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聽這唐婉心姑娘如此說話,知她並非無地放矢,定有原因,便說道:“婉心姑娘我會小心在意的。”他眼望亭北隻見一叢叢木芙蓉,其間更有木槿和西蕃蓮,隻是木本芍藥雖在晚秋葉子卻是依舊新綠,尚有花苞待放,讓人嘖嘖稱奇,本來芍藥和牡丹皆四、五月天時開放,而在這燕北之地晚秋開放,確實少見,況且又是木本牡丹中上品——姚黃和魏紫,先前他曾在邙山上清宮中見過,不想今日又見;忽然轉眼間又見一株株曼陀蘿花,這花本產自雲南大理,中土少見,既使有也絕難存活,尤其在北方苦寒京畿之地。袁承天心下好奇,便走來仔細看去,卻發覺有泉水流出,探手溫暖如春,便明白這曼陀蘿花之所以能在北方苦寒之地生長開花,全賴這溫泉之水,更兼四麵皆山,寒氣難入,是以存活。袁承天感歎上天造化之能事,已非人力所能改變。


    忽然枝頭鷓鴣鳴叫,更兼山雀嘰嘰喳喳相和,猶如伶人歌唱,一時山清氣嵐,讓人直如忘卻塵世憂愁。唐婉心輕步走來,說道:“袁大哥,天時不早,咱們該當迴去了!——不然我爹爹可要著急了。”袁承天心想不錯,莫連累這藏劍山莊主人為著自己擔心受怕。兩個人不知不覺談話已到了正午,隻見太陽正照當頭,四下又是花香鳥語,山石青翠,更並有山竹搖曳,山桃果實在枝頭,伸手可摘。兩個人路下山,不一刻便遠遠見到一隊隊清兵手執兵刃,兇神惡煞在嚷嚷什麽,隻是尚遠,聽不明白。兩個掩身而近,躲身一塊巨石之後,方才聽清為首之人說道:“嶽侍衛,你說藏劍山莊藏匿袁門逆賊袁承天,咱們已裏裏外外搜查三遍,卻不見人蹤,你怎麽說?”


    這時嶽停風已在藏劍山莊養好傷勢,他得聞莊主唐之約亦救下袁承天,便巴巴地迴和碩親王府,向舒爾哈齊請纓率兵來圍剿藏劍山莊,勢要將袁承天拿住,否則難以罷休。隻是他忘卻了是唐之約出手救治於他,否則他早已被野狼所食,可是他卻不念這藏劍山莊主人救命之恩,卻恩將仇報,這可真是“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唐之約氣得無以複加,可是也是難以直斥其非,心想隻有任他搜索。


    嶽停風見尋不著袁承天,氣往心頭,怒道:“莊主,你要知道藏匿朝廷反賊,是誅滅九族,牽連甚廣之禍事,我勸莊主明白事非,還是交出袁承天,否則有司衙門可不答應,那時隻怕莊主性命堪憂!”唐之約看著他得意的嘴臉,心想:我豈能如你所願。他沉默一會兒,不動聲色道:“在下一向安居林下,與世無爭,於江湖爭鬥,什麽亂黨之事從不與聞。適才嶽侍衛一番言語,不知所雲!”


    嶽停風豈肯幹休,怒道:“莊主,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樣便不好看了。”唐之約道:“在下平生最恨出賣國家利益,為人奴才的無恥奸賊!但教唐某人撞見,便一掌拍死了帳,以免以後為害人間!嶽侍衛你可曾撞見過這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無恥奸賊?”這唐之約這一番言語隻說得嶽停風麵紅耳赤,心中著實惱恨,心想:你莫逞一時口舌之能事,一會要你好看!”他向身後眾清兵一揮手,說道:“兄弟們,放火箭,將這藏劍山莊給我燒成白地!”


    唐之約見這嶽停風口出狂言,窮兇極惡,便氣衝腦門,心想:你要毀我山莊,老夫今日與你拚了。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大義真當以死爭。這時袁承天在山石後聽這嶽停風要放箭燒山在,實在忍無可忍,驀地躍身而出,大聲叫道:“且住,我看你們誰敢放箭!”嶽停風見是袁承天桀桀笑道:“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這下可怨不得嶽某人手下無情。”


    袁承天道:“誰要你賣人情。假仁假義偽君子!”嶽停風道:“在下從來都是真小人,可不似有些人做了惡事又不敢承擔!”袁承天道:“嶽停風唐莊主救你性命,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恩將仇報,真是卑鄙小人!”嶽停風不以為是,笑道:“不對,一事對一事,在下這樣做是大公無私,你是袁門逆賊,勾連天下反清複明亂黨,是為十惡不赦,在下身為朝廷中人,豈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袁承天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辭,無非為自己無恥行徑開脫,可是今日你難逃公道。”


    嶽停風道:“袁承天你好大的口氣,你是今上麽?你以為你是誰?——袁督師後人又怎樣,還不是一樣的平庸無能!”袁承天道:“在下從來沒有自認英雄!可是平生最看不得那些出賣自己同胞的無恥小人,但凡遇著決不仁慈,格殺毋論!”嶽停風手中長槍一抖,挽了一個鬥大的槍花,噗噗作響,大聲道:“你說誰是卑鄙無恥小人來著?”袁承天道:“嶽停風你心裏難道還不明白!”嶽停風長槍一抖,道:“今日送你去地府,和那李寧兒作伴去,地下有知也頗不寂寞。”袁承天道:“誰死誰亡,還不知道?你莫得意的太早?”


    嶽停風道:“今日,嶽某人便與人比較比較,看是誰死誰亡!”袁了天道聲謝,用背後掣出軒轅神劍,天地立刻打了個立閃,寒氣迫人。嶽停風此刻手中所持乃是嶽家神槍,天外殞石所鍛煉,比之軒轅神劍也毫不遜色。兩個一經交手,便各展所能:袁承天是“國殤劍法”,嶽停風施展的是“嶽家槍”,正所謂:上山虎遇見下山虎,棋逢對敵,將與良材,一時間精彩紛呈。


    藏劍山莊主人唐之約見這袁承天劍法老道,勁氣十足,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大家風範,雖然亦有不足之處,但是假以時日駸駸然於諸門派掌門之上,可說少年有為,誌在天下,胸懷宇宙,囊括乾坤之誌,可堪大用;嶽停風雖也名門之後,奈何功名心重,一心朝廷,隻為榮華富貴,所為為國為民隻是言不由衷,虛與委蛇,不知人間大義為何?有時節上輩英雄了得,後人也未必如他,這也是無法可想之事。世間因為有惡人,所以才彰顯好人的可貴,所謂:大道茫茫,其心在我!


    唐婉心則默禱袁大哥將這嶽停風擊敗,因為在他眼中這袁大哥大義凜然,稟天地中正之氣,非嶽停風所能比擬也。如果袁大哥落敗,那麽豈不世間大義不彰!所以她一雙眼眸看著袁大哥一舉一動,莫不關心在意。


    嶽停風終究還是落了下鋒,他見要敗,心想:如今日一敗塗地,嶽家聲名盡毀,豈能由他袁承天占了上鋒!不等怎樣我也要這姓袁的小子伏首認輸,否則我便不姓嶽!袁承天見他眼珠轉動,神色有變,情知這廝要下陰毒手段,便加倍小心在意。


    嶽停風長槍一抖,勢夾風雷,臂力力貫於槍,唿唿風響,卷起地上花木枯枝,可見他見一槍斃對方於槍下,可說這式槍出如龍,撼動乾坤,盡顯嶽家槍法精髓之道。袁承天見勢不敢大意,軒轅神劍劍訣一引,忽地一招“別有乾坤”順槍勢直掃麵門。嶽停風見劍順槍杆削來,快如閃電,似乎已躲無可躲,變槍為招已是不能,隻有棄槍保命,撤出長槍,向後翻滾而出,似乎狼狽之極。


    袁承天想起被他所害的李寧兒,不覺悲憤難己,想那寧兒一生孤苦,寄身昆侖派,不想這奸賊卻施毒計害人。天可憐見寧兒含悲而逝,是為憾事。今日一經提起,怎不惱恨心頭,這嶽停風為惡多端,今日若再放他,難保他日後還要繼續鬼域害人,今日決不能讓他活命,否則豈不惡人得享天年,好人命不久長。


    袁承天長劍一指,向著向後翻滾的嶽停風刺去,勢要奪其性命,誓殺此獠!嶽停風已盡平生所能向後翻滾躲避袁承天長劍。可是袁承天今日不似往日再加容讓,是以如影隨形。嶽停風身之所在,他便長劍所指,非殺其而後快不可。


    嶽停風身後是山石,已無退路。袁承天劍出如虹,真刺其胸間天池穴、神藏穴、少澤穴、鷹窗穴和期門穴五個穴道。嶽停風決不會坐以待斃,便伸左手臂揮格,已是孤注一擲,險中求活。袁承天軒轅神劍過處,竟削去嶽停風左手臂,鮮血直流。他竟不出聲求饒,也算是個漢子。袁承天見狀,不覺憐憫心起,心想:他畢竟是忠義之後,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又何苦殺他?便在他一怔之間,隻見這嶽停風右手起,一枚毒梭從袖中甩出,直射入袁承天前胸。因為距離過近,已是避無可避,正中小腹。袁承天萬沒想著這嶽停風負隅頑抗,重死掙紮,暗施暗器。這也是自己一時疏忽大意,不料這嶽停風終究不改陰鷙性格。


    袁承天道:“好奸賊,我心存良善,放你性命,你卻暗使卑鄙手段殺人,真是可殺不可留!”他不再猶疑,長劍一送。嶽停風便此了帳。袁承天心中想道:“寧兒,袁大哥恨當初不能保全你的性命,你含恨而去,今日得誅此獠,了無憾事!寧兒,袁大哥在此遙祭於你,願你在九泉之下得已和娘親和爹爹團圓,不再在這禮崩樂壞,禽獸相食的世間苦苦掙紮!人世間雖有盡多繁華,不過過往雲煙,皆不足留戀,太多的罪惡,已撓人心誌,壞人名節,所謂洪水猛獸,人間又現!”


    餘眾清兵見首腦已死,再無鬥誌,一哄而散。此地空餘嶽停風的屍身。唐之約歎息道:“忠義之後亦有如此,夫複何言?”他感慨良久,不知是歎息那年當年的嶽武穆盡忠報國,還是歎息當下這嶽停風的可悲下場。唐婉心走出來,見爹爹神思憂苦,心中有愁,隻是不為人言。袁承天歉然道:“莊主,都是在下不請自來,給你惹下無妄之災!”


    唐之約一擺道:“不是,是在下拙了眼,救了這狼子野心之人。實在與公子無關,隻是在下要搬離此地。他們迴去之後隻怕要向上司稟告咱們殺官造反,藏劍山莊隻怕難保!婉兒收拾細軟備下馬車,咱們去山西躲一躲!”袁承天鼻子一酸,眼淚禁不住落下,這藏劍山莊是這唐之約經營了幾十年產業,今日一旦離別,說不出的悲哀傷痛。原來世間變幻莫測,誰能預料將來如何?


    袁承天草草將嶽停風屍身埋葬,轉頭見山前備了十幾輛馬車,已裝好的東西,唐之約與袁承天執手告別,臨行前放了一把大火,將山莊百間房屋燒成白地,也絕不留給清兵。


    袁承天離開山莊,又時不時迴首隻見火勢衝天,雕梁畫棟盡毀在大火之中,當年繁華付之一炬,讓人愴然,感歎世事無常,人生盡多夢幻。


    臨近京城,隻見官道之旁有張破席,上麵躺著一個中年男子,衣褲破壞不堪,上麵爬滿跳蚤,在吸人血,而且形容麵黃肌瘦,兩眼塌陷,氣若遊絲,隻有進的氣,無有出的聲息,似乎一時半刻便要死掉,旁邊一個襤褸衣衫的男孩子約摸八九歲年紀,也已瘦得十分可憐,頭發亦是蓬鬆不堪,很是肮髒,好久沒有洗浴了。目光十分呆滯,癡癡地望著遠方的田野。他神情麻木的可憐,對未來沒有希望,隻有絕望。他眼中滿是蒼茫,世間誰來可憐他。上天何其不仁,非要將世人強分為三六九等,讓苦難中的人倍受折磨?


    袁承天見這父子淒慘之狀,不由得又生惻隱之心。他手搭這中年男子的脈搏,隻覺跳動微弱之極,仿佛隨時都有性命之虞,又見他舌苔黃而白,血氣有虧,似乎並無大礙,隻是得了風寒不治之症,無錢醫治,任由邪毒侵入體內,任意發展,便至頭腦渾沉,更兼少有進食,以至現在積勞成疾成了沉屙,所以嚴重如此,如不加以喂食湯藥,隻怕便一命嗚唔!他低頭想了想從沿街商鋪借了紙筆,唰唰寫下一個藥方:熟地、生黃芪各三錢,白芍、川芎、當歸、何首烏、白蒺藜各二錢,防風一錢,甘草半錢,蟬衣一錢,再加連翹、銀花和桑各二錢二分,這三味中藥乃是前麵幾味中藥熬煮沸騰之後,再行添加,於病症則事半功倍也。這方中藥旨在助這病人疏風祛寒,養血和血,以補血虛外寒之不足之症。袁承天將這藥方交給這小男孩,又取出二兩銀子交給他,讓他去不遠處淮南藥局去拿藥。他則留下以掌抵這中年男子背後命門穴以內力輸入,延其這一囗氣,以續其命!他之所以不去親自拿藥,生怕一旦離開,這人便命在傾刻,撒手人寰,所以出掌相救,非是作偽,而是性之所至,仁愛為懷!


    路過之人隻是看了一眼,便一個個冷漠地離開,仿佛事不關己何必管他。世間如此,人心不古,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世間之人多是關心切身利益,那管別人生死,隻有苦難降到自己頭上才會哭天搶地,所謂天下為公,也隻是空談而已。


    這中年男子受力,便覺四肢百骸說不出的受用,不再覺得心頭煩惡,眼見明郎,仿佛又見大光明。眼前這少年人英俊不凡,雙眸中精光四射,可見是個不凡人物。他不由得心存感激。這些日多受別人冷嘲熱諷,無用人去關心他;不想今日撞見這少年人,出手相助於自己,可說是意外之喜。不一刻,袁承天又將小男孩熬煮湯藥喂他吃下。又過片刻,便覺不似先前身子冷得發顫,便向袁承天道謝。


    袁承天見這個小男孩此時的境遇,像極了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流了下來。小男孩不明所以,便問道:“大哥哥,你幹麽哭啊?是不是銀子?”袁承天見他誤會了,便解釋道:“不是的,小兄弟。隻是見你這遭遇便想起了我小的時候如你一般,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天可憐見,讓我師父撞見,收我為門徒,教我武功,教我做人,教我明白人生世間,所為何來?為民族大義,為乾坤正氣,為光明故,更是為了天下蒼生!也許我們都能力有限,力有未逮,可是還要努力前行,不憚於前途之渺茫,雖無希望,還要前行!聖人有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小男孩仰頭看這位正氣滿身的大哥哥,輕輕歎口氣道:“我不能如大哥哥這般好身手,濟世為民,隻有渾渾噩噩在人間!”袁承天用手撫摸著小男孩的的道:“不會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必自哀自悲,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堅強,不對惡屈服,在黑暗中也不哭泣,在困難麵前也不自悲,我們都要勇敢!小兄弟你在惡人麵前說不,你能做到麽?”這小男孩點點頭,說道:“大哥哥,我將來也要做如你一般的大英雄!”


    袁承天聽這小男孩說他是大英雄,不覺笑道:“我那是什麽英雄,隻是凡人,在世間也許微不足道,可是還要發一份光,照亮世間,去除黑暗!”小男孩看著這位大哥哥堅毅的神情,不由心神往之。好一會袁承天問他名姓。小男孩說自己叫做馮雲西,那中年男子則是他爹爹名叫馮龍賜。他們不是京都人,來自山東,今年山東蝗災,莊稼顆粒不收,官家又收稅的緊,東家又要收租,偏偏馮雲西的娘親又得了重病,無錢醫治,隻好死去。他們父子被迫無奈,隻有前來京都投靠兄長,奈何兄長見他們貧無立錐之地,便生厭惡,將他們哄出府門。二人隻有沿街乞討,豈料有司衙門巡兵見他們衣衫破舊,形容狼狽,便將之驅逐城外,任由自生自滅,不去理會,以至身染風寒,如果不是袁承天出手,那麽他父子二人非餓死不可,天可憐見讓他撞見袁承天,得己活命。袁承天聽他們說完這遭遇,忽覺塵世原是罪惡淵藪,誰能逃脫?苛稅猛於虎,先前他還不相信,而今看來果不其然,又想這一路上有人歌唱《菜人哀》這首古詩,裏麵所寫並非誇大其實,實是實有其事。原來亂世之下焉有活人命,人命有時至賤,竟然可以鬻人與菜,這天地之間為何總是慘事連連,讓人想起不由覺得去日無多,來日大難!


    袁承天將他們來到一處山泉邊洗去汙穢,換了身新衣,再看馮雲西眉目之間甚是靈動,俊氣勃發,雙目之中透著對未來渴望,假日時日定會有一番作為,因為印堂之中似有浩然正氣。他又拿出僅有十兩銀子交給父子兩。他們怎麽也不肯收這銀子。袁承天執意讓他們收下,然後執手而別,便向城門走去。


    忽見一眾行人圍著皇榜圍觀。隻見內城牆上貼著一張皇榜上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新近恭慈太後有恙,太醫院諸人亦不得其病理,束手無策。朕心甚切,想太皇太後,以仁慈孝道治天下,昔者與大行皇帝佐助天下,四海鹹平,母儀天下!今者有疾,朕心甚切,凡有國醫之手,起死迴春之能,讓太皇太後無恙者,朕隆恩與賜!布告天下,鹹使得之!袁承天看得一頭霧氣,不明所以,皇榜亦未言明恭慈太後得病症狀,可見是不輕,否則以太醫院中的太醫都束手無策,可見症狀不輕,也便是如此,嘉慶皇帝不得不出榜懸賞,以期民間高手救治,雖希望渺茫,終究還是有希望!


    袁承天想到嘉慶皇帝與己有知遇之恩,竟將自己視若兄弟,不是仇讎,可是是傾心相交。自己怎麽可以眼見太皇太後身命有危,而置之不理,這豈是大英雄所為?他想到此處不加思索,扯下皇榜。守護兵士見有人揭皇榜,自是有本領醫好太後之症,便喜出望外,將他帶入禁城乾清宮,麵見當今天子。


    嘉慶皇帝這些時日正自憂苦不已,因為太皇太後忽然染疾,本來隻是渾渾深深不進膳,本不放在心上,便令太醫開了幾味消食的湯藥,以為便見好,——孰料竟而一日甚於一日,非見不見好,反而飯食不進,脈博微弱,似乎便要賓天的跡象,他能不心焦?便下令太醫院中太醫診治,可是並不見效,不由急上心來,便有執事太監建議貼下皇榜,懸賞天下奇人異士為太後醫病,這也是無法可想之事。雖然近似荒唐,可是目下也隻有此一條路可通。


    這位昔日君臨天下,手握乾坤的少年皇帝現在竟是愁得無法可想,正自擔憂太皇太後的病症。聽聞有人揭了皇榜前來皇宮,便喜出望外,抬頭看時進來一少年。本來也無意外,但仔細看時竟是別後不久的袁承天袁兄弟。他本欲張口喊“袁兄弟”,但環伺四下有侍衛親兵在側,多是不便,便硬生生咽了迴去,說道:“你們退下!”禦前侍衛心生猶疑,因為他們見這少年步法輕捷,自是身有武功,生怕於皇帝不測之禍,不由說道:“皇上,還是讓卑鄙護佑您左右,以護萬全!”嘉慶皇帝有些不耐煩,大聲道:“你們難道沒聽見朕適才說話,要你們出去!”眾侍衛見皇上天顏震怒,知道如若再不出去,隻怕皇上雷霆震怒,禍及己身,所以便魚貫而出,再不迴頭。


    嘉慶皇帝麵帶笑容,走下禦書案,執手袁承天,說道:“袁兄弟,朕思念你久矣!仿佛當年漢哀帝劉欣之與董賢!”袁承天道:“你是君臨天下的帝王,我隻不過是草莽中的漢子,何德何能得皇上青睞!”嘉慶皇帝不以為然道:“朕自承大位以來,遍閱天下英雄無數,多是有德無能,有能無德之輩!怎如袁兄弟你儀表出於天際,英雄之氣逾於先祖袁督師,而玉樹臨風,嶽峙淵嵉當世無出其右!當初漢哀帝之劉欣亦是風姿少年,更遇著那黃門侍郎董賢,可說是英雄相惺,人間多是離恨事。劉欣死後,董賢亦受株連!袁兄弟你說世間知遇之恩莫過於這段傳奇!”


    袁承天見這少年天子心中亦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今日他竟對他訴說衷腸,誠然是拿他當兄弟看待,心中不由起了漣漪,心想:自己袁門弟兄是反清複明,似乎水火不融,可是他不以為仇,反而視自己為兄弟!本來他們不可相融,可是嘉慶皇帝對他可是不為己甚,自己難道還有理由對他不利麽?那樣情何以堪,自己豈不枉為袁督師後人?人生天地間,恩怨要分明,決不可以做違心的事,那樣與卑劣小人何異?


    嘉慶皇帝話鋒一轉,說道:“袁兄弟,此次我皇阿娘病勢突兀,甚是怪哉!你快去診視吧!”袁承天心想不錯,何必在此多所擔誤。


    他們急急步入慈寧宮,隻見牆壁和院中宮燈將黑夜照成白晝,每個人麵目清晰可見,宮中亦有花木清香,從宮室內飄出檀香和龍涎香混合的清香浸入心脾的氣味,在深夜中漫延開來,月明星郎,清風徐來,人間有夢總是不想醒,空自憂愁和無奈。宮內兩端分別是永康左門和永康右門,南側則為長信門,有宮中執事太監在職,亦有巡兵和侍衛。宮女在前引導,自廣場北側慈寧門而通過甬道直入慈寧宮。宮院之內東西廊廡,北側直入慈寧宮東寢室。他們步入寢宮隻見太後臥榻之側丈餘開外有嬪妃和多查皇後服侍在側,不敢稍有懈怠。旁邊幾名年長的太醫亦是誠惶誠恐,因為太皇太後但凡有了意外,他們一幹太醫難脫幹係,定當問罪,當今皇帝盛怒之下殺無赦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他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樣,每個人心頭都仿佛壓著一塊大石頭,讓他們唿吸維艱,任誰也不敢稍有放鬆!


    嘉慶皇帝喝退太醫和嬪妃,亦讓皇後退去。多查皇後雖然猶然留下,奈何皇帝口諭已出,隻有訕訕退下,雖然不情不願,可是也是無法。嘉慶皇帝見多查皇後退去迴轉坤寧宮,心中才稍安。不知為何他見到這多查皇後便不禁心生反感。這多查皇後非但生性多疑,更兼語言可憎,行為處處讓嘉慶皇帝著惱,卻又發作不得,隻因她的阿瑪是蒙古的多汗親王,在蒙古草原擁兵自重,大有可以和朝廷抗衡的架式。他隻有忍辱負重,每日活在苦惱中,見到多查皇後猶如見到惡鬼,唯恐躲之不及。偏偏這多查皇後先前去恭慈太後那告狀說這嘉慶皇帝不去坤寧宮就寢,似乎在乾清宮養著漢人女子,逾越祖訓。以至引得恭慈太後深夜問罪皇帝於乾清宮,可是卻一無所獲。多查皇後空自氣惱,別無他法。


    自此之後,嘉慶皇帝更加對這多查皇後心生厭煩,可是必竟她是貴為皇後,母儀天下,自己也不可以做得太過分,隻有忍耐,亦不敢忤逆於太皇太後,隻有且過且忍。在他愁苦時,上官可情便講故事於他,惹得他笑顏解頤,看著這個溫柔可愛的江南女孩子,嘉慶皇帝真得好想立她為皇後,黜除多查皇後!——可是這怎麽可能,便是在恭慈太後麵前亦說不過去,也隻有私下裏想想而已。上官可情又何嚐不知這位少年皇帝的苦衷,可是自己什麽也做不到,隻有扮作宮女隨侍皇帝左右,亦是別無他法,誰教她人微言輕,一切皆不足論,隻有在世間隨波逐流,她亦不後悔自已的選擇,能日日陪伴皇帝左右,亦是心滿意足,餘事皆不足道!


    袁承天診完恭慈太後脈搏發現雖微但無險象,覺不是中了不治之症,心下猶疑。他忽然聞到一股怪怪的味道,頭腦中靈光一現,這不是苦寒之地昆侖派山中伽蘭花。這花昏味他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這伽蘭花的香氣可以引誘世間最為厲害的毒物——六足龜蛇。這蛇形狀怪誕之極,與世間之蛇皆是不同,頭似烏龜的頭腦,腹下有六足,行動迅捷,而且舌信含有巨毒,可以致人暈迷不治,久而久之不治身亡。隻是此毒物隻有苦寒之地昆侖山所有,非中土所有,而且這伽蘭花亦是昆侖山所有,別處難活。今日宮中竟無端有這些伽蘭之花,讓人好生生疑!


    袁承天走出太後寢宮,來到別院。嘉慶皇帝見他臉有疑雲,知事有古怪,便問道:“太後病症如何?”袁承天道:“皇上新近皇宮可有外人晉見。”嘉慶皇帝想了一想,忽地一拍腦門道:“是了,新近有一個西域的獅子舞團聽聞太後要在十月初九做六十壽誕,便毛遂自薦進宮先為太後表演西域獅子舞,其間更有一少年相貌俊美,身法靈活,很是讓人喜歡,太後便讓他們留宿宮中的,交由內務府總領大太監王得海帶到直事房安歇。又過一日,太後想再看他們的西域獅子舞。”袁承天問道:“後來怎樣?”嘉慶皇帝說道:“本來是要在十月初九親自為恭慈皇太後壽誕之上表演西域獅子舞,可是不知為何他們一行之中有人腹瀉不止,說是水土不服要轉迴西域,不能為太皇太後表演西域獅子舞,甚為憾事。他們匆匆收拾行裝便出了紫禁城而去。除此別無他人進入禁城!”


    袁承天道:“是了,定是這幹人作崇,否則宮內絕然不會出現這伽蘭花,更加不會引出這六足龜蛇。”他看了一下嘉慶皇帝,又道:“六足龜蛇,世間多有,——但是它最喜安靜之所,深藏地下,終年不出,既是酷熱天時也隻是晚上出動,白間休息,所以世人多有不見,尤其這深秋之際,引入困乏,又何況此毒物嗜睡成命,如不是這伽蘭花香引它出動,它斷然不會出來傷人?”嘉慶皇帝道:“這是有人有意為之,——定是這西域獅子舞團中人所為?真是可惡之極,朕仁慈寬厚天下,孰料世間有此惡人,真真可殺不可留!”


    袁承天見嘉慶皇帝咬牙切齒憤怒的樣子,說道:“現下為太後祛除所中之毒,鳳體無恙才是最為緊要!”嘉慶皇帝收起慍怒,笑道:“朕一時忘情,有些忘形了,徒讓袁兄弟笑話了。”袁承天此時見他那像一個君臨天下的皇王,似乎是情交莫逆的好夥伴,不由心存感激,心想:如果他不是滿清的皇帝;自己不是袁督師後人,亦不是袁門少主,那麽他們一定可以把袂江湖,飲酒說天闊,壯誌事淩雲!——隻可惜這一切終究不可以,他們不會相融:一個是紫微星座,一個天煞孤星;一個是少年意氣風發,手握乾坤,可以生死立判的少年皇帝,一個是出身淒惶,遍嚐世間疾苦的英雄少年,世間再多的苦難亦不能消磨他的誌氣,隻會讓他在淒風苦雨中前行,決不會退縮,因為他內心深處堅信:漢人不懦弱!


    袁承天從寢宮的窗前取下一盆鮮豔花朵如火般的花草,一股攝人心魂的花香直入人的心脾。嘉慶皇帝詫異道:“這難道就是袁兄弟你適才所說的西域昆侖山所有的伽蘭花?”袁承天道:“正是。我久在昆侖派,自然識得。”嘉慶皇帝道:“快把它毀滅了,不然讓它為害人間!”袁承天伸手攔住嘉慶皇帝道:“皇上萬萬不可以,這樣那六足龜蛇隻怕不會嗅著花香而來,那麽太後的症狀隻怕再難醫好!”


    嘉慶皇帝不解,問道:“怎麽?”袁承天道:“解鈴還須係鈴人,這道理皇上你難道還不知道?”嘉慶皇帝道:“這道理我自然懂得!袁兄弟你一口一個皇帝,讓我難以承受!難道在你眼中我依然是個不近人情的皇帝——抑或高高在上,眾人仰視的人麽?你從來沒有將我當兄長看!難道你們漢人心目之中依舊存著華夷之分,將我們視戎羌之蠻夷之人不成?”


    袁承天見嘉慶皇帝說到動情處,語聲幾近哽咽。他怔怔看著這少年天子,不知所以。好一會兒,嘉慶皇帝道:“上官可情姑娘便不似你這般有夷狄之偏見。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他神情黯然,似有悲傷。袁承天低聲道:“永傑。”嘉慶皇帝喜出望外,大踏步走來拿住袁承天的手腕,沉聲道:“原來我以為你也是世俗的人,原來是朕錯看了你,袁兄弟你不怪我吧?”袁承天道:“我怎麽會!”


    外麵有執事太監說話:“格格你不可以進去!”有女子說話道:“我要麵見我皇帝哥哥有錯麽?你們這幹奴才躲開,信不信我一腳踢飛你!”這說話的赫然便是清心格格。嘉慶皇帝和袁承天心中都是一動,想法卻又不同,一個是怪她深夜進宮,多此一舉;一個是思念如初,卻又怕見,徒生傷悲。便在這時執事太監已是阻攔不住,清心格格竟然闖進宮來。


    當她見到袁承天時不覺一怔,隨後快步走來便要與袁大哥說話。忽覺不對,因為嘉慶皇帝在側,看她魯莽的行為,雖不說話,心中定是不快。她便轉身向皇帝哥哥問安。嘉慶皇帝這才露出笑容。


    當她得知袁大哥是為恭慈太後醫治病症之時,顯得不可置信。因為這些時日她亦知恭慈太後病症不見好轉,反而有加重的跡象,今夜她要看視恭慈太後,不料執事太監出言不遜,惹得她大發雷霆,一路闖進慈寧宮,因為嘉慶皇帝是其皇帝哥哥,是以執事太監和宮女誰也不敢真的阻攔於她,——否則,這位清心格格時性起,打傷人命,他們也隻有白挨的份,誰教人家皇家貴胄,他們隻是奴才的份呢?


    袁承天不再理俗務,將這伽蘭花放置在宮院的木芙蓉花叢旁,將宮燈挑了挑,燈光便不再刺人眼目,因為袁承天知道六足龜蛇夜間最忌光明之處,總是喜靜不喜喧鬧,隻在陰暗中行動。他將執事太監和宮女打發出去。院中隻有一輪明月當空,四下靜闃闃,偶爾有秋蛩歌唱,亦是低沉而幹澀,仿佛冬天迫在眉睫,行將入木。世間的萬物豈不都如此,人生從出生到死亡隻如一場悠悠大夢,世人皆迷戀其中而不知醒悟?參透生死之理,便欲放手人間,天地為我席,山川是我家,白雲蒼狗皆為我用,古往今來聖賢皆是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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