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文,是個書童。


    我有一半相信,我的主人是個神仙。他不碰油葷魚肉,經常以花代飯。喜歡花,卻不種芙蕖。說會下雨,就一定會下。不時買魚鱉蝦蟹放生,但放生最多的,還是紅鯉魚。


    主人起得很早,辦公很快。案上一堆公文,片刻即就。我在旁打瞌睡,都沒看清是怎麽寫的,硯台卻已幹了。


    跟著主人很累,他不愛坐轎,喜歡騎著小毛驢到處跑。我知道,主人在督修塘堰和堤壩,有很多愛刁難的士紳要擺平,有很多材料采買、工地施工的瑣事要處理,甚至還要去安撫民夫,訪貧問苦。一天跑下來,我骨頭都要散架了,可主人還很精神,晚上還要看書。


    主人常會看著水發呆。站在河邊,就看著河發呆。站在海邊,就看著海發呆。下雨了,就看著雨發呆。就是在菜場看著裝鯉魚的水盆,也會發呆。


    還有,一定要把所有官媒私媒牢牢地擋在門外。不然,主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上次那個官媒打扮得比貴婦還貴婦,我愣沒認出來,被主人罰到慈幼院去伺候一堆奶娃娃,我快跟那些小不點兒一塊哇哇哭了。


    後來,主人病重,可工程在他堅持下依然繼續。他發著燒,躺在床上,拿著一卷《太平廣記》,很久都不翻頁,不知道為什麽,很可憐的樣子。他病中說胡話喊娘親,把王嬸子招哭了,我也躲著哭了。這次他幾乎病死,我惴惴不安,一日看他好幾迴,連夜裏都悄悄探他鼻息,唯恐他就此拋下我去了。後來,主人總算好了。你猜怎麽著?我在臥房的灰盆裏,發現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大鱗,一定是上天保佑,讓神龍把主人給救了。我把它藏在香袋裏,當作護身符帶在身上。頭年堤壩修成,次年塘堰修成,縣城不再遭水淹,大家都很高興。


    三年後,主人被提拔成了州官,知蘇州。他流放了橫行不法的富戶,抓了大受賄賂、逞弄刀筆的書吏,一下震懾了地方。為使太湖溢水導入大河而歸海,他要疏浚五條河渠。這次,反對的人物更多,來頭更大。要被這五條河渠斷了好處的人,都想方設法出幺蛾子。我睡在耳房,常聽到有人朝院裏丟瓦片。哼哼,我讓大黃埋伏在外頭。


    有好多迴,主人微服出外,被無賴堵在巷子裏。好幾迴我都趕不上救他,等我跑斷腿趕到,主人就牽著小毛驢優哉遊哉出來了,後麵一堆無賴跪在地上叫爺爺。看來,主人的武功也很厲害。


    私底下如此,明麵上就更不用說了。穿小鞋,使絆子,軟的不行就來硬的,還總有幾個不長眼的咆哮公堂,主人都不退讓。他不委屈,不歎氣,更不恐懼,眼光鑿在地上,跟釘子一樣。


    河渠疏浚完成時,朝中詔令到了。主人到底是不耐煩和這些人周旋,入京考了製科,一考就中,朝廷將他擢升為右拾遺。這時候,燕大哥也入夥了。主人悄悄跟我說過,他的妻子隻怕是傳說中能走陰陽的人物,怕心上人在外出事,不得歸鄉,便時常渡過忘川去尋。這事兒,燕大哥怕是永不知曉,就是聽了也未必信。主人說燕娘子幫過他,他對燕大哥並無恩惠,燕大哥卻認定了他,說赴湯蹈火也要報此恩情。是啊,赴湯蹈火,後來燒火煮麵什麽的,都成了燕大哥的活兒。我是萬萬不肯再換主人來的,他二人手藝簡直有天壤之別。


    不久,山西地震,災情嚴重,人畜傷亡數十萬,當地急著捂蓋子,朝中也沒人吱一聲。大家都知道這會子當不得出頭鳥,主人隻好趕緊寫條子給戶部侍郎、左正言等人,請他們一塊聯名跟官家提賑災,否則後果難料。沒成想還沒來得及說,就有個叫蘇舜欽的人越級上書。官家聽聞災情這麽嚴重,朝官們居然占著茅坑不拉屎,大發雷霆,罷了正副丞相,還整了好多人reads();。一時朝野震動,上下惶恐。朝裏有人要悄悄把蘇舜欽做了,主人不知想了什麽法子,把他保了下來,外放到長垣縣做官。


    後來,朝廷開始推“新政”了,主人那些革新派朋友紛紛得以起用,那個蘇舜欽也迴來了。主人很高興,和他們在月亮下麵吃酒,說劍。那天,他頭一迴吃醉了酒,拍著我的肩膀說:“魚兒,你知道嗎?我的理想要實現了,富國強兵、朝政井然之日就要到了!”我被他感染,覺得很開心,但也很生氣,因為魚兒是他一直想著念著的丫頭,是女的,我才不是女的。


    我的理想,就是主人的理想早日實現。那時,他就不用殫精竭慮,不用東奔西跑了,我也不用再擔心磨墨時打瞌睡被主人推醒。大太陽底下,一邊曬蜜餞,一邊曬自己,不時偷一塊甜甜嘴,多美啊。


    可沒過多久就出事了。禦史台的人羅織罪名參了他們,說這些革新派的人在進奏院聚眾吃酒,誹謗朝廷。好多人都被抓了,主人也被懷疑,但他相信官家,他說官家一定不會這麽糊塗,聽那些小人胡扯。他每天安安泰泰地去上朝,也不帶一點愁容迴家。可後來,連書籍鋪、藥鋪的夥計都敢給我臉子看了。他們竊竊私語,說範黨要完了,範仲淹、富弼、韓琦他們一個都跑不了,主人天天上書陳情,簡直是不要命了,遲早會跟那個蘇舜欽一樣下獄論死。甚至有人趁夜把祭文貼到了門上。


    我很害怕,但主人溫和地對我說,沒事的,阿文,沒事。


    我相信主人。


    主人是對的,官家不殺文官。蘇舜欽沒有死,隻是貶成了平民,永不敘用。範夫子、杜副使他們也都活著,但都得離開京城。主人收拾行李,微笑著說,阿文,我們也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我們去了商州,就此遠離京城。日子安靜多了,再也沒有人扔瓦片。主人興辦學堂,還說動當地士紳合資建了濟民藥局,請了最好的大夫來坐堂——其中當然有神仙姐姐。她真好,我總覺得每天多看她一眼都添福添壽。她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比主人的話還遵些。我還以為到了偏僻地方,更有機會躲懶了,沒想到主人讓我看的醫書也更多了,還天天抽背,唯恐我來不及學似的。我真想哭。我其實不太喜歡看什麽《內經》、《素問》,我喜歡偷看他的《太平廣記》。但神仙姐姐也讓我好好學,我就一定要做到。


    不知過了多久,黃河鬧水患,官家又想起主人來了。主人迴朝做了水部郎中、光祿寺丞兼外都水監丞,外派治理黃河水患。主人考察了很多地方,規劃了圖紙,帶人築堤壩、修河渠、開瀉湖、在渠邊種植林木。因為地麵廣,我們在黃河邊上折騰了一年多。


    主人累得又黑又瘦。我說,你都快成大禹了。主人笑了一下,說,大禹還能“三過家門而不入”,可他連家都沒有。


    主人的家在哪裏,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主人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早就沒有父母了,主人就是我的家人。


    工程快結束了,可主人的臉色變得很嚴峻。他說,不對,款項不對,誰幹的?!連工程款也敢截,連賑災款也敢吃!他要上書奏報,可長官按著不讓。我壞心地想,估摸著他的長官就有份。主人就輪番給那些擔任監察、諫議之職的朋友寫信,事情終於捅到了官家那裏。官家大怒,說,給朕徹查!


    如今,主人睡前,都要仔仔細細檢查一遍門窗,安排人輪值守夜。於是我明白了,現在他們想做掉的對象,輪到主人了。


    主人白天很累,晚上睡得很熟。我便更頻繁地偷懶,主人罵我越來越不用功了,可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說,我是為了晚上警醒一點,好保護主人。主人抓著《脈經》敲案頭,哼一聲:端的是好借口reads();。


    他們對主人的欺負越來越厲害。主人從京裏來此治水,本來寓居在王知州的官署,不知怎的,王知州硬說官署年久失修,要馬上修繕,愣把我們“請”了出去。主人想住旅舍,卻沒有一家旅舍開門納客。他不得已,到老百姓家去敲門,人家磕頭謝罪,送米送菜,就是不敢收留。他去寺院,山門突然緊閉,連寺院也不敢讓他住。


    天黑了,我們無家可歸。我挑著擔,他牽著驢,在雨裏漫步。


    為了留在這裏監督工程,主人竟然帶著我,在年久失修的水仙廟住了下來。他這一住,登時香火旺盛。我餓了,他就大模大樣抓供品給我吃。我說,這不是敬神的嗎?他哼道:“本來就是給我的。”真臭美。


    主人每天泰然自若地在這裏辦公、見客。我在一旁悠哉遊哉地磨墨、點茶。不少官員、百姓進來,眼圈霎時紅了。我才不稀罕。


    一日,忽來數名健仆,牽著高頭大馬,說呂轉運使相請。主人和他素無交情,本來不想去。可帶頭的說,關於賑災款貪汙一案,呂轉運使有內情相告。


    主人這迴說什麽也不讓我跟著,我拚命牽著小毛驢,不把韁繩給他。主人無奈,自己上了馬,我騎著驢子一路狂追。那些人挾著主人,一路往城外去,越走越是荒涼。主人一再喊我迴去,我追得越急。


    後來,我們終於在一處停了下來。主人下馬,等著我追上去。


    那是一個漂亮的湖,我們在湖邊坐下。正是秋分過後,滿湖都是桂花香。


    主人看著我,微笑著說,阿文,待會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動。


    那些漢子都在樹下吃酒,大聲問,白水部吃不吃酒?


    主人笑,說,不吃。


    那些人哈哈大笑,說,今日不吃,日後就沒機會吃了。


    我害怕了。主人拍拍我肩頭,示意我呆著別動。他捋下一把桂花,氣定神閑地喂湖裏的魚。


    他們酒水吃罷,突然將碗一摜。我嚇了一跳,見他們齊刷刷站起,將我們圍在核心。我喊了一聲,主人!主人看著我,搖了搖頭。


    他似笑非笑地伸出雙手,束手就擒。他們把他拖拽著綁在大樹上。有個漢子把我抓著,我嚇得一直發抖。


    主人說,阿文,你知道這是什麽樹嗎?


    主人,這是你的絕命樹呀!我苦著臉答,我不知道。


    他微笑道,讓你不好好念書。這可是梓樹,梓樹是木王,沒有比它更好的木頭了,又能造屋,又能做琴。皇帝用梓棺賞賜功臣,連皇後薨後也用梓棺入殮。今日能捆在梓樹上死,實在太給麵子了。


    我被他氣得快笑死了。漢子一直踢我,說,笑什麽,再笑踢死你。


    為首的那個黑鐵塔說,白水部,我們也是奉命辦事,你休得怪罪。


    主人笑了,說,禦史台殺人,用筆不用刀,不可能是他們,些小州縣吏,膽兒忒肥!


    為首的不說話了。後麵一個人說,快殺了,他知道的太多reads();!


    他舉起匕首,喝道,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匕首向主人刺去!我大叫一聲,主人——


    偷懶乃吾家常便飯——墨汁裏摻煤灰,烹茶碾不細茶粉,主人叫我練字,一隻手攥四支筆,同時寫四張。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刻。我的力氣好大呀——!!!


    拿匕首的人被狠狠撞倒在地,匕首掉在我腳下。我立馬撿起匕首,去割主人身上的繩索,兩下就開了。我胸口一痛。冰涼的劍。血。痛得說不出。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主人,快逃呀!


    我聽主人駭然斥道,阿文,叫你不要動呀。


    平地裏無數個驚雷炸響。涼涼的水滴濺在臉上。


    努力睜開眼,我似乎看見整個湖的水都懸了起來,魚在天上透明的水裏遊,閃電亮晃晃的。那團水密密麻麻長出了幾十條長蛇,挾著狂風驟雨,在林子裏風馳電掣。我看不見那些人了,隻聽見慘叫聲不斷傳來,一個比一個響。


    眼前越來越模糊,胸口漸漸不痛了。


    我欣然閉上眼睛。原來主人真的是神仙啊。


    我做了一個很疼的夢,夢見主人凝神閉目,把手按在我心口。血不流了,傷口結了一層輕冰。有根針樣的東西在身體裏一直戳,我痛得直咳嗽。


    就快好了,阿文,就快好了,我在用冰針縫你的心呢。


    我一聽到這句話,就嚇得什麽也不知道了。


    主人背著我。腳下茫茫的都是白霧。桂花好香啊。


    難道我和主人都成仙了?主人說,想得美,讓你不聽話,差一點小命就迴不來了。


    我的胸口脹脹的,裹著從主人衣服上撕下的布條。我聞到一股草藥氣味。


    我是怎麽活過來的?


    主人裝模作樣地歎口長氣,說,要好好學醫呀。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在獵戶家裏。我喊主人,老漢說,他昨晚就走了。


    主人丟下我了嗎?我快哭了,一個勁地喊主人。


    小丫頭片子撅嘴道,別喊啦,他把你賣了。


    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老漢道,阿芳,莫頑笑。他把我枕邊的包裹一推,說,他把這個留給你了。


    我打開一看,禁不住涕泗交流,嚎啕大哭。


    主人把身上所有的銀錢都給了我,一個人走了。


    我知道還會有什麽等著他。主人似乎從來都不害怕,那麽,我也不怕。我的書讀不好,可我記得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


    我一定會追上主人,保護主人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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