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淨土在一點點吹落;


    “諸菩薩羅漢的佛性,像灰燼一樣消逝;


    “風災、水災從遠處萌發,地獄從未有如此混亂;


    “而九重天上——”


    送別千難萬險找到他的李豐策師兄後,張靈瀟閉目大觀,喃喃說到九天時戛然停下。


    “……”道生和尚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決不敢出聲打擾。


    “九重天上一片死寂,更遙遠的三天不可名狀!”


    張靈瀟臉上浮現出痛苦與迷惘的神色,緊閉的眼眸忽地睜開。


    永夜的深沉增進了修行,他隱約能感應佛陀留下的氣息,腦海也時常閃過某種不可名狀的迴響,這賦予他許多神通與明悟。


    然而當你看見、卻無能無力時,痛苦愈深。


    成就菩提、實現佛陀預言下的命運……這些遙遙無期。


    天氣愈發苦寒,鬼物遊蕩在霜凍的大地上,很少能見到活人蹤跡。往前是黑暗,往後也是。


    “咕呱——”


    片刻,忽然有蒼鷹劃破黑暗,落地時竟化為一位高大的比丘。


    “大德何人?”道生迴神問道,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眼前比丘魁梧雄壯,胸掛一環菩提珠,掌托金燦燦的雀浮離圖,不是西奇大德諾巨羅是誰?


    “尊者!”


    諾巨羅沒有迴答,雙手合十,神情顯得格外急促:“淨土要崩壞了,水災正起於極北!”


    “我看到了...”


    張靈瀟聲音微弱,像是在自言自語。


    諾巨羅呆愣了瞬,眼前尊者遠不如想象,這多少令他感到失望。


    神通初具,然而論境,還遠遠未至菩提涅盤之境……該如何是好?


    局麵又陷入沉默,道生好幾次想要發聲,又生生咽下。


    遙遠的西極,淨土越發黯淡,須彌山的輪廓掩映在塵埃中,佛性如螢蟲似的飛舞,不知散落到哪一處角落?


    “恕小僧無禮!”


    如此過了十二時辰,諾巨羅心下一橫,匆匆以雀浮離圖破開壁障,直入九幽去了。


    半晌,道生和尚才悻悻迴過神:“羅漢似乎…很失望!”


    張靈瀟像是沒聽到,仍幽幽沉入世界,捕捉了涅盤菩提的真諦。


    ……


    ……


    靠著雀浮離圖,諾巨羅終於艱難地趕到輪迴。


    六道中僅修羅道有氣無力地運轉,鬼神的哭聲此起彼伏,檀無畏正盤膝坐著。


    他的僧衣沾滿血垢,俊秀的麵孔變得令人生厭,卻不為所動,喃喃念著大乘起信論。


    “淨土在陷落,佛性在一點點流逝,災劫也起了!”


    諾巨羅急匆匆吼了聲,待眼前僧人睜眼,才降下音調:“我剛才見到尊者了……”


    “如何?”檀無畏明顯顫抖了下,幹澀的聲音從喉頭湧出。


    “神通初具,卻不足佛陀十分之一;心念遊離,不明過去、現在、未來——


    “遠未得道!”


    諾巨羅終於將失望傾訴,末了又瞥了眼周遭惡鬼,連連搖頭。


    “你看看西方?”


    檀無畏不緊不慢,直到他停下後才開口、指了指。


    法眼望透陰煞,透過兩界壁障,西極淨土反而更加明顯。碩大的須彌山搖搖欲墜,其間諸佛性四散,隻剩下黯淡的輪廓。


    “佛陀涅盤、身化淨土,待淨土吹落後,新佛自然會出——”


    ……


    ……


    朱子琳仍守在羅浮山中,待望見西南煞氣沉下,才稍稍放下心來。


    在她身畔,軒轅掌教與水玉兒齊齊鬆了口氣。


    “果然將蚩尤再度斬滅!”


    軒轅集神情動容,隻是很快又黯淡下來:“登天也不遠了!”


    這自然是指陸安平。


    朱子琳將目光收迴,想著經大興善寺入九幽的場景,不禁擔憂。


    此去九天之兇險,遠比九幽更甚,然而卻是度世間大劫的關鍵……


    “再這樣下去,天地間就沒什麽活物了…”水玉兒也憂愁道,即便羅浮山也變得死氣沉沉,何況山下呢?


    同樣蒙上陰影的,遠不止他們。


    蜀山與青城緊閉著山門,神霄道將信將疑返迴黎元山、夜夜禱念著道尊法寶,就連三元觀也將弟子集中在黃鵠山中,準備挨過這一劫。


    玄門正宗如此,何況那些小派?


    餘霜不知經曆多少艱險、殺了多少惡鬼,才與父親一行重迴丹陽、重迴桃花教的祖地。


    可曾無比溫暖的故居,此刻變成桃瘴縈繞、陰神橫行的絕地,並且越發寒冷。


    這樣的場景,連餘長青也感到了絕望。


    在生存麵前,那些所謂傳承、正邪、道魔……又有什麽意義呢?同樣,知曉天上情勢又如何,何況他們根本無法探究。


    所謂化外修行人,與世俗眾生並沒有什麽不同?


    就連連滄溟派也失了流波山,在中土流浪!


    餘霜想起曾經的憧憬、對修行的渴望,如今迴過頭,或許泡沫的刺穿或許在長安城便有預示。


    “祈願道尊庇佑眾生!”


    餘長青仍存幾分熱望,黑暗中點起幾根線香。


    諷刺的是,祭品剛放在神案前,便被幾隻小鬼奪走,黑乎乎的神像中也鑽出老鼠。


    三人垂喪地望著,莫名失去了驅趕的念頭,尤其是秦衝。他在世俗固然富庶,可如今也是家破人亡了。


    “天地不仁......”


    ……


    ……


    長安。


    自打乾帝死後,人心愈發崩散,以致這裏淪為空城。


    幾番禱告長生天無果後,明月終於背棄與陸安平的承諾,率領剩下的族人攻破城池。


    ——冰原如野火似的蔓延,他們折損了過半的人口與牲畜,剩下的也早已饑寒交迫。


    他們沒遇上任何抵抗,隻是當柔然人叫嚷著衝入城中,才確認曾經無比渴望的富庶之城早化為廢土,與來時無異。


    “長生天真的厭棄了我們!”譙樓的寒風中,可汗斛律光還是對陸安平的話將信將疑。


    “我想,祂真是某位道門神隻——”


    明月木然地搖搖頭,遙遠三苗的事跡他有所耳聞。“父親,我們被欺騙了!”


    聲音如夜梟散入夜空,長久難散。


    千萬裏外的一處火祆廟中,桑白跪在蒲團前,望見長明的聖火熄滅,也是這般感慨。


    然而與明月不同,他隨即見到了希望。


    那盞青銅色的高足燈倏忽閃了閃,一團微弱的火苗重新升起,繼而轉為蓬鬆的焰頭。


    “胡天!”


    桑白見過無數火焰,可從未有一次像眼前這麽純粹。


    焰頭呈白色,像是飛舞的雪花、跳動的精靈,內裏似乎有胡天的意誌顯現......


    這是西域百國剩下的唯一一處火祆廟,唯一一處光明了!


    “胡天會重新降下光明!”


    “……”


    桑白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什麽三清、佛陀、長生天、彌勒雲雲,最終還是胡天會拯救他們。


    隻是激動片刻,那團希望的聖火閃爍了下——先短、後長、最終在短促的亮閃後熄滅。


    一縷青煙從燈芯升起,桑白怔怔望著,實在琢磨不清胡天的旨意。


    “生生不息!”


    他念著火祆教徒常掛在嘴邊的偈語,失神地轉過身。


    廟外黑沉沉的,昔日為爭搶糧食的廝殺早已停下,無論哪個部落、國度,大半都化為黑暗中的枯骨。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之近,桑白抬起頭,夜空一粒微暗的星光閃了閃,又歸於沉寂。


    ……


    ……


    裴度在祈求雲中上仙。


    他相信是上天的獨寵,才令自己比其他兩派多幾分信任。


    清江水嘩嘩流著,靈澤蛟龍在身畔低伏,如此片刻,他終於等到了雲中君。


    昆侖山上的經曆給了他某些困惑,卻不足以升級到對道祖的懷疑,故而他一直按照上仙的旨意推進。


    十三艘由千年雪鬆鑄龍骨的大船漂浮在清江中,裏麵囤積了糧食、清水、服飾、草木、百獸,另有五百對童男女......


    他猜測是為大劫的準備,而雲中君接下來的態度也印證了此。


    “若是大劫難度,人族的希望可承載在你身上了!”


    這幾乎確認了眾生即將覆滅,裴度心裏咯噔了下,又聽著雲中君繼續道:“真到那一刻,我自會引你們登天......”


    “謹遵天命!”


    他埋下頭,隻待那股仙靈之力遠去,才睜開。


    黑暗中江水仍在在流淌,十三艘龍骨大船上隱約傳來哭聲,沒多久,五百對童男女幾乎一齊被勾動。


    “哭什麽!”


    “在這永夜中,能保你們不受凍餓、性命無憂,還要圖什麽?”


    “小心惹了天上的神仙!”


    應龍宮弟子叱聲連連,船上漸漸安靜下來。


    吳英男靠在舷窗前,往外看時黑溜溜恍如洞庭,內心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曾經經曆的、見識的、甚至是記憶,都要消失在此方世界了......


    ......


    ......


    嶺南。


    陸安平目送雲中君遠去,心中猶豫。


    他並非由於上天,而是在登天之前,能否試探著再從穀玄牝口中掏些什麽秘密?


    就在這時,水鏡真人拍了拍他,那張老臉忽地泛起一陣釋放:“貧道期待重登九天,已經很久了!”


    “前輩真要一起?”


    “自然!”水鏡真人量了量青布似的河圖,言語滄桑不盡,“早就說過,這把老骨頭要死在天上......”


    “好!”


    陸安平明白真人心意,此刻更無需多言,唯心底呢喃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已垂垂老矣,可你還年輕——”


    水鏡真人擺了擺手,笑容忽地凝固,旋即化為悠然:“再助我看一遍人間吧!”


    “怕來不及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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