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殊抱著我的手頓了頓,低聲問:“怎麽說。”


    我扯著他的耳朵大吼道:“你害得我被綠蔥喊打喊殺,都怪你說什麽綠蔥最討厭蓮花!你是故意的!若不是你那樣說,我會去幫綠蔥摘掉蓮花嗎?”雖然綠蔥不與我計較,但我被這廝算計卻不得不與他計較。


    道殊眉間浮上一抹若有若無的疏懶,道:“我有逼你去采蓮嗎?”


    “……所以說你很狡猾啊。”我一時無語,半天卻隻得憋出這麽句話來。


    **


    晚上,我與道殊在綠蔥府上吃了一頓飽飯。他做得一如既往地好吃,絲毫沒有因為我弄壞他一池塘的蓮花而產生絲毫的間隙,以至於影響他的廚藝。


    或許是他此次沒有揍我的緣故,亦或許是楊花樹下他那帶著淡淡憂傷的詩人的情懷,一時間使得我對綠蔥這食神刮目相看。他也不是十分的可惡,起碼有些度量。


    不過有一事,我卻是十分地憐憫他。


    從道殊的口中,我得知了這綠蔥為何對白蓮情有獨鍾。原來竟是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感傷情史。據說,那是當初純潔的綠蔥的初戀。


    純潔的綠蔥的初戀是一位蓮花仙子,兩人在兩千年前邂逅。


    大抵蓮花仙子生得委實是高潔嫻雅,令食神初初與之一相見便種下了情根。可這情根還未來得及發芽就萎了,因為蓮花仙子便被某位西極來的菩薩給一眼相中,領迴西極修行去了。


    通俗點來講,蓮花仙子情操高遠,出家了。


    於是綠蔥食神一蹶不振,守著當初蓮花仙子給他的一池塘白蓮,日日睹物思人。這一思就是兩千年。


    雖說綠蔥對蓮花仙子之心可謂是堅貞不移天地可鑒,可縱使是他再思個萬八千年,人家出家人蓮花仙子也不可能與他重歸於好呀。


    我陰差陽錯摘了他的白蓮,無異等於快刀斬亂麻,瞬間斷了綠蔥的念想。如此看來,我卻是在無意之中做了一件大善事。


    胸中多了一絲自豪,多了一絲憐愛,令我看向綠蔥時驀地生出一種“其實綠蔥他很可憐也很可愛”的感情來,想必又是偉大的母性在作怪了。


    綠蔥於夾菜期間一不小心撞見了我的眼神,筷子抖了抖,狐疑道:“小胖子,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我寬容大度地伸筷夾了綠蔥想夾的菜,放進綠蔥的碗裏,寬慰道:“你且放寬心,新的不去舊的不來,你的明天會更好的。”


    綠蔥頓時就瞪向了一邊麵不改色的道殊,問:“殿下又說了什麽了?”看來這廝的感覺還真有些敏銳。


    道殊淡淡道:“也沒什麽,就是說了說食神你為什麽獨愛蓮花。”


    食神接著問:“那殿下以為我為什麽獨愛蓮花?”


    道殊挑了挑眉,迴憶道:“也沒什麽,隻是說了在兩千年前九重天晉升了一位蓮花仙子,食神便對白蓮愛之入骨。後來蓮花仙子入西天佛門之境,食神一直孤身一人,不曾與哪家仙子有過親密來往,潔身自好卻也淒涼感傷。”


    我瞥了道殊一眼,不滿道:“你也莫要太刺激他。”


    綠蔥的神色千變萬化,最終默默地下了桌,捧著碗蹲到門口去,看上去果真無限的淒涼感傷。他扒了兩口米飯,道:“二位吃飽後出門行百步,請右轉過小橋,再左轉行百五十步出府門,不送,謝謝。”


    最終,在食神府上吃罷晚膳後,我與道殊乘著夜色出了食神府,一路散著步迴焱采宮去。


    綠蔥沒有答應明日會繼續搬來焱采宮住,他放了一個絕狠的狠話,道是這輩子都不會再去焱采宮,這輩子也都不會再給道殊做飯食。


    我有隱隱的感覺,飯食間是道殊又惹到了綠蔥,卻委實想不出來道殊究竟哪裏惹到了他。但我也因此受到了殃及,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吃到綠蔥做的飯食了。


    一時我也感到半欣慰半難過了起來。欣慰的是九重天這個是非之地的安逸日子,到頭了。而難過的是,安逸日子,到頭了。


    而今迴想起這段道殊與我在焱采宮共同度過的日子,發現大多數時間他都和我形影不離。即便是有事沒在一處,但那時間也極短。


    迴去的路上,我便一直在想,該尋個什麽樣的法子偷偷摸下九重天而不被道殊發現。


    “流錦。”道殊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將我拉迴了心神。


    我連忙斂起心緒,應了一聲:“幹、幹嘛?”


    道殊沉默了,隻顧牽著我走。我仰著頭看著他的側臉,柔長的發絲自耳邊往後飄拂,顯得十分的清魅又好看。


    “怎麽了呀?”我問。


    走了一段距離,他說:“我喜歡你。”


    我不明就裏:“你說啥?”


    道殊難得耐心地再道了一遍:“流錦,我喜歡你。”他停了下來,鳳眸定定地看著我。


    我覺得“喜歡”這兩個詞很簡單,但聽進耳朵裏卻是複雜而抽象的。我生平除了我自己,沒遇到什麽喜歡的人,但也大概曉得喜歡是個什麽樣子。就好比我有一個愛人闌休,雖不怎麽清楚該如何個愛法,但也曉得愛大概是個什麽樣子。


    不過我想,喜歡與愛,應該不一樣。


    當火夕說他喜歡我的時候,我是頗有些洋洋得意的,他的心情我很能理解。於是對著他灼灼的鳳目,我很熱情地迴應了他:“你真有眼光,我也很喜歡我自己!”


    那一刻,道殊的麵皮似乎有些僵硬。


    我便又慶幸地對他道:“還好你和我一樣隻是喜歡,還沒開始愛上我”,我憂鬱地歎了一口老氣,“我都不曉得要是有一天我愛上了我自己該怎麽辦……”


    道殊不語,而是不容我反抗地強製性地解開了我的縛靈鏈,使我長得與他肩頸齊平。他離得我很近,近得唿吸全都噴灑在我的麵皮上,帶著薄薄的涼意,和淡淡芙蕖的冷香。


    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看他安然的鳳眸,想往後退。


    直覺告訴我,道殊他……似有些不正常。


    然後腰被他手掌扶著,使我倒退不得。


    他伸出另一隻手替我攏了攏耳邊的發,修長而有力的五指穿插進我的發間,動作輕柔而緩慢。唇瓣一張一翕低低與我道:“流錦,你怎麽知道我的喜歡裏就沒有愛呢。我愛上了你,你要怎麽辦。”


    涼風如水,卷起我的發飄忽在眼前,一絲一絲的,如繭一般,似想將我裹住。


    我努力瞠大了眼,看著道殊的麵皮近在咫尺。他的薄涼的唇傾覆在我的唇上,有軟滑的舌頭在我的唇瓣上輕輕淡淡地掃過。


    有些癢。


    我推了推他結實的胸膛,腰間一鬆他就放開了我。然而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他雙手又捧住了我的臉,雙唇死死碾壓著我的,長舌直驅而入生生與我糾纏。


    那一刻,他的所有氣息毫無防備地鑽進我的鼻間口中,令我頭有些昏重。舌在我口中侵襲攪擾,卻似能將我的腦子都攪成一團漿糊……


    趁我還有點清醒有點力氣,手抵著他的胸膛,想他方才問我的那個問題。但那個問題委實太刁鑽,我不曉得要怎樣迴答。


    以往闌休說愛我的時候都會問我愛不愛他,從沒問過我他愛我了我該怎麽辦。


    我於喘息的空隙間喃喃道:“我不曉得要怎樣辦……”


    “那便由我說了算,我不會放你離開我身邊。”


    我鬆了手,垂著雙臂,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道殊的長發柔軟地拂過我的脖頸,被我攥緊在手裏。怕那縷長發從我指縫裏滑出,我攥緊了又攥緊。


    忽而生出一絲感慨,原來被這廝捧在手心裏,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沒什麽好迴報他的,便拿舌頭舔了一舔他的舌頭。


    卻換得他渾身一震。


    幾乎是天旋地轉,恍惚間隻覺自己被霸道地抱得很緊。唿吸裏滿滿的都是道殊才有的氣息。


    頭有些熱。在失去意識前,我想我定是被這廝下了什麽咒了。


    那天,我試探性地問道殊,若是有一天我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他會不會難過。這怪不得我要問如此煽情的一個問題,實在是擔憂萬一道殊他太喜歡我;我遲早要迴去魔界的,原則上來講是不應該讓他難過的。


    道殊說,他不會。但是會讓我很難過。


    說是要找到我,把我變迴原形用一根紅線穿起來,掛在他的腰上,他走哪兒我便跟哪兒。


    為此我覺得道殊不光是心狠手辣,還有些扭曲。但在找到下九重天的機會之前,我還是決定先按兵不動。等我一舉成功地逃離焱采宮迴去了魔界,想來他怎麽也不會闖入魔界來逮我。


    然而,自那晚我與道殊迴到焱采宮的第二天之後,焱采宮就很不太平。


    似乎九重天掀起了一波八卦的新浪潮。使得每日都有一大撥仙子們懷著忐忑又憂鬱的心情來焱采宮問當事人詳細情況。


    這個當事人無疑就是道殊。


    據說火神有新歡了。


    據說火神與他的新歡在某個夜黑風高的時候,雙雙在一段宮牆外麵擁吻。火神不曾與哪個仙子有此緋聞,更加不曾那般溫柔又體貼地抱過哪個仙子,更更不曾在焱采宮外明目張膽地親吻哪個仙子!


    就在那時好巧不巧路過一個夜間換班的值守天兵,瞧見了去。頓時驚得花容失色,掩麵而逃。


    於是第二天,這已然是公開的熱門八卦了。


    在這個熱門的八卦當中,處於最不利地位的想必就是火神那高貴端莊的未婚妻。未婚妻風風火火地來焱采宮鬧過幾次,非要火神告訴她新歡究竟是哪個。


    想來火神那未婚妻是恨不得將新歡斬草除根的。


    可惜了,未婚妻每每皆是氣衝衝地來焱采宮,哭兮兮地離去。其間她也曾頤指氣使地質問我,大抵是責難我身為火神的近身童子沒能管理好火神的私生活,沒有及時勸阻火神,以至於火神做出錯事來。


    結果道殊及時站在了我麵前,與其未婚妻忒雲淡風輕道:“畫瀲仙子與本君還未仙婚,本君想與誰好便與誰好了。若是畫瀲仙子看不過眼,大可不必再做本君的未婚妻。”


    我突然有此頓悟,覺得道殊當負心漢也當得這般有底氣有魄力。


    畫瀲仙子走後,我問道殊:“你究竟是與哪個傳出的緋聞,是不是當真偷偷背著我半夜出去幽會了?”


    道殊認真想了想,道:“若說是幽會,也算是幽會。隻可惜那天晚上從食神府迴來的路上,你昏過去了,什麽好戲都沒看到。”


    他這麽一說,似乎那晚是迷迷糊糊就沒有知覺了的。約摸是當時覺得有些氣短又忘記了唿吸的緣故。


    我幽怨地看著他:“那你為什麽不叫醒我。你那姘頭仙子美不美。”


    道殊唇畔噙著抹舒心的笑:“姘頭仙子很美。”


    我又問:“那你不要你這高貴端莊的未婚妻了?”


    道殊清清淺淺道:“過幾日是西極佛祖講佛的日子,待去了西極迴來,便與畫瀲仙子解除婚約。”


    當道殊說起要與畫瀲仙子解除婚約的時候,我真真是嚇了一跳。他說得好麵不改色,似乎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還真不曉得道殊當真要與畫瀲仙子解除婚約時,畫瀲仙子會不會收斂起她平日裏的高貴端莊,而使出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殺手鐧。


    不過我私以為以此方法能挽留住道殊的可能性極小。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唯一與我有關的,大概就隻有西極佛祖要講佛一事。


    聽道殊那般說,我連忙問:“過幾天你要去西極聽佛祖講佛?”


    道殊緩緩道來:“西極佛祖講佛每隔五千年一次,三佛八菩薩,廣邀四海八荒之仙尊。此次正逢天帝閉修,便由我代天帝去。”


    我“嘖嘖”歎道:“想不到你一個小小的火神竟這麽有麵子。”


    道殊笑了,笑得萬種風情,挑挑細長的眉:“小小的火神?”


    我沒多領會他語氣裏的輕佻,擺擺手道:“如此看來你他日定當前途無量。既然是佛祖講佛,你又是代天帝去,那你且好生放寬心去罷,向佛祖好好展示展示你這段時間以來努力鑽研的成果。我在焱采宮等你凱旋歸來。”


    我一次都沒去過西極,不曉得西極是個什麽樣的光景。不過能受佛法年年歲歲沾染的地方,想必十分有意境。


    雖是想去瞧一瞧,但比起趁這個時候離開九重天迴去魔界,我私以為還是後者更為妥當。自從綠蔥不來焱采宮了之後,我更加深刻地覺得焱采宮是個是非之地,委實不當久留。


    道殊說:“那是自然。”


    於是在道殊前往西極的這幾日,我吃得好睡得好,得空時便偷偷打包一些糕點藏起來。待道殊一走,我就可獨自下得九重天了。


    雖說在這焱采宮道殊大多數時候對我不錯,但我也不可能一直呆在這裏。尤其是想到魔界闌休還在等我迴去娶他時,胸中便又多了兩分牽掛。


    不曉得闌休那漂亮的蛇兒見我久出未歸,會不會多愁善感得整日惶惶以淚洗麵。如此,我的罪過就大了。


    此番我算計得很是妥帖,連焱采宮廚房裏的菜單子都收好了。本以為下九重天萬無一失,可哪裏能料到,好不容易等到了西極佛祖講佛的這一天,竟被道殊那廝給擺了一道。


    今日一大早,道殊起身,亦將我從睡夢中不明不白地拉了起來。讓我給他穿衣裳。


    睡覺被人吵醒是一件極其丟心情的事情,但想著反正這也是我最後一次伺候道殊,便一心忍下了,頂著瞌睡給他穿衣。


    道殊身材高挑均勻,我需得變大了身形方能夠得著他。他麵色淡淡地站在我麵前,張開雙手,眉間還有一抹沒散去的倦容,隻著了裏衣。


    長發依舊柔順,但就是淩亂了些許。


    此次穿的衣裳雖說也是裏外三層,卻與往昔不大一樣。顏色仍舊還是黑色,長衣廣袖,但卻隻有裏衣有緊致的腰帶,中衣與外衣層層套在他身上,沒有了往昔的幹練,卻多了一分雍容。


    道殊似閉著眼睛在打瞌睡,我欣賞了一會兒才提醒他:“好了。”


    道殊張了張細長的鳳目,半垂著眸子看我,淺淺一笑,忽而湊了上來在我唇上碰了碰,道:“謝謝我的流錦。”


    我摸了摸嘴唇,咧嘴幹笑道:“不客氣不客氣。”這廝也忒大方,謝禮都這麽不拘一格。


    後來道殊又用了早膳,早膳很是清淡。用罷後他便坐著閑閑擦拭嘴角,一點都不顯得慌忙,反而從容得很。


    我忍不住催促他道:“今日你不是還要去西極聽佛祖講佛麽,怎麽還不啟程呀?若是晚了恐怕會對佛祖不敬,有損你們九重天的威嚴。”


    道殊撐著下顎,一雙眼睛撂在我身上不放,似笑非笑道:“嗯,我在想,該將你放哪裏才不至於被佛祖發現。”


    我理所應當道:“當然是放焱采宮啊。這麽遠佛祖怎麽可能會發現。”


    道殊眯著眼睛道:“世間一切之因果循環,善惡報應,皆在佛祖的掌控之內,若佛祖有心,自然是能夠發現得了你。”


    我十分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這道殊扯謊真真是越來越離譜了。以為我是那麽好誆騙的嗎,這宇宙蒼穹,廣袤至極,九重天與西極相隔豈止是十萬八千裏。若是佛祖當真能發現得了我在焱采宮,那他老人家也定沒空花這個心思。


    但我難得好心沒有拆穿他,而是順著他的話問:“那你說該怎麽辦。”


    道殊沉吟了下,道:“素來佛與琉璃有緣,你千萬千萬不要變迴一顆琉璃珠子,否則……”


    他話還沒說完,我拿鼻子哼了一聲,搖身一變霎時就變迴一顆琉璃珠子的模樣,躺在桌上,很有底氣地挺了挺胸膛,道:“否則就怎樣,佛祖難不成還要來抓我?”我看他繼續編,還能編出個什麽名堂。


    道殊緩緩勾起了唇角,眸色一暖,道:“否則……我順便就帶你一起去西極了。”話音將一落地,我沒反應得過來,眼前驀地一黑,頓時就被道殊那廝給攏進了廣袖裏!


    耳邊傳來道殊幾聲極輕快的笑聲,他不由分說載著我就出了焱采宮。


    我這才領悟過來是被他算計了,真真欲哭無淚,怒罵道:“道殊!你這個愚蠢的騙子!居然敢誆騙老子!老子不去西天,老子死也不去!”


    我打包好的糕點,我收起來的菜單,還有我偷偷跑路的決心……頃刻化作了泡影。想想都令人氣憤。


    道殊迴答得十分輕鬆:“我有誆騙你嗎,我不記得。”


    我怒氣膨脹:“你明明說不曉得把我放哪裏,怕佛祖會發現我!”


    道殊道:“我是在猶豫究竟是將你放在袖子裏好還是衣襟裏好,我沒說要將你放在焱采宮。”


    我怒意更甚:“你騙我變成琉璃珠!”


    道殊道:“我明明記得是讓你千萬不要變成琉璃珠的。”


    “……”我已經完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的憤怒了,終是哭嚎一聲道,“騙子!你全家都是騙子!”


    道殊的祥雲很快,我趴在他的袖口,隻聽得見唿唿的風聲,以及迅速自眼前飄過的雲彩。我不是沒有想過徑直往他袖口跳下去,但委實又不得不考慮這一摔下去該是副什麽樣慘烈的光景,於是隻得悻悻作罷。


    我與他打商量道:“趁現在還沒走太遠,道殊你放我迴去罷。你去西極聽佛,我去做什麽,莫不是還指望我給你指點一二罷?雖然我造詣很高,但你的境界也委實不差,完全不必了。唔,還有,我有些暈袖……”


    道殊兩指將我拈出了袖袍,道:“今日整個九重天皆知我會去西極代天帝聽佛,若不帶上你,恐怕你會遭人欺負。”


    我頹然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


    道殊全然不給我繼續說下去的空檔,徑直打斷了我道:“腰帶裏還是衣襟裏,你自己選一樣。”


    我悲憤地瞪著他,他細長的眼梢淡淡挑著不為所動。最終我甕聲道:“還是衣襟裏罷。”


    後來沒多久,道殊載著我離西極越來越近。我扒著道殊的衣襟向西極眺望,已然能看見金色厚重的佛光萬丈。


    四麵八方,偶爾有稀疏幾個仙家騰著很好級別的祥雲自天邊一閃而過。據道殊說能來西極聽佛的皆是四海八荒的上古神尊。想必待遇和等級是相當高的。


    道殊一旦遇上那些神尊堪堪經過,便會先行停下而作禮。直待人家走了才直起身體繼續走。


    用道殊的話說,那些神尊皆是上古混沌初開時的元老,早已經不問三界世事,隻五千年才出山一次,算是給了佛祖莫大的麵子。


    西極有三十三重天,在第三十三重天上有一座巍峨的塔殿,那便是佛祖一向講法的地方。塔殿坐落在一片平坦的玉台上,玉台像四麵八方延伸,皆生長著繁茂的婆羅樹,不惹塵埃。


    道殊帶著我在那玉台上落腳,立馬有一位著土紅色衣裳的光頭羅漢迎了上來,左手撥著一串檀珠子,右手對著道殊稽首,道:“阿彌陀佛,火神殿下遠道而來,不勝榮光。”


    道殊以同樣的方式稽首:“尊者有禮。”


    相互寒暄了兩句之後,光頭羅漢便引著道殊和道殊衣襟裏的我進入了今日佛祖講佛的塔殿。


    這塔殿,僅僅是從外麵看去就已經很有禪機了,入了裏麵一看,四處佛光渲染,晃得我的老眼酸痛,真真是禪機深奧。


    我往道殊的衣襟外偷偷挪了兩挪,想看看今日是如何一番盛大的場麵。不想抬頭一看,便看見了上首的三尊活佛,金光閃閃,麵上掛著慈祥的笑意。


    大殿兩邊都分別端坐著一排肅穆嚴謹的菩薩尊者,皆是左手撥著檀木珠右手作稽首狀。而大殿中央,擺放著軟墊子,想來是給四海八荒而來的客人準備的。已有少數幾人落座。


    大抵佛祖都是嚴明的更是慈悲的好客的。幾位神尊入座後,上麵的佛祖始終麵帶微笑,偶爾與神尊侃上幾句。


    無非是說些道經或者佛經,寡淡得很。


    此次佛祖講佛,講的甚為寬廣。起初主要講從蒼生疾苦到情愛離恨,再到因果注定,真真是聽得我直打瞌睡。


    反正不論講什麽,最後皆離不得一個因果注定。


    腦子犯迷糊之際,我又往道殊衣襟外蹭了蹭,望著上首三座活佛,聽他們一說起因果注定,我便細聲問道殊:“這三個家夥到底多有本事,能將世間一切的因果皆注定?”


    道殊一會兒才傳來極輕的迴答聲:“上座中間為佛祖本體,左側為過去燃燈古佛,右側為未來彌勒佛,分別主前世,今生和來世。高深莫測而本領非凡。所謂因果,皆在這三世中流連徘徊,逃不過佛祖的法眼。”


    眼下處在如此佛光普照的地方,麵對如此高深莫測的三尊活佛與眾多菩薩仙尊,我竟也很合時宜地生出一些禪悟來,與道殊道:“因果報應輪迴我信,但我就是不信注定。凡事皆有注定,那世人奈何追逐不休。”


    半晌道殊帶著笑意的聲音才再次傳進我的耳朵裏:“我也是不信的。”


    哪想他話剛一出口,佛祖便停下了他那悠悠不絕之口,仍舊是一臉慈悲相,連語氣裏也帶滿了慈悲,獨獨對著道殊,道:“天界之火神,有因亦有果,因可為果,果可為因,你何以不信因果注定?”


    不得不說,我被這佛祖的憾住了。他麵皮上雖慈笑未減,我卻不敢再出聲。


    道殊頓了頓,恭敬而不卑不亢道:“我佛無量,小仙不敢妄言。”


    “但說無妨。”佛祖道。


    於是道殊細細道來:“凡事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環方有世事變遷。然正是世人隻知其因而不明其果,才一生追逐而執著不休。倘若早知因果注定,又何苦勞累一生。倘若不拚盡全力又怎知果是早已注定的果,還是自己執著得來的果。因此小仙以為,一切的注定皆是虛妄的,既是虛妄的,小仙即不信。”


    我一直曉得道殊在佛性這方麵也很有悟性,隻是沒想到他在悟性的基礎上居然如此有口才。一通彎彎繞繞下來,說實在的,我聽得愈加糊塗了。也就他最後總結了一句我聽得清楚——他是不信因果注定的,違背了佛祖的佛法精神。


    這是要遭批鬥的。


    果真,他一說完,整個講佛會場漸漸起了細碎的討論聲。


    佛祖寬容,是允許有不同的聲音響起的。


    於是佛祖撚了撚手裏的檀珠,慈悲的笑略略意味深長了些,道:“隻是世人看不通透,方能有執著啊。”


    道殊道:“若是世人都看得通透了,放下執著了,豈非人人都能成佛?正是因為看不通透,不信因果,全憑執念才能求得所求。人世不比天界,更比不上梵境,人世有百態,才有了鬥爭與努力,這正是人世真實與可愛的一麵。”


    他頓了頓,繼續道:“小仙亦是一樣,但求有因不問何果。因果於三位活佛來講,確已注定。但於小仙來講,小仙執著是一種結果,放棄執著又是另一種結果,哪裏是注定。”


    聽到這裏,我震驚了。這廝日日鑽研佛經竟鑽研出這麽個驚人的成果。


    然而不等我為他鼓掌叫好,我心情莫名地一洋溢,身體倏地一歪,竟活生生地跌出了道殊的衣襟!


    這下……玩大了。


    佛家聖地,怎麽能隨隨便便就掉珠子呢。這是對佛祖的大不敬。


    且前來聽佛的各路仙尊,沒有哪個帶著童子或者仙婢來的,想必這十分不合體統。難怪道殊帶著我怕被佛祖發現。


    既然怕被佛祖發現,為什麽又要帶著我呢!放我在焱采宮好好兒的多妥帖!


    道殊有辱佛家斯文事小,關鍵是三位活佛他洞察世間萬物啊,一眼看出我這個魔族也來聽他講佛,不曉得是該欣慰還是該欣慰呢?


    佛祖欣慰不打緊,打緊的是佛祖他一欣慰就鬆了口風,讓這些來聽佛的包括道殊在內,也知道有我這麽個魔族也來聽佛的話,會是個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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