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花豐茂,沿路姹紫嫣紅。白知縣時常折花來啖,阿文早已見怪不怪,王四郎倒是吃驚不小,卻也不敢問什麽。打尖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圍坐一桌。王四郎怨怪阿文沒規矩,阿文倒拉他來坐。王四郎嫌棄地打開阿文的手,提了單刀徑自坐到邊上的桌子去,叫了碗縷肉麵來吃。


    茶博士見了這堆人,認定白知縣是頭兒,便湊過去笑道:“大官人吃些什麽飯食?”白知縣要了兩樣菜蔬,又讓蘇苗苗。這茶博士一一記了,把這白知縣和阿文又打量兩眼,忽然笑了:“大官人,莫怪某多嘴,似你與這小兄弟這般品貌,過這惠山腳下,可千萬要小心哪。”


    王四郎喝道:“這光天化日的,難道還有強人?”


    白知縣笑了:“博士說笑了,要小心也是女眷小心,須眉男子,難道還怕被強人掠去當壓寨相公麽?”


    茶博士嘖嘖兩聲:“大官人有所不知,我們這惠山地界,有個出名的人物,就是惠山女匪首牡丹花。這牡丹花原本家境殷實,不料二十多歲夫死無子,夫族爭產逼嫁,她一個不忿,便將家產盡數變賣,招兵買馬,招攬了一幫青壯刺頭,就此占山為王了。如今她那山寨有六十多馬匪,個個騎□□湛,連那十歲的娃娃都能百步穿楊。”


    “你就吹吧!”王四郎忍不住插言,“一個寡婦家的,還當起匪首來了?還讓一幫男子為她效命?這誰信啊,不過是個女子!”他見蘇苗苗豎起了眉毛,連忙低頭不再說話。他是知道這個小娘子的,在興化,百姓就差沒把她當菩薩供起來了。


    茶博士滿麵堆笑:“是不是虛言,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不過是與官人提個醒兒,這牡丹花當了匪首後,據說葷素不忌,行事荒唐,喜好清俊少年。過路客人若有端正些的,常被擄了上山去,十之七八是迴不來的……”


    白知縣讓他快取飯菜來,別在這囉嗦。這茶博士還在不住地說:“都說這牡丹花歡喜白皙斯文的,大官人隻怕正對了她胃口……”


    “快去呀!”阿文忍不住快罵人了。


    茶博士一溜煙去了。眾人麵麵相覷,都嗬嗬笑了。


    吃過飯歇息一會,大夥兒便收拾東西上路。喵神農昂首闊步走在前頭,百獸辟易,方圓一裏都聽不到蟲鳥嚷嚷。林間寂靜之極,隻聽得見眾人的唿吸聲和樹葉在腳下碎裂的聲音。


    忽然,白知縣停住了腳步,環顧四周:“是不是有什麽聲音?”


    “沒有啊。”阿文奇怪地四望。


    白知縣拿起用紅繩懸掛在脖子上的魚哨,用力吹響。林中蕭蕭落葉,遠處傳來窸窣響動,好像是什麽野獸疾奔而去。


    “沒有什麽。”他大聲說著,靠近蘇苗苗,用唇語說,“後退,出林。”


    蘇苗苗把阿文一扯,拉他向林外走去:“阿文,快幫我追那隻蝴蝶!”


    白知縣湊近王四郎,低聲道:“你護送他們走遠,我沒事。”


    王四郎沒動,緊握單刀,往白知縣身邊又靠近了些reads();。


    白知縣微歎口氣:“跟緊我。”說著,他大步向發出響動的地方走去。


    “等等,那裏……”王四郎看到林間的絆馬索,急忙出言提醒,卻見白知縣滿不在乎地踢了它一腳。


    鈴聲大作!


    林子裏一聲梆子響,衝出一隊黑巾蒙麵的馬匪來。兩人轉頭一看,背後也衝出了兩隊馬匪!王四郎頭皮都炸了,一把拖過白知縣,狂奔起來!


    兩支馬匪匯合一處,緊綴在他們後麵。又有一隊去前麵包抄他們。轉眼間,三夥人把他們圍在核心,拈弓搭箭對準了他們:“別動!”


    王四郎憋屈得大喊一聲,白知縣喝道:“住嘴!聽好漢的話。”


    為首的男子笑道:“算你識趣。”他驅馬近前,一把捏住他下巴看了看,笑:“好家夥,今天是什麽運氣,奇貨可居呀。”白知縣輕輕打開他手,後退一步,神色淡然。王四郎氣得磨牙,奈何已被四個嘍囉抓得死緊,掙紮不得。


    男子大笑兩聲,吩咐:“捆上!給母親獻寶去!”


    王四郎被大頭朝下一跤拖倒,用牛筋索捆了,蒙眼塞口,丟上馬背去。白知縣坦然伸出雙手讓嘍囉捆綁,又乖順地任由他們蒙眼塞口。他一腳踩上馬鐙,翻身上了橫放著王四郎的馬,向嘍囉示意。嘍囉從沒見過這麽聽話的俘虜,總覺得眼前出現了肥羊自己沐浴褪毛剝皮跳下鍋的幻覺。“敢耍花樣,殺你喲!”


    到達山寨,白知縣聽到男子喊道:“母親,看我孝敬你什麽好東西!”


    一個甜美的女聲說:“一川,你又調皮了麽?”腳步聲近了。看到白知縣和王四郎,女匪首“呀”的一聲,過來鬆了綁,取了二人臉上的黑巾和塞口布。白知縣看她,不過三十上下年紀,皮膚白嫩,臉上擦著淡淡一點胭脂,挽了一頭烏油油的好頭發,紫色羅衫中央係著皮鞭,美貌颯爽,果然好一朵魏紫牡丹。她看看白知縣的臉,又摸了摸王四郎身上的腱子肉,激得他嗚哇亂叫。


    牡丹花滿意極了:“呆會洗剝幹淨,都送到我房裏去。”她伸出兩隻手,又在白知縣臉上摩挲數下:“美人兒,若能把我服侍好了,我便讓你做我壓寨相公,保你日日快活得跟神仙一樣,再也不想下山了。”隱隱覺得牡丹花周圍那幾個男人和男寵都眼神不善,目光像針紮一樣落在他臉上,白知縣苦笑一下,躲開了她的手。


    一川笑道:“管保母親滿意!”


    在房間裏,嘍囉們送來了一大桶熱水,挑釁地看了他們一眼:“你們是自己乖乖洗好,還是讓弟兄們來個水浸死豬?”


    到這一步,他們見得多了,鬧三貞九烈的也不是沒有。


    白知縣勸王四郎道:“我們趕路都三天沒有沐浴,正好洗個澡嘛。”說著,他自己進桶飛快地洗好了,換上土匪給女大王的男寵準備的白紗衫。


    嘍囉把王四郎一瞪,他再不敢怠慢,也進桶子洗了。


    就在這時,一人衝進來叫道:“了不得!聚義廳走水了!”


    嘍囉們一陣慌亂:“聚義廳怎麽走水了!”在門口一看,聚義廳果然火光衝天。王四郎趁亂披衣出來,拉著白知縣要跑,嘍囉早一眼看見,手提齊眉棍掃來,把王四郎絆了個趔趄reads();。嘍囉們一擁而上,把他兩個按倒,揪起捆在兩根屋柱上,牢牢捆了四五匝,這才奔去救火。


    王四郎愁眉:“知縣,我們怎麽辦?”


    白知縣道:“你不要輕舉妄動,我去看看,等我迴來。”


    說完人就不見了。


    王四郎睜大眼睛,隻見窗戶抬了一下,嗖地出去了一個不知什麽東西,嚇得他寒毛都豎起來了。


    白知縣變成個小人兒,鑽出屋子,爬上屋頂,向聚義廳方向跑去。那裏果然著了大火,一大堆人拿著鍋碗瓢盆,舀山溪水來迴救火。一個身影燕子般竄起,在牆上一閃即沒。白知縣追著影子過去,發現那是個黑巾蒙麵的青衣人,看背影是個強壯後生,幾下就打倒了土牢外的守衛,遊魚般鑽了進去。不一會,土牢裏便奔出了幾個破衣爛衫的人。那青衣後生又背出了幾個女子,手裏牽了個小孩,喊那個大孩子跟上,帶著他們往起火點相反的方向跑。那個大孩子絆了一跤,一下子沒跟上,正要叫嚷,一隻溫軟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白知縣一下將他扶起,揉揉他摔痛的膝蓋。大孩子張了張嘴:“叔叔……”白知縣微笑著,拍了下他的屁股:“快走。”大孩子迴過神來,一溜煙往前衝去。


    “虎頭,虎頭!”那青衣後生又迴來了。


    白知縣急忙躲到牆後,見他擰了把大孩子的耳朵,將他往前一推,便又跳進了一座寨中的小院。白知縣等待片刻,那後生與人廝殺著,又跳了出來,背上背了隻沉甸甸的包裹。


    裏麵的人喊將起來:“抓強盜!抓強盜!強盜搶錢了!”


    白知縣捂嘴直笑:自己就是強盜,還喊捉強盜呢!


    牆下又溜出一個襤褸少年,那青衣後生把包裹丟給他:“你先走,我去會會牡丹花!”說著,他身如壁虎一般,哧溜一下溜上牆去,一翻身又進了院子。白知縣緊跟著他。


    那牡丹花已經追來,叉腰罵道:“千刀攮的賊廝漢!有種就下來,和老娘大戰三百迴合!”


    青衣後生一笑,也不廢話,淩空一劍刺下!


    白知縣遊曆江河,所見高手也不少了,卻從沒見過這樣亮烈肆虐的劍光。


    像能燒盡一切的野火。


    這一劍之勢無可抵擋,牡丹花蹬蹬蹬倒退十餘步,一下跌倒。一川見勢不妙,斜刺裏一刀斬去。青衣後生空中疾轉,劍背在刀背上一磕,一川虎口裂開,痛叫一聲摔倒在地。幾個小頭目圍了上來,青衣後生在黑巾後朗朗一笑,手裏的劍突然掀起了一股旋風。


    真的是一股旋風。劍尖走得快,劍弧劃得俊,快成了一個疾閃疾滅的光團,鋒刃不時飆出,出手即見血。


    一群人哀嚎著,或捂著手,或捂著膝,倒在塵土之中。


    牡丹花頭發都散了,罵道:“要殺要剮,任你處置!你不要為難我的弟兄!”


    後生笑道:“我為難他們做什麽!秦九娘,你這個土匪頭子還沒做到頭麽?”


    牡丹花見他一口道破真名,白了一張臉道:“你要怎樣?”


    後生道:“你原是個苦人,才一怒之下,落草為寇,再沒人能欺了你去reads();。可苦人何苦為難苦人?被你劫了的百姓,難道就是該當的?提起牡丹花來,山下哪個不害怕?”


    牡丹花嗬嗬一笑:“我自己選的路,隻能走到底,再沒迴頭路了!”


    後生撩衣,不緊不慢地擦了擦劍上的血:“你幹兒子陸一川劫了喬家村的小柳妹,她家已經報了官。官府一刻鍾後就要上來了。你是棄了山寨走人呢,還是留下決一死戰?”


    牡丹花咬咬牙:“我走!”


    後生長笑一聲,如一枚蝴蝶栩栩然飛上屋頂,跳下自去了。


    牡丹花鬆了口氣,吩咐小頭目:“老七,快帶人收拾金銀細軟,抄上家夥,咱們走小路下山。”又對陸一川道:“我去看抓來那兩個人,帶上一起走!”


    白知縣聽到這句,一驚非同小可,急忙沿屋脊飛奔迴去,一躍跳下。


    王四郎隻覺窗戶又動了下,然後屋柱上嗖地又出現了白知縣,捆得好好的,就像乖乖的從沒離開過一樣。


    王四郎問:“知縣,外頭怎麽了?”


    白知縣道:“有個後生家,把我想幹的事都幹了。我在這裏等等他。”


    說著,大門被一腳踹開,牡丹花衝了過來,一刀割斷了白知縣身上的繩子。王四郎嚷道:“還有我,還有我!”陸一川反手一刀,也把他身上的繩子砍了。


    牡丹花一把拖住白知縣:“我的好人,快跟我走!”


    王四郎叫道:“你這婆娘,快放開他!”


    正廝鬧間,那個青衣後生從天而降,落在門外,一腳踹在門上:“賊心不死,還在這裏金屋藏嬌麽?!”


    王四郎麵紅耳赤,小臂上的肌肉突突直跳,覺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你胡說什麽?!”


    青衣後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白知縣,果斷確定後者才是營救對象,衝過來攔腰抱住白知縣往背上一甩,道:“人我帶走了!牡丹花,你若有膽就留下,等官府清場吧!”說著,他如一陣疾風吹過,飛上一株鬆樹,淩空一踏,掠過山石樹梢,飛也般去了。沒了嘍囉助陣,陸一川也攔不住王四郎,被他覷一個空子鑽了出來,跟在後生後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喂,你停下,別跑!”


    青衣後生隻覺肩頭被拍了一下,背上的人輕笑:“年輕人,做得很好,後會有期。”下一瞬,他蒙臉的黑巾驟然被扯掉。與此同時,背上一輕。


    他落地轉過身來,大喊一聲:“誰!”


    山迴穀應,鳥雀驚飛。他剛才救下的那個書生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慢慢迴過神來,笑了,“敢情是被高手消遣了!”


    此時,白知縣笑著攔住了狂奔的王四郎:“還跑什麽,我迴來了。”


    王四郎把他細看一迴,一屁股坐倒,出口大氣:“阿彌陀佛,我這心差點跑出腔子來。那後生呢?”


    “走了。”白知縣想起那張俊美剛毅的臉,“同他江湖再見罷reads();。”


    王四郎一路護送白知縣一行人到了蘇州衙署,作了個揖,拿上白知縣給的幹糧和盤纏,告辭而去。


    不久,王四郎與牡丹花“江湖再見”,不知怎的,就做成了一對好夫妻。他們在太湖之上開了家船菜館,因為夥計作風彪悍,傳出了黑店的名聲。但菜館主人切的一手好魚膾,菜館娘子又是牡丹花般好容貌,“冒死吃河豚”的富貴人物也著實不少。但要勾引這家娘子,可就沒那麽容易了,據說她對丈夫那身腱子肉十分滿意。當然了,除非你有潘安宋玉之貌,而且打得過王四郎那一十六路霹靂快刀。


    ***


    白知縣和青衣後生的“後會有期”,沒過多久也應驗了。


    他知蘇州一年,治水成績突出,但也得罪了不少當地權貴。他實在懶怠與這些人周旋,又趕上朝廷開製科,便再次赴京,去考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得範仲淹、魚周詢推薦,他赴秘閣試六論,閣試成績為第四等,禦試時又得了第四等,被拔擢為右拾遺,離了蘇州任上。蘇州百姓不舍,權貴們倒是額手稱慶,放了幾天炮仗。


    他迴了京,知道官員不好在酒樓旅舍長住,也不肯再住抱琴樓,就在城西巴樓寺住下了。這裏地方偏僻,雜草叢生,算是大相國寺的一處產業。僧人早就並入大相國寺了,就剩下兩個年老的和尚在這灑掃種菜。白拾遺便修整了廢棄的僧寮和庭院,帶著阿文在此長住。蘇苗苗和喵神農也在京城開起了神農堂。


    有一天,那人就一路哭泣而來,在門外跪下,自稱燕三。


    白拾遺從沒見過有人哭得那麽傷心,聽著他哭,再快樂的人也要難過起來。


    這江湖浪子深深叩首,塵滿麵,鬢如霜。他說,山妻將亡,希望在離世前再看一場雪。


    鍋裏煮著水,白拾遺手裏擇著水靈的小菜。阿文添了柴火,眼巴巴地等著開飯。


    可燕三哭著來了。


    白拾遺皺了下鼻頭:“賊土地忒多事。”會指點他來的,肯定是謝子文。


    他丟下手裏在擇的菜,說:“走吧。”


    這是一個熱得冒煙的六月,野塘裏小荷冒角,鳴蟬在柳枝上唱了又歇,泥土在他們腳下龜裂。


    白拾遺拿起胸口的魚哨,吹出一曲《白雪》。他召來了一場晶瑩大雪,隻下在茅屋之外,小院之中,飄飄灑灑,如不盡的淚滴。


    最後,裏麵傳來一聲悲嚎:“泥兒——”


    那個香消玉殞的女子,名叫燕泥兒。


    白拾遺走了進去,扶住了燕三垮塌下的肩膀。燕三慢慢滑坐在地,抱住他的雙腿,慟哭失聲。


    看見那個女子的容顏,白拾遺心頭劇震。


    燕娘子!


    他將手放在燕三頭頂,無聲地對那已經死去的女子說:你放心。


    燕泥兒,你放心。


    我會照顧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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