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八月還很炎熱,空中沒有一片雲,頭頂上一輪烈日,街道旁的梧桐樹都沒精打采地,懶洋洋地站在那裏。


    天氣悶熱的要命,一絲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住了。


    來往的行人三三兩兩,大多都疾步走過,無心注意路上的風景。車輛也很少,汽車開過揚起淡淡的灰塵,飄飄蕩蕩,很快又迴歸土地。


    阿笙好像不受高溫影響,纖細白皙的手撐著一把黑色的舊式傘,走在梧桐樹細碎斑駁的影子交織的小道上。簡單的素色長裙,長發披散在身後,眉眼淡淡。她走的不是很急,輕輕緩緩的,像踩著鋼琴拍子,撓在人心上,有點癢癢的。


    阿笙走進老街,空空蕩蕩一片,要到晚上才會有好多小商販出來擺攤,也就是夜市。


    現在路邊隻有零零散散幾家撐著紅色的大傘推著冰櫃在賣冰鎮飲料。


    “阿笙,迴來了呀。”路邊擺小攤的老婆婆眯著眼睛笑著招唿道。


    “嗯,出去買了幾本書。”阿笙也笑,眉眼彎彎,星子般的眼睛裏透著真誠,朝著老婆婆舉了舉手中的書本。


    “哎呀你們這些小姑娘就是該多看點書,多好,我家孫女整天不知道跑哪玩去了,跟個野丫頭似的。我不曉得說了她多少次了,沒一次聽過我的,一想起來我就頭疼,她要有你一半聽話我就該燒香拜祖宗咯,她爸媽也……”


    天氣依舊悶熱,隻有樹葉輕輕搖動。阿笙撐傘立在那裏,安靜地聽老婆婆說著,時不時迴應一聲。直到時間差不多了,阿笙才離開。


    阿笙走出街道,又七拐八彎深入小巷子,輕輕推開巷子盡頭一扇老舊不起眼的木門,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驚起院子裏棲息的麻雀,阿笙邁步走進去。


    院子裏種植著很多蘭花,並不名貴,是很常見的品種。但被打理得很好,長勢旺盛,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嗬護。


    阿笙踩著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進入堂屋。屋內擺放的是陳舊的木質家具,阿笙把傘收起來放置好,繞開畫著仙鶴山水的屏風,走進內室。


    屋內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正立在書桌前,桌上散亂著用過的宣紙,還有架子上一排大小不一的毛筆,硯台正穩穩的壓在宣紙上。白發老人潑墨揮毫,眼神堅毅,神情十分嚴肅,手中筆呈遊龍之勢,款款而來,章草飄落。


    阿笙看老人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也不出聲打擾,轉而去泡了一壺茶,又端了一盆熱水過來。


    老人放下毛筆才發現阿笙站在他不遠處,愣了一瞬。


    “阿笙迴來了。”老人嚴肅的神情緩和了些,不甚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阿笙,眼神裏明顯透著一絲心虛。


    阿笙沒開口,輕輕看他一眼,伸出細白的手將熱水中的毛巾拿出,擰幹,敷到老人右手上,包住。又把沏好的茶端到老人麵前。等了五分鍾,換水又敷一次,往複三次。


    期間阿笙一直不說話,安安靜靜坐著,對麵喝茶的老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又過了一會,老人終於忍不住道:“好了好了,我保證下次不偷偷寫字了。”


    “嗯。”阿笙這才輕輕笑了,軟軟糯糯地開口,“爺爺要乖乖的。”


    突然,阿笙似是想起了什麽,笑容收斂了迴去,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來,唇瓣輕抿,手指不自覺的交錯在一起。


    “阿笙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爺爺有點焦急道。


    “爸爸……要我迴去。”


    爺爺聞言沉默良久,直到手中的茶徹底涼掉,才似有似無地開口:“迴去吧,阿笙。”


    “不喜歡的,不要忍著。”爺爺摸摸阿笙的頭,緩緩道。


    “我知道了,爺爺。”阿笙微微笑了下,起身,“我去準備晚飯。”


    爺爺看著阿笙走出房間的背影,沉默不語。


    ————


    一輪明月掛上樹梢頭,月光照在院中盛開的蘭花上,小小的影子交錯,勾勒出精靈的模樣。院內草叢中不時傳開蛙叫聲,與樹上傳來的蟬鳴一起,奏出夏夜的篇章。


    月光下,爺爺拎著一壇酒敲開了隔壁的老舊的木門。


    一身布褂長袍同樣白發的老人正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品茶。


    “我說老不死的,大晚上不睡覺來幹嘛?”


    爺爺舉了舉酒壇,“來喝酒。”


    “呦,你家阿笙不管著你?”


    爺爺瞪了老人一眼,徑自尋了個位置坐下了。拿了個石桌上的茶杯,用手擦了擦,小心地開了酒封,倒了一杯,慢慢喝了一口。


    “哎哎哎,你怎麽光顧著自己喝,給我倒一杯。”


    爺爺沒理老人,看著月亮出神。


    老人似乎是習慣了,自己伸手倒了一杯,淺淺嚐了一口,滿臉滿足。


    “阿笙這梅子酒釀的是越來越好了,味香純正。”


    爺爺還是沒理老人。


    老人有點奇怪,換做平時,這人早就該露出一副得意的樣子,大肆誇自家阿笙,那模樣,老人見了迴迴要踹他。


    “你今兒這是怎麽了?”


    爺爺喝盡茶杯中的梅子酒,歎了一口氣。


    “阿笙……要迴他爸那了。”


    老人愣了一下,“怎麽就說要迴去了?不是在這好好的嗎?”


    “阿笙也懂事了,總不能一直逃避。這些年有我看著她,可我還有多少個年頭?我走了到時候誰來照顧阿笙。我是能給她很多東西,但阿笙需要陪伴。”爺爺緩緩道,“而且在這個小鎮子,阿笙能做什麽,她不應該被困在這裏。”


    “嗯……也是。”老人斟酌,“不再想想了?”


    “沒什麽好想的,阿笙該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了。”


    爺爺拎起酒壇,“阿笙要走了,酒也要沒得喝了。”晃了晃酒壇,聞了聞酒香,“小丫頭隻準我喝一杯,真是難熬。”


    ————


    阿笙離開時正蒙蒙地下著小雨,天灰蒙蒙的,分不清烏雲和天空,莫名使人心理壓抑。


    她說什麽也不讓爺爺送她,自己撐著那把黑色的傘,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踩著那條走了無數次的青石板小路,走離爺爺的視線,直到再也看不見。


    院中的泥土被雨水沾濕,細雨順著蓋著的棚子流進蘭花上,半開的蘭花上聚出一顆顆水珠,滴落在花葉子上,又順著葉脈滑落到地上。


    雨勢漸漸大了,豆大的雨滴打在棚子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你要舍不得她,說一聲,她肯定不會走。”


    “我不想,成為阿笙的拖累。


    ————


    迴去這件事,阿笙想都沒有想過。


    她跟爺爺在南城的小鎮裏生活了九年,這些時間裏,阿笙很輕鬆,她很喜歡和淳樸的南城人生活。如果沒有幾天前那通電話,阿笙以為她會一直在南城平靜的生活,陪著爺爺。


    然而現在坐上了去往帝都的車,她知道,自己是要迴去了,迴去那個,自己曾經居住了七年的家。


    火車不停行駛,頭頂空調在“嗚嗚”地響,阿笙無心窗外的風景,閉上眼睛,頭靠在車廂,聽火車開過鐵軌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


    阿笙一下火車就被兩個穿黑色衣服戴墨鏡的人攔住了,她並沒有驚恐慌亂抑或是不安,而是向四周望了望,而後好似自嘲地笑了一下。


    “這邊請,笙小姐。”保鏢恭敬地彎腰,伸手為阿笙指路。


    阿笙照常穿著素色的裙子,長發披散在身後,簡單的裝束,阿笙穿起來總是有一種書生的文雅氣。阿笙伸出細白的手,將散落的發絲挽到耳後。


    “麻煩了。”


    ——


    阿笙被保鏢送到淺水灣一棟別墅裏,別墅很大,庭院很寬廣,修剪整齊的灌木,夕陽下劃下優美痕跡的噴泉,無不顯示出這是精心設計的園林藝術。


    “笙小姐可以在別墅內隨意走動,但請不要出門。季先生今晚八點行程結束後會迴來。”保鏢公式化的聲音。


    “好,我知道了。”阿笙輕輕地應了一聲。


    進入屋內就有傭人指路,在傭人的指引下阿笙來到屬於自己的房間。


    裝潢華麗的房間,傍晚的夕陽從陽台映進來,精致的家具反射的光暈讓阿笙有點出神,沒在意傭人說了什麽。


    “笙小姐,這邊是……”傭人一一指明房間,“還有您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都已經準備好了,季先生說不喜歡可以去商場買喜歡的。”


    “好,我知道了。”


    傭人又說了些什麽,阿笙無意識應聲,過了會兒,傭人出去了,輕輕關上了門。


    阿笙拉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那裏有一架舊的木質躺椅,鋪著黑色的絨毯子。


    阿笙看到躺椅一怔,呆呆地站了一會,緩緩閉上了眼睛。而後慢慢地躺在躺椅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傭人敲門。


    “笙小姐,該吃晚飯了。”


    “好,我知道了。”


    晚飯很豐盛,阿笙卻沒什麽胃口。坐在偌大的華麗餐桌旁,任憑傭人怎麽勸說,也隻是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晚上十點,季先生迴來了。


    季先生一進門就看到靠在沙發上睡著的阿笙,皺緊了眉頭。


    “阿笙為什麽在這裏睡?你們沒告訴她房間在哪?”


    “季先生,笙小姐自己要在這等您迴來的。”傭人迴答道。


    阿笙一直有著良好的作息習慣,晚上八點半睡覺,季先生迴來前,傭人看她困了,端了杯咖啡給她。阿笙向來不喜歡喝這種東西,她覺得太苦了。便對傭人說,我在這睡會,季先生迴來會叫醒我。


    季先生脫下外套遞給身旁的傭人,讓他們退下,剛走近阿笙,阿笙忽而睜開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宛如小扇子忽閃。


    阿笙抬起頭,眼神淡淡地跟季先生對視,黑色的明亮眼睛裏映著燈光,像沉沉黑夜遍布著漫天繁星。


    “爸爸。”季先生應了一聲,走到阿笙旁邊的沙發坐下。


    “吃飯了嗎?”


    阿笙輕輕點了點頭,一縷發絲從耳後滑落。


    “這邊學校已經聯係好了,手續也辦好了,再過幾天就該上學了,帝都一中的理科班教的很好,你要好好學習…”季先生溫和地說。


    阿笙垂下眼簾,輕嘲地笑了一下。


    “爸爸,我是學文的。”


    季先生微微挺直身體,梳的黑亮的發絲中摻雜著幾根白發,眼角也有了些許皺紋,剛才的溫和模樣刹然不見蹤影,麵色微慍,仿佛置身官場,眼神如利刃一樣盯著阿笙。


    “學文有什麽好?能有什麽出路?理科將來還能幫爸爸打理公司,學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幹什麽?”


    阿笙沒說什麽,隻是緩緩抬起眼眸,安靜的看著季先生。


    季先生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過重。


    “好了,阿笙,這件事就這麽決定了,你乖乖聽話。”


    阿笙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應了聲好,微微靠在沙發上,看向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眼神平靜而溫涼。


    季先生也靠在沙發上,像尋常家庭話家常一樣,跟阿笙聊天,詢問近況,阿笙輕輕應聲,氣氛好似溫馨。


    季先生注意到阿笙一直在看一個地方,便順著阿笙視線看到了吊燈。


    天花板中央的那盞燈在眾多白熾燈中顯得尤為耀眼。一串串小小的水晶在光源的照射下散發出大範圍的光暈,中間有一顆格外大的水晶,光暈在水晶內裏的鏡麵上不斷折射,映在天花板上,格外迷幻。


    季先生以為阿笙跟尋常小女生一樣喜歡這種亮閃閃的裝飾物,笑了笑,神情緩和了些。


    “改天帶你去買首飾,你自己挑。”


    “不用了。”阿笙搖了搖頭,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爸爸,我準備一個人住。”


    “胡鬧!”季先生勃然大怒,一下子站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工作很忙?我還要管你這麽多事,你多大了能不能懂事一點?”


    剛才溫馨的氛圍猶如鏡中花水中月,一瞬間支離破碎。


    阿笙還是那副安靜恬淡的樣子,眼神溫涼地看著季先生,坐正了伸手端了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小口。


    “爸爸,選文還是選我一個人住。”


    “或者,我應該這樣問,爸爸,是選一個乖巧溫順的繼承人,還是叛逆不聽話的小女兒。”


    “你!”季先生勃然變色。伸出手指著靠在沙發上的阿笙,微微有些顫抖。


    阿笙緩緩站起來,安然低著頭,伸出白皙的手整理了下衣服。


    “爸爸,我已經找好住的地方了,不用您費心了,至於學校,我會去的,聽從您的安排。”


    阿笙抬起頭,黑亮的眼睛盯著季先生,仿佛能看盡一切汙穢。


    季先生眼神很掙紮,看向阿笙,神情十分無奈。


    “阿笙,聽話好不好?別那麽執拗。”


    “對了爸爸,不要派外麵那些穿黑色衣服的人跟著我,我不喜歡,嗯,還有房間裏的那張躺椅能給我嗎?”阿笙緩步朝門外走著,清澈動人的聲音,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要求。


    “阿笙!聽話!”季先生重複著。


    阿笙走至門口,聽到這句話,淺淺一笑。眼神安靜得像一灘深不見底的湖水,笑意未達眼底,手輕輕的將發絲挽到耳後,宛如不小心陷入塵世的精靈。轉身迴眸,眉眼彎彎地看著季先生。


    “像媽媽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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