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本是長安人士,隨朝廷南渡之後才於建康定居。入鄉隨俗,這丞相府宅也去了北方建築的莊重簡約,多了南方園林疊山理水,栽植花木之風,處處以景取勝。


    不過若論園林之美,宋允知家也不輸相府,見著這些山水風景也隻當尋常。


    他在外從不露怯,哪怕對此處並不熟悉,可是天生的方向感讓他在這丞相府裏頭如魚得水,見到眼熟的人甚至還會笑著打聲招唿,大多數人謹記正院的交代,對宋允知格外冷漠;但是總有心腸軟的,見到這麽乖巧可人的孩子跟自己打招唿,很難不動容,於是紛紛停下腳步開始問好。


    宋允知輕而與舉就將府裏大致情況了解了一遍。


    事實上,除了係統跟這個小混蛋打交道打多了,知道他反複無常、好逸惡勞的本性外,其他人對宋允知的印象都不差。有時候連係統都不得不承認,這小混蛋賣相極好,他若是站在哪兒甜甜地衝著旁人笑,很難有人能抵抗得住。一旦抵抗不住,就是宋允知蹬鼻子上臉的開始。


    跟在後麵的賀延庭看著宋允知如此鬆弛,甚至有些恍然,到底他是這相府的表少爺,還是這小屁孩是?


    他等人走盡了才開始靠近宋允知:“喂,你打聽後廚做什麽?”


    宋允知不告訴他:“我自有道理。”


    “這裏是建康府,不是臨州,更不是你們宋家,你可不要胡鬧,若是做錯了事可沒人給你善後。”賀延庭其實在猜測這小屁孩是不是想要去偷東西,若真如此的話,他千萬得攔住了,否則東窗事發他跟母親都沒辦法做人。


    偏偏宋允知最不喜歡長篇大論的說教,衝著他擺了一個鬼臉之後就要跑開。


    賀延庭都氣笑了,他長這麽大還沒被人這麽一而再、再而三挑釁過。剛好這會兒宋瑜跟他母親都不在,賀延庭決定將這小屁孩抓住好好教訓教訓,讓他知道什麽叫做長幼有序!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別看宋允知人小,但是四肢卻異常靈活,圍著假山轉了兩圈,直把賀延庭給轉得頭暈眼花。


    恰在此時,宋允知抬頭一看,瞥見前麵有人,緊急刹車,趕緊往旁邊一躲。


    可賀延庭沒他這麽好的眼神,“砰”地一下跟前麵一人撞上,撞得頭暈眼花,眼淚當即飆出來了。


    對麵二房的唐玉其也死死捂著下巴,正要嗬斥,卻發現對麵竟然還是自己的表弟,唐玉其揉了揉下巴隻能吃了這麽悶虧,齜牙咧嘴地教訓道:“表弟,你規矩呢,怎麽這般橫衝直撞的?”


    賀延庭緩了好久,才終於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不過開口就是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來得太突然,一點響聲都沒有。”


    唐玉其“嘿”了一聲,覺得這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始作俑者宋允知小鼻子輕輕一嗅,盯著唐玉其手裏的東西眼神都亮了,是燒雞的味道!自從他的味覺失去又迴來之後,宋允知對於大魚大肉的渴望直接達到了頂峰。


    他跟他爹從前可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餓了幾天之後相繼老實,現在隻要是好吃的,宋允知都可以!


    唐玉其也注意到了他,他已從他母親處得知這小孩一家的經曆。唐玉其這種權貴公子,不大可能像他母親一般與人共情,甚至都不大瞧得上這父子倆。他隻覺得這小孩兒長得挺好,臉蛋胖乎白嫩,似乎手感不錯的樣子,於是順手一揪。


    宋允知吃痛,跳起來拍掉了他的爪子,立馬躲到賀延庭身邊。


    係統對著唐玉其一頓挑剔,這二房的熊孩子手也太賤了,都十四五了還這麽不穩重!


    唐玉其手勁兒不小,方才那麽一擰,賀延庭便發現小屁孩的臉被擰紅了。他本來還想給這小屁孩一點教訓,但是真看對方被人欺負成這樣又覺得有點憋屈,似乎欺負了宋允知就等於是欺負了他自己,於是梗著脖子責怪了表哥一句:“你掐他作甚?”


    他正值換聲期,開嗓跟鴨子叫喚一般,語調一高就更像了。唐玉其嫌棄地瞥了一眼,拿出包好的燒雞:“叫什麽叫?不就拿捏錯力道了麽,喏,這是給你們的賠禮。”


    他輕輕一拋。


    賀延庭順勢接住。


    真的是給他們的,宋允知見吃的到手立馬不疼了,賀延庭也不叫了。兩人對視一眼,隨即討好地看著唐玉其。


    唐玉其頗為得意:“裏頭有兩隻,你們帶迴去給姑姑分著吃,祖父那邊不許咱們走得太近,這還是祖母偷偷吩咐我的。”


    他對麵的兩隻點頭如搗蒜。


    可是變故發生的就是這麽快,賀延庭都還沒來得及打開,便被兩個不速之客給打斷了。


    “二哥,你在做什麽?”


    三人迴過頭,卻見是大房方姨娘的一兒一女站在邊上,那二人是龍鳳胎,哥哥叫唐玉堯,妹妹叫唐玉鳳。唐隨風中年得子,還是對龍鳳雙胎,自然是疼愛到極點,這也導致兄妹倆在相府裏天不怕地不怕,連唐玉其也不大敢得罪他們。


    唐玉鳳指著燒雞:“祖父說過不許幫他們,二哥還要明知故犯麽?”


    說完又看向賀延庭,嘲諷道:“原來表兄已然落魄到連隻燒雞稀罕呐,還是說,姑姑已經服軟認錯,想接著這隻燒雞下了梯子?如此看來,姑姑的脾氣也不夠硬。”


    賀延庭聽他們提到母親,神色立馬冷了下來,直接狠了很心將燒雞拋迴給唐玉其。


    宋允知張了張嘴,臉忽然又開始疼了,他的燒雞……


    賀延庭姿態倨傲,唐玉其對這兩個小東西有些顧忌,但是賀延庭沒有,他厭惡一切庶出:“瞎了你的眼!我跟母親從不需要別人的施舍,今日不需要,來日更不需要,聽明白了嗎?聽明白可以滾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疑地對上姐弟倆。


    唐玉堯翻了個白眼,趕緊跟妹妹拉著二哥一道離開,生怕二哥心軟又把東西給他們。忤逆祖父的人就不配在相府待著,臨走前,唐玉堯還迴頭惡狠狠地衝著他們道:“這麽有骨氣,早晚有一日餓死你們這些打秋風的!”


    說完就推著唐玉其跑,完全不給賀延庭揍他的機會。


    “混賬東西!”賀延庭氣得猛踹了一腳邊上的樹叢,將這兩個熊孩子給罵得一無是處,連帶著舅舅也遷怒了,若不是大舅舅管不住自己生出來兩個孽障,他們何至於受此侮辱?


    賀延庭煩躁地一通發泄後,這才發現身邊有點靜。他緩緩地低下頭,發現小屁孩蹲在地上,抹著眼角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賀延庭想到了那個被他送迴去的燒雞:“……”


    有點心虛。


    宋允知餘光看到他不說話,哭得更大聲了,他被人掐得那麽狠都沒哭,這會兒到手的東西飛走了,便克製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他人本就顯小,矮墩墩的像個蘿卜頭,不氣人的時候真心有幾分可愛,如今兩眼蓄淚,右邊臉蛋還多了一塊紅痕,可憐得緊。賀延庭立刻用大嗓門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哭什麽,大不了給你補迴來就是了!”


    宋允知張大的嘴巴漸漸閉上,半信半疑:“……真的?”


    賀延庭別扭:“你方才不是打聽了膳房等人的消息嗎,還知道那位黃大廚是個好心人,最憐貧惜弱。我知道你本來想去他那兒賣乖,大不了我替你去,將好吃的再找迴來就是。”


    宋允知眨了眨眼:“萬一他不給呢?”


    賀延庭吼道:“他不給,我去給你偷來行不行?!”


    廢話這麽多!


    宋允知被吼得眼睛都閉上了,再不敢質疑了,悶不吭聲地跟在賀延庭背後。


    二人都餓得有些發慌,打定主意去膳房那邊討點吃的。這種事賀延庭本來不屑於去做,但他實在是饞,而且方才丟了這小家夥的燒雞,有心補償迴去免得日後落人口舌。他自然不是為了小屁孩,而是為了自己在小屁孩麵前的威嚴和臉麵,這可不能混為一談。


    走近膳房後,賀延庭雄赳赳氣昂昂地進去了。


    宋允知很聽話地站在牆根等他,可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他的人影。過了會兒,有兩人朝這邊走來,宋允知直接藏進了樹叢裏。


    二人壓根沒發現宋允知,兀自說著自己的話。


    “那唐管事的眼實在是尖得很,我那采賣的賬冊不過是稍微變動一番,菜錢多添了一點而已,他便看出來了,再這麽下去我賺個屁的錢,全家都喝西北風好了。”說完咕噥了一句,“若是能找到個做假賬的就好了,可惜我請不起賬房先生。”


    另一人勸他:“你也收斂些吧。”


    “收斂什麽,人家都賺我為何不賺,你當他們買菜買肉的賬本就是真的?我隻恨自己能力不足被人發現,若是不叫他看出來,這事兒自然也就過去了。況且,你也不看看我阿姊是誰,大老爺寵著她,又有一對雙胞胎給她做後盾,誰能動得了我啊?”


    二人漸漸走遠,宋允知從樹叢後麵探出身子,若有所思。


    又過了一刻鍾,賀延庭才拖著僵硬的步伐,兩手空空地迴來了。


    他甚至不敢看宋允知,方才自己一臉篤定地過去,本以為肯定能成,然而真找到黃大廚後他卻開始詞窮。而且,他已經十三了,遠不比宋允知這樣的小屁孩討喜,黃大廚也根本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同情心。


    賀延庭這會兒麵露掙紮之色,他真的要去偷嗎?羞恥心讓他拒絕這個想法。


    宋允知已經有了主意,黃大廚那邊他也不屑於去討好了,小手一揮:“走,咱們先迴去學習!”


    賀延庭愣住:“你不吃了?”


    宋允知嘿嘿一笑,又恢複了精氣神:“明日再吃。”


    賀延庭雖然不解,但是見他沒有鬧著哭,便放下了這塊大石頭。


    等到迴去後,宋允知立馬將自己關在屋子裏,賀延庭還有點擔心,進去一看才發現這小子竟然踹了鞋子趴在榻上唿唿大睡,他瞬間覺得自己多此一舉。


    就這腦子,他竟然還懷疑這家夥是個神童?神童會為了一口吃的被饞哭嗎?


    太侮辱神童了。


    宋允知已經進了係統空間,迫不及待道:“快,快教我做假賬!”


    他確實不會算賬,但是他可以學。


    係統滿頭黑線,這家夥為了一口吃的,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用它吩咐竟然會主動學習了:“第一個任務你還沒有完成,還有幾本書沒學。”


    宋允知現在格外好說話:“知道,我明兒晚上一準將它學完,還能倒背如流。”


    係統信他鬼扯,不過他有這份心,係統自然是支持的,反正多學門手藝也挺好,萬一這家夥考不上科舉,好歹還能做個賬房先生謀生,係統總不好看他好吃懶做,一事無成,最後將自己餓死。


    係統當即掏出賬本,準備好課程,針對宋允知進行全方位、量身定製的指引訓練。


    別看宋允知對背書深惡痛絕,但是他對數字卻異常敏感,這些東西他上輩子都學接觸過,哪怕失去了記憶,對於數字跟算術還是覺得熟悉。這一晚上,宋允知將自己關進空間哼哧哼哧學了個天昏地暗。雖然後麵也累,但是想到能換來好吃的,他便又逼著自己學了。


    這些東西雖然也難,但是比起學文章還是簡單了不少。


    等到第二日起身,宋允知已經不是昨日的他了,帶著滿腦子的“四柱結算”、“龍門賬法”,宋允知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


    他立馬拉著賀延庭出門,準備守株待兔,等著昨兒那人上鉤。


    宋瑜見他們飯都沒吃又跑了出去,很是納悶,這兩個小孩兒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


    唐懿卻很冷靜:“讓他們玩一日吧,明日就得領著他們去國子監了。”


    宋瑜想到兒子原本稀爛的功課,不敢說話了。雖然兒子最近表現極佳,簡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可宋瑜就是覺得兒子並非真心想要讀書的,被帶去國子監的話,不會鬧出什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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