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他收了功法問她,眼底暖意嫵媚已去,仍是最初的冰冷。


    剛剛還氤氳在空氣中的曖昧溫暖瞬間蕩然無存,隻剩滿室冰冷。


    他的媚惑之法對她毫無用處,不止毫無用處,她一句“師父”,差一點讓他陷入她的魂識媚惑之中。


    “不是仙君先與我開玩笑的?仙君若是不喜,我可以再給你說個別的笑話!如何?”青棱的手拔過耳邊,將發絲從他掌心勾到耳後,臉上的笑卻更盛,露出一小排雪白貝齒。


    唐徊的手指一收,想將那束發絲抓在手中,卻隻有發絲滑落時滿手酥/癢的觸感。


    這樣的青棱,他不曾見過。


    她沒有恐懼,亦無恭謙卑微,小心翼翼卻伶俐如狐的眼神已經不見,隻有眼底叫人無法窺視的一潭沉泓。


    “我們不該這樣。”唐徊便將手掌覆在她發上,順著發絲撫下。


    “不該這樣,那應該怎樣?”她雖笑卻無喜。


    這個問題,她也在想,應該怎樣?


    該接受他給的片刻溫柔誘惑將一切和盤托出,還是像從前那樣絞盡腦汁小心翼翼地求活,亦或是冷冷罵他告訴他自己恨他?


    似乎哪一種都是件累人的事。


    她累了,已不耐煩再應付他。


    唐徊發現自己亦無答案,沉默了片刻便緩緩從她身邊站起。


    “這麽多年不見,你不止修為長進了,還生出一身傲骨。”他冷冷開口。


    她仍如老僧入定般坐著,將眼轉迴正前方,迴道:“仙君當年教誨,青棱日夜銘記。隻是若想從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一點三流媚術,隻怕還不夠,仙君換點別的手段吧。”


    唐徊沉默地盯著她。


    她才結丹,仙道初展,而他已合心,幾乎要攀上這萬華仙界的最高峰,二人境界相差甚遠,可他在她身上感覺不到一絲源於境界修為差距所帶來的敬畏,仿如與他平輩而談般,甚至帶了些讓他詫異的狂意。


    再相見,已不見當年影子。


    又或者,這樣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唐徊已分不清,他轉身,飛上了高階。


    “唐徊。”她忽然出聲叫住他。


    唐徊停了腳步,迴頭,他發現她叫他的名字,比那一句“師父”更來得讓他心驚。


    塔下白發青棱抬眼望他,依稀有了點當年的模樣。


    “當年你為何要殺我?”她問。


    青棱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塔中迴響。她終還是問了出來,這些年來在心頭糾纏不去的疑惑。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清明,那數百年時間錯付的不甘,宛如心頭上的一針傷口,並不是不想不念不記便能愈合,她心底,還是有恨。


    迴答她的,隻有門口灌入的冷風與塔門再度關閉時沉重的聲音。


    他連一個最簡單的答案,都沒有給她。


    陽曲山的晝很短,夜很長。


    黑夜很快便籠罩了山巔,四野是不見五指的漆黑。


    而這山巔上建殿的冰塊之中,融入了北冥螢蟲的尾燈粉,因此整個山巔上,都是冰殿散發出如月光般迷人的光芒,宛若黑夜遠空之上的蜃樓繁景、瓊樓玉闕,叫人忍不住仰望。


    美得如夢似幻,便是當日玉華宮的聖女墨雲空來了,麵對這片冰芒,也讚了三聲好。


    難怪此地沒有一點明珠玉火,原來不著一絲裝飾,已是人間絕景。


    然而,在這亮如白晝的冰殿之內,仍有一處不見絲毫螢光的地方。


    冰殿之下,是個青石築成的洞府,洞中空空如也,隻除了一張石凳與占據了幾乎半個洞的大長石桌。


    洞中石壁之上,鑲著一枚拳頭大小的明珠,綻放著與外麵冰光不同的暖黃光芒,在桌上落下無數陰影。


    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姿態各異的數百件偶人。


    或是玄木,或是玉石,或為青白,或為沉紫,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每一尊偶人,都有不同的材質不同的顏色不同的身姿。而唯一相同的,是這些偶人都生就一張麵目模糊的臉龐,沒有五官,卻有著飛揚的笑容。


    唐徊站在桌邊,眼光緩緩掃過這些偶人。


    他以為殺了她,便可以將這些情愫從心頭連根拔除,成就絕情之道。


    可若連生死也不能阻擋那些念想,又該如何?


    所幸,她沒死。


    可悲,她竟未死。


    在這百年間,他每每想起青棱,便會躲到這間石室中,用不同的材料,雕一尊偶人出來,以換心間寧靜。


    經年累月,竟已有百數之多。


    從最開始的相似,到後來的模糊。百年時間,他已不記得她的長相與身姿,隻唯獨那個笑容,竟像著魔了一樣,怎樣都抹不去。


    於是,這桌的偶人,都有了不同的身姿,模糊的容顏,卻有著一樣的笑。


    如同當年雪峰下初遇的她。


    鮮活明亮,如冰天雪地中遍生的小雪菊,再平凡也有著恣意怒放的美麗,笑容飛揚,神采奕奕。


    暖黃的光芒讓他的臉顯得不那麽冷酷,不知道想起了何事,他眼角一揚,似乎帶了些許真心實意的笑。


    他伸出手掌,四周水汽在他掌心聚成一塊冰石,他伸出手指,點在冰上,冰粉紛紛灑落,他如舊日般開始細細雕琢。


    雪山下的初遇,她笑容溫暖滿足,眼神伶俐;


    太初百年,她笑容溫和卑微,眼光堅毅;


    千針換骨,換她一身修為,她雖欣喜,笑顏卻已沉去,尚不如初見時歡愉悠然;


    龍腹絕地,她笑容安穩,有著怎樣都無法打碎的希望,很努力很努力地活著,也帶著他活著。


    他一點點迴憶著,指間的光芒越閃越快,冰粉漫天飛灑,手中的冰石一點點地被雕琢出少女的姿態。


    後來……後來呢?


    後來半月巔上,一劍穿心。


    他記得她的笑,如冰般凝固在唇邊。


    再後來……


    迴憶已盡!


    他衣袖一舞,掃盡冰粉,手中冰偶形態已成,玉樹之姿,冰魂之骨,臉龐上眉眼如昔,他的指停在了唇上。


    許久不動。


    他想起剛剛冰塔中的她最後的問題。


    為何殺她?


    他怎能告訴她,殺她,是因為愛。


    唐徊指尖冷光一閃,在冰偶臉上刻下了緊抿如刃的唇。


    笑已不再。


    冰雪偶人,與如今的青棱一般無二,靜靜站在他的掌心,沒有溫度。


    他忽心頭一窒,喉間腥甜,胸口悶痛難忍,一仰頭竟噴出一口鮮血,灑在那尊冰刻的偶人之上。


    星星點點的紅色遇冰便凝,讓那冰雪偶人瞬間妖異起來。


    唐徊眼中浮起怒火,衣袖之中湧出一股罡風,將冰偶連同桌上所有偶人都盡數掃到了空中。


    他伸手淩空一抓,手中閃過一道幽冷冰芒。


    這百年來的所有念想,這滿桌的偶人,都隨著這道冰芒一齊化為齏粉,從半空落下,鋪滿了整張石桌。


    情既不絕,道如何成?


    他眼光一凜,用手背拭去唇角紅痕。


    既然殺了她都除不去這心底之魔,那便殺了他自己吧。


    “臭小子,你要幹什麽?”許是查覺到他心頭升起的絕決之意,他魂識中的惡龍元神忽然間驚道。惡龍與他,二人一體,若唐徊有事,他亦會死去。


    “阻我道者,殺!”他一手印在桌上,石桌碎裂成塊。


    “殺誰?”惡龍問他。


    “我!”唐徊眼光凜冽。


    惡龍卻是元神一顫,半晌之後方開口:“分神*?”


    “是!”唐徊


    “你瘋了!”惡龍倒抽一口氣,對別人殘忍的人,他這一生見過不少,但像唐徊這般,對自己也殘忍如斯的人,他從未見過。


    這分神*,乃是上古魔修邪法。顧名思義,此法是將元神之中含有貪嗔癡恨愛欲等種種妄念的那部分元神分離出來煉化,從而讓元神徹底的純粹。


    說起來雖簡單,可做起來,卻有登天之難。


    一個人的元神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少了一絲一縷,都是重創。


    而不完整的元神即使修到最終,也躲不過天劫懲罰。所以分神*需要將分離出來的元神再度煉化後再度融合。


    但此法之難,不在煉化,而在分離。


    分離元神之時,將忍受摧神焚魂之苦,此苦大過天下萬苦,若稍有不慎,便是元神崩潰、萬劫不複的下場。


    這是個不可為而為之的辦法,在惡龍萬年的漫長生命中,從未見過有人成功。


    惡龍欲要再勸,唐徊已經盤膝浮升到半空之中,閉上眼眸,不再理惡龍。


    他要將元神中愛著青棱的那一部分元神剝離,全他絕情之道。


    從此,徹底斷情絕愛,再無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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