉眼,才把那些虛妄擾心的迴憶驅除出腦海,向著麵帶期盼之色的司徒依蘭致以歉意一笑,向後排走了過去。


    他不知道這位司徒小姐是雲麾將軍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長安貴門,雖說書院之內諸生平等,昨日聽說陛下當年微服前來就學,也與普通貧民學子並排而坐,但與這種貴小姐接觸太多,誰知道會惹出什麽麻煩來。


    放下沉重的書冊典籍,他看著禇由賢蒼白瘦削的臉頰,盯著對方有些發青的嘴唇,蹙眉問道:“你昨兒又去了紅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禇由賢歎了口氣,並未做絲毫隱瞞,淒苦說道:“寧缺,這個世界出問題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紅袖招裏瘋了一夜。”


    寧缺想起先前遇見的那書生,身體微僵,問道:“出了什麽問題?”


    “我居然考進了書院,就是這個世界出現的最大問題。”


    禇由賢看著他極為苦惱悲痛說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頭子花了兩千兩銀子給我買了個入院試的資格,我隻是來鍍金好娶老婆,昨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時候我根本沒去看自己的名字,結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寧缺驚愕無言,半晌後由衷讚歎道:“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個屁。”


    禇由賢的臉色就像是家中老頭子死了,失魂落魄說道:“我數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這樣還能考乙上……這隻能說明書院的教習們都瘋了。”


    寧缺思考了會兒,猜測道:“會不會是你家使了銀子?”


    禇由賢憤怒道:“誰聽說過書院能靠銀子進來讀書?而且那老頭子隻出了兩千兩銀子!兩千兩就隻夠我在紅袖招裏包四個月!夠幹個屁事兒!”


    ………………


    遠處長安城內,東城某家銀坊深處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極為發福的老爺子正肉疼看著自家的帳簿,淚眼婆娑歎息道:“二十萬兩銀子……賢兒啊,為父把大半個家業都賣了,就指望著你出人頭地,你可不能令為父失望啊,誰他媽的說書院不收錢,那群酸賊……就是他媽的不收小錢!”


    禇由賢並不知道他家那位老頭子為了讓他進入書院,做出了在商場風浪多年間都不曾做過來的絕世豪賭,猶自在那裏憤憤不平,總覺得書院教習們集體發瘋。


    “我自幼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所以和長安城裏那些公子貴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虧你也分到了丙舍,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來這些年怎麽過。”


    禇由賢悲傷說著,寧缺卻隻是注意到他說自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時,非但沒有什麽赧然羞愧情緒,反而顯得格外理所當然,甚至有些隱隱自豪。


    他笑著安慰這位在長安城唯一的熟人,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想那麽多做甚。”


    “有道理。”禇由賢環視寬敞書舍裏的同窗們,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掃過,逐漸變得歡喜起來,“多和同窗們親近親近,將來婚事也好有個著落。”


    寧缺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禇由賢本就是個性情疏闊開廊的典型唐人,不然當日也不會在青樓裏初遇寧缺,便要請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時把心情調適過來後,頓時迴複平常,兩根手指拈起玉玦指著前麵幾排的烏簪女學生們,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溫柔小娘子叫金無彩,咱大唐國子祭酒幼女,性子溫順但極不好惹,因為祭酒大人的脾氣特別嚴肅或者說暴躁;那個高個姑娘你不要惹,因為她姓高,家裏有個舅舅在宮裏當差……”


    “那個油頭粉麵的小子叫陳子賢,家裏是在西城開書局的,很是有些小錢,哪日你我要喝花酒手頭不便時,可以喊他同去,至於他身邊那個矮個子就不用管了,聽說是辰州過來的學生,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在讀書射箭,無趣的狠。”


    寧缺大為佩服,暗想一個不願意進書院的人,隻用了半天不到的時間,便把書舍裏整整三四十人的來曆性情摸的清清楚楚,這得是怎樣的精神——想必這得是要把吃喝玩樂事業進行到底,把尋朋覓伴愛好打入書院的精神吧?


    “啊,穿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不錯,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小姐是也!”


    禇由賢輕拍書案,像說書先生般唾沫橫飛快速說道:“寧兄,先前你舍她不顧來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須提醒你,你極有可能已經得罪了這位長安著名貴女。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司徒依蘭小姐八歲便在朱雀大街上馳馬縱橫,與一幫同齡女號稱娘子軍,這些年來不知驚了幾家煎餅果子攤,鹵煮火燒店,嚇壞多少好色膽大男子漢,踹飛多少無情無義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長安城裏寸步難行,恰如進了煎餅果子店,有個屁的果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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