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徒弟,就不勞閣下費心了。”


    一聲冷泠泠的聲音忽然間傳來,如同鬆間雪露,雖然動聽卻毫無溫度。


    “師父!”蕭樂生聽到這聲音麵上一喜,他苦等許久的救星總算趕到。


    “師公!”雪薇欣喜異常地轉了頭,從沒像此刻這樣高興看到這人的到來。


    青棱隻覺自己下墜的身體被人托起,恍惚之間她隻看到一張冰雪般冷冽的容顏。


    “是你!”她嘴邊自嘲一笑,隨意一喃,右眼之中紅芒閃過,倏然而逝。她已將眼閉上。


    兩百年不見,他容顏未變,鬢邊兩縷蒼白發絲宛如當年玉華山上冥焰劍芒,腦後烏墨青絲束起,眉如劍眼如冰唇如薄刃,不是初見時的清俊,也不是出龍腹時的意氣風發,而是半月巔上殺她前焚盡一切的絕冷。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見他,他雖未改,她卻已不是當初的青棱了。


    昔日種種,沉水無痕,隻作舊夢一殤。仙途難行,她與唐徊,終隻能相見成仇。


    “是我。”他一手抱著她,另一手的掌心之上卻浮著另外那半塊晶母。


    她發間紅紗終不敵四周狂風,自鬢邊飛離,滿頭蒼白枯稿乍然入目,看得他瞳孔驟縮,隻覺觸目驚心。


    幾百年不見,原來,有些東西入魂刻魄,便是生死輪迴也已無法剝離。


    唐徊忽覺胸間沉痛,莫名窒息的感覺浮升。他眉一擰,臉上忽呈現三分怒氣,抱著青棱的手臂也隨之一緊,手一翻收起了晶母,袍袖一舞,身後刮起一陣狂風,卷著數十人襲向了邪眼。


    “你是唐徊!”邪眼認出了他的身份,舉手揮出一陣血霧。


    血霧撞上了那陣狂風,頓時起了一陣鬼哭狼嚎之音,風去霧散之時,無數修士哀嚎著從半空落下,正是先前被邪眼安排在後執掌三元禁陣的固方家子弟,隻是蘇玉宸與雲冬海卻已不在其間。


    邪眼見是唐徊,心頭震驚。他也不知唐徊何時來的,而那幽冥冰焰恰是他陰鬼魂術之克星,引靈血陣剛剛已被破去大半,若鬥起法來勝算太低。


    煉不成屍兵,建不成鬼國,做不成屍王,邪眼滿心暗恨,又怕唐徊出手奪他手中晶母,因此也不管底下那些哭嚎著的固方家弟子,藏身於鏡中,催動紅霧凝成雲,裹著他朝著遠處飛去。


    “師父,那半塊晶母還在他手中!”蕭樂生見邪眼逃去,便出聲道。


    唐徊隻低頭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蕭樂生被這一眼看得噤聲。自兩百多年前,青棱被他打落半月巔起,唐徊的脾氣就愈加古怪越來,令人無法揣測一二。


    唐徊的徒弟如今隻剩蕭樂生一人。這些年蕭樂生戰戰兢兢地伺候他,替他辦事,雖不曾讓他另眼相看,但也賜下了不少好處,讓他的修為終於突破結丹,但蕭樂生仍舊懼怕這個師父。


    想到青棱,蕭樂生不自覺看了她一眼。


    她沒有死,不知又該生出多少變數


    “都跟我迴去!”唐徊淡淡一語,沒再給他們更多的眼神,抱著青棱化作一道離光,朝天際掠行而去。


    從大漠到玉華,一路不停不歇,足足飛了近一個月,才到了陽曲山。


    陽曲山位於玉華山北麵,也是一座被冰雪覆蓋的寒峰,氣候卻比玉華更為苦寒一些,玉華一年中尚有幾天雪散之時,可這陽曲山卻如同一座被冰封的絕崖般矗立天地之間,永無化冰之日。


    唐徊與墨雲空結為雙修眷侶之後,並沒隨她留在玉華宮,而是選了這條件嚴苛的陽曲山開辟洞府。陽曲山上本來蟄伏了一頭修行千年的惡翅冰蛟,修為高深且又狡詐多端,加上陽曲山上靈氣也屬惡寒,是以並無修士願意前往修行。唐徊到了此處之後,便費了一番功夫將這惡翅冰蛟收伏,鎮在山下用以看守門戶,他則在山巔修建了一處以冰為壁的居所,作為洞府。


    冰殿之上,除了正中一尊寒冰雕琢而成的寶座,再無它物,此刻唐徊正坐在冰座之上,手肘撐在扶手上,斜倚著身子半閉了雙眸,聆聽蕭樂生稟告關於在大漠所遇到的一切。他身後的冰座之上浮動著絲絲縷縷白色冰氣,讓他本就冷漠的容顏如冰雕一樣望之生寒。


    “師父,事情就是這樣。”蕭樂生恭敬地站在下首,說完一切便垂首等待示下。不管過去多少年,獨自麵對唐徊之時,他心頭總會升起懼意。這種感覺,在青棱走後,尤其明顯。


    卓煙卉的消逝,杜昊之死與青棱的慘變,將蕭樂生的銳氣生生磨沒。


    唐徊用指肚摩挲著扶手上毫無花紋卻被琢得鋒銳的冰錐,半晌之後方才睜開眼眸,開口道:“她呢?”


    “師父問的可是青棱……師妹?”蕭樂生小心翼翼地問著,抬眼偷望他一眼,生怕自己有何說錯叫錯之處,發現唐徊竟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才又開口,“我已按師父吩咐將師妹安置在冰塔之內。其他從金洲隨同迴來的人,都暫時留在了山下冰蛟之處。適才風少傾師弟已來過,帶著玉華弟子將雪薇師妹與那半塊天地玄晶母一並接走了。我見師父你無心見客便令他們無需前來拜見了。”


    蕭樂生說了一半,想想便將其他安置都一一道來,末了想起被關在冰塔內的青棱,忽然間心頭一歎。


    冰塔位於山巔最高之處,接天地之冰氣,唐徊傾力打造了一座數十丈高的冰塔,在建塔的冰塊之上融入了絕靈之物,用以馴養一些靈獸仙寵。


    身處其中,便與外界靈氣隔絕,任何術法都難施展,又有寒冰凍住經脈。若非合心期大能者,在這塔中便與凡人無異,還要經受寒冰侵襲,十分痛苦。


    “做得不錯。”唐徊點點頭,眼中卻沒什麽讚賞之意,隨手翻出一隻玉瓶拋給蕭樂生。


    蕭樂生臉上一片欣喜接下那玉瓶。


    瓶中是中品靈藥玉歡露,可壓製他體內九鼎烈毒。如今能幫他緩和體內因修煉《九鼎焚體*》而產生的九鼎之氣反噬,除了女人也隻有這玉歡露了,要想徹底去除,他此生怕已無望。


    修煉到這地步,每行一步他都如履薄冰,隻消一步踏錯,也許就是被烈毒反噬的下場,不會比其他人好太多。


    “你先下去休息吧,這段時間辛苦了。”唐徊從冰座之上起身,衣袍一動,人已行至殿門口。


    蕭樂生退到一旁,目送他離殿。


    冰殿之外隻有兩條路,一條下山,另一條蜿蜒上山巔。


    唐徊緩步上了山巔。


    山巔之上,寒冷得似乎生氣已絕。一座如同利劍般鋒銳的高塔直指天宇,塔身之上一條窄細的台階旋著塔身而上,唐徊循階而上,步履踏得沉穩。


    台階的盡頭,隻有一扇小門,門邊一扇小窗,透過小窗就可以看見塔中一切。


    冰塔之內如雪洞般空寂,從天到地似乎隻剩下冰色。


    空蕩蕩的塔內隻有一個清瘦的身影。


    青棱正盤膝閉眸坐在冰麵之上。她白發披泄如雪,一張臉蒼白虛弱,唇色淺淡,隻剩下眉宇間一抹倔色未曾消失。她仍舊穿著蜃樓國的舊衣,□□在空氣中的肩臂瓷白如鍍上一層霜色,就連這麽看著都替她覺得冷。


    她卻背脊挺拔,如瑤台玉樹般靜靜坐著,不驚不躁。


    從大漠迴來,一路之上,她都如現在這般,不曾開口說過半句話。


    唐徊亦不曾問過她半個字,一路駕著太虛滄海圖將她抱迴,才交給了蕭樂生。


    不知為何,每一次見她滿頭蒼白,唐徊便會覺得胸口血氣翻湧,似乎有股氣梗在心間,吞不下吐不出,叫他窒息。


    “哐當”兩聲,塔門開了又關。


    他已站在塔內的高階之上,俯望她。


    這裏真冷,一站進來,便是他已臻至合心境界,都覺得冷意四麵八方襲來,身體仿如沉入冰窟之中。


    這讓他記起五百多年前,龍腹之中他被迫變作凡人,受幽冥冰焰反噬之苦時,也是這樣冰冷。


    許是因為聽到了塔門的動靜,青棱驀地睜開了眼眸。


    眼中愛恨皆無,平靜得像這建塔之冰。


    “唐仙君。”還是她先開了口,聲音依舊醇厚動聽,落在耳中卻顯得疏離。


    不是師父,也不是仙爺,更不是唐徊,沒有恭敬,沒有討好,沒有謙卑,也同樣沒有恨意,仿佛是漫漫仙途之上遇到一個修為更高的陌生人,於是打個照麵,招唿一聲,便從此錯過,再沒交集。


    不知怎地,這樣的態度將他的怒火激起。


    唐徊縱身躍下台階,飛到她身前,俯身捏住她的下頜,抬起她的臉。


    “我還未將你逐出師門,你就想叛出師門?”


    他聲音微喑,眸中似有一抹脈脈溫情,似龍腹山中龍血泉裏迷離且帶著水霧的眼神。


    青棱眼前恍惚,緩緩翹起了嘴角,像看到了什麽景象般迷茫起來。


    “師父……”她呢喃一語。


    唐徊卻聽得心中一震。


    多少年沒聽她這麽叫了,如今聽來隻覺恍若隔世。


    “青棱,你這些年怎麽過的”他唇輕啟,眼角眉梢如有春花綻放。


    “這些年,在金洲,獨自修行。”青棱跟著他一起淺淺笑開,眼中冰意消融,一如當年他初見時的模樣,隻有右眼之中,暗紅的血色如漩渦般一圈圈泛開。


    “苦了你,如今便留在為師身邊罷。”唐徊凝望她的眼眸,鬆開了捏著她臉的手,指尖從她臉頰輕輕劃過。


    指尖的一點暖意像冰天雪地裏的一星溫暖,叫人忍不住一再索求。


    青棱微微偏了頭,眉色舒展,淺淡的唇欲語還閉。


    “你身上怎會有那麽龐大的能力,可是有何奇遇?不如說於為師聽聽。”唐徊撩起衣袍在她身邊並肩席地坐下。


    “奇遇……你是說我身上的那股力量嗎?那年隨你初入太初門,一日在山間作功課之時,忽逢天際雲開,仙光萬丈。一青袍仙人撫須騎驢而下,道我乃天生異體,凡骨仙姿,本是上界玄仙,因耽於玩樂將師門課業荒廢,師尊便將我貶入下界,令我跌入輪迴,化為凡體,重新修煉。那青袍仙人本是我在上界仙仆,得我恩惠,如今見我落難,便來賜我三道護命法神,便是那股力量的來源。”青棱望著他說道,素手拈指,在空中比劃描摹著當日景象,如同親眼所見一般。


    唐徊聽著卻將眉輕輕一挑,唇邊仍笑,意卻漸冷。


    “笨蛋!她在耍你!”他腦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唐徊不理,隻用手挑起她耳邊一縷白發,放在掌心。


    “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他收了功法問她,眼底暖意嫵媚已去,仍是最初的冰冷。


    剛剛還氤氳在空氣中的曖昧溫暖瞬間蕩然無存,隻剩滿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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