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黑暗中升起的煞氣氤氳著,遮住了那些慘絕人寰的景象。


    一頭飛天夜叉紅著眼,尋找著還未腐爛的血肉。它的腳步很輕,鋼叉輕晃、泛起暗褐的血光。


    突然,夜叉僵挺了瞬,沒等它反應過來,黃澄澄劍光便從肉翼刺入,整個身軀旋即消融,連一絲殘煞也沒留下。


    然而其他鬼物渾然不覺,尤其是猥瑣的獰瞪鬼,正三五成群地分食幾塊枯骨。


    “比預期的還嚴峻呐.......”水鏡真人幽幽道。


    “全天下都是這樣……”


    陸安平揚手將視線範圍的所有鬼物掃蕩一空,擔憂道:“地府中鍾馗老兄,恐怕也抗不了多久!”


    他能想象地府中的窘境,無論是陰煞、還是碎心城潛藏的外魔跡象,這些足夠令這位九幽之主焦頭爛額。


    還有修輪迴的大和尚……


    水鏡真人攤了攤手,無奈道:“走吧!”


    他們重新升入天空,徑直望西方去。


    陸安平也覺得意外,他沒想到水鏡真人與人間告別,第一站便要去西奇洲。


    那裏篤信佛教,千百年來罕與中土聯係,道門從未涉足,倒是偶爾有僧人從西奇前往中土。比如善逝,還有那兩位大和尚。


    兩人瞬息萬裏,幾個電閃的功夫便至沸海,這時陸安平聽到了真人的低吟。


    “淨土怕是不保了…...”


    他極目遠眺,極西同樣黑乎乎的,盡頭是須彌山隱約的輪廓,無數金色的佛性如火星般散逸,僧人的哭聲隱隱傳來。


    刹那間,他捕捉到真人用意。


    千萬年來,佛道兩家頗多齟齬、爭端,如今三清道尊欲棄絕人間,然而佛家卻未——比如彌勒、以及檀無畏幾位大和尚。


    “佛陀悲憫,道門遠遠不及——”


    水鏡真人微微頷首,接下來的話頗顯忤逆。“可惜佛陀涅盤於封神大戰時,導致多年佛門式微……”


    “是因佛道之爭?”


    陸安平可記得,六道輪迴便是道門仙人破壞,九幽那幾個中古道人提起和尚便咬牙切齒,可見當年積怨多深。


    “未必!”


    水鏡真人沒有明確否認,而是苦笑著搖頭:“我也想知道……待入三天親自問詢道祖罷!”


    說話間,腳下那方大陸愈發得近,幾乎可以肉眼瞥見阿史那港。


    這是西奇洲最富庶繁忙的港口,傳說當年善逝東渡,就是從此地出發;然而,此刻的阿史那港被海潮侵蝕大半,同樣淹沒在黑暗中。


    經阿史那港向北,便是笈多王朝,巍峨的舍衛城同樣隱在黑暗中,那爛陀寺的僧人正深入民眾之間,著意安撫。


    這些和尚修為不弱,大多與興善寺圖澄相仿,甚至不乏一、二果的阿羅漢,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二人。


    “走罷!”


    聽到水鏡真人呢喃,陸安平瞬間調轉,來到南方獅子國,無畏善寺的經幢前。


    一個麵黃肌肉的小比丘發現了他們,還以為佛陀再臨,沒等他喊出聲,兩人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佇立高空俯視,整座西奇洲愈顯陰森死寂,唯一不同的是淨土的幻影。哪怕是毫無修行的人,也能憑肉眼望見淨土的光芒,這也是闔洲信佛的因由。


    陸安平卻升起一絲異樣,並非因淨土離散,而是因九天結界的漣漪。


    這意味著,連淨土本身,也處於九天結界的庇佑下。


    “佛陀當年也向道祖求教——”


    水鏡真人似乎看破他的心神,唏噓道:“不然我等道門弟子,為何如此篤信呢?”


    ……


    ……


    他們無法入淨土,也沒有必要,隻是靜靜望了會,看著須彌山一點點沉下,風災將佛性吹散。


    “走吧!”


    在水鏡真人引導下,兩人趕到極南的海域、北方的冰原、甚至是歸墟。


    每到一處,真人神情越發凝重,陸安平也震驚災難蔓延之快。


    他還記得風輪初起時,與穿堂風接近,而今徹底演化為風災;不僅如此,水災也起,尤其東海汪洋中——汪洋肆虐、看不清上下四方,幾乎沒有任何活物。


    長洲青丘被龍鼇撞得七零八落,這令青鳥頗為低沉,水鏡真人輕撫著它,幾乎泛起淚光。


    轟!


    又一聲驚天動地的響動,碩大無朋的龍鼇繼續撞入隕洲。


    那些積累千萬年的天外隕鐵倏忽震起,如來時一般劃破夜空,紛紛沉入肆虐的海浪。


    鮫人身影隱約從海浪中透出,它們唿著悠長而奇異的節律,奏出一曲攝人的長歌。


    陸安平毫不懷疑,若是世界覆滅,這些與龍鼇共生的奇異鮫人,無疑能堅持到最後。


    驚歎之後,兩人又來到歸墟。


    因為水災的緣故,海水愈發洶湧,動輒千仞,令人分不清天與地。


    歸墟內,先天神禁有所鬆動,這一點連青鳥也感應到了。


    仍為鎖鏈洞穿的穀玄牝愈發癲狂,口中不停詛咒著三清、上天,甚至是遠去的師傅廣成子。


    “你們要上天?”


    “哈哈哈......去做三清的走狗吧!”


    “待本座出了這囚籠,定要破九天、取而代之!”


    水鏡真人聽得直搖頭,陸安平問不出什麽,隻好失望地離開。


    歸墟之行給兩人心中蒙上陰影,故而迴去時一路沉默,直到重新踏足中土。


    “真人還要去九幽嗎?”風吟嘯著,鋒利如刀刃,吹得陸安平心頭陰鬱。


    這樣的風災與水災,不消多久,眾生便要滅絕殆盡!


    “罷了——”


    水鏡真人意興闌珊道,“大劫的關隘也不在幽冥,帶我見見那位彌勒吧!”


    他們費了許久功夫,才在淮南道一帶的麥田中尋到張靈瀟。


    “呀呀呀……好久不見!”


    道生和尚發現了他們,喜出望外地指了指:“尊者正在入定!”


    陸安平上下打量著道生,唏噓不已。


    水鏡真人卻是上前,凝望著盤膝端坐的張靈瀟,念叨著:“神通初具.......”


    這時,一粒螢火蟲似的金芒不知從何處起,卻飄忽落入張靈瀟耳中。


    “佛性!”


    陸安平驚奇了聲,這金芒本質,正是西極淨土散落的佛性。


    漸漸的,佛性越來越多,以至麥田中好似升起無數細微的星辰,縈繞在張靈瀟身側;他身上彌漫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質,法相也愈顯莊嚴。


    “原來是這般傳承!”


    水鏡真人興奮道,一旁的道生早就咋舌連連。


    唿!


    望著兀自閉目入定的青年,陸安平輕舒了口氣,並未打擾。


    “總算有了個好消息......”


    ……


    ……


    青城秘境,掌教朱青蕖緊守碧水寒潭的位置,如臨大敵。


    正當他恐懼不安時,忽然望見一隻銜信的青鳥。


    “朱祖師,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與水鏡真人登上九天......


    “這一去生死未卜,不過即便是最差的結果,也有世間眾生伴著,並不孤單——


    “隻是想到此方世界或許就此毀滅,不免感到失望、還有強烈的被欺騙感,即便水鏡真人也如此!


    “……”


    “不過,興許不像此刻想的那麽悲觀,說不定還有輪迴,眾生也如拜火教那句偈語:生生不息!”


    “我很期待那一天,如果有的話......”


    朱青蕖神色動容,默默祈求少年平安,正如名字那樣。


    這一次,他沒有念三清名號、甚至是廣成子的......因為他知道,少年如今能依仗的,隻有他自己了。


    相繼的,峨眉山、羅浮山、重歸霍桐山中的朱子琳、冰雪中的張君房......也受到類似的信。


    在信中,陸安平向他們一一告別,並贈予最誠摯祝福。


    長安城中,惶恐不安的明月同樣接到一封青鳥送來的信,落款是那個男人。


    在信中,陸安平並沒有過多指摘他攻城的舉動,隻是仍強調長生天偽神的真相,並言明即將而來的災劫。


    羅酆山中,忙於煉化陰陽的鍾馗同樣收到了信,不過是由金翅鳥傳的。


    這件佛家靈禽在九幽翱翔,吞噬了不少鬼物,以至身型越發兇厲壯大。


    “這小子,終於要上天了!”


    鍾馗咧嘴苦笑了聲,目光緩緩下移,望見少年後麵潦草隱秘的筆跡後,又重重點頭。


    “我明白了!”


    ……


    ……


    “我也不想煽情,隻是留個念想……”


    天穹極高遠處,結界在望,淩冽的罡風幾乎吹散陸安平的聲音。


    “可惜貧道算是孤家寡人——”能再度登天,水鏡真人透著振奮,然而此刻話語卻顯落寞。


    “放心,青鳥無恙,南溟夫人她也會平安;


    “至於穀玄牝嘛——”


    陸安平停頓了瞬,並沒有說完,旋即水鏡真人神情釋懷。


    “還有師傅這道河圖作念想.......”


    “說真的,此刻的你才顯出幾點靈動,先師一定會喜歡!”真人揶揄道。


    陸安平於九幽聽過幾分廣成事跡,知曉這位道門祖師頗機智靈巧,故而攤了攤手:“其實我早知自己個性優柔、善意泛濫——”


    “別忙著妄自菲薄!”


    水鏡真人打斷了他:“或許正是因此,才得軒轅劍認可,師傅曾經說過,軒轅氏是古往今來最具仁愛之心的人!”


    “......”


    指尖傳來一股溫熱,陸安平低頭瞥著,劍鋒同樣無聲。


    “是時候了!”


    九天結界泛起陣陣漣漪,三色道標之力牽引著,兩人如奔赴戰場的死士,緩緩升入上天。


    欲乘風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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